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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望马其诺防线》

2008-05-06 17:49:45来源:    作者:

   

作者:朱晓琳

    (一)

    谷小欣终于决定出发了,独自一人去阿尔萨斯山区丛林寻找马其诺防线。为了完成《第二次世界大战与法国战场》这篇硕士论文,谷小欣已经到过诺曼底、敦刻尔克和土伦军港。至于马其诺防线这座举世闻名的地下军事长城,里昂第二大学历史系的法国教授们都说得出它的来龙去脉,但谁也没亲眼见过。就像走进教堂的虔诚信徒们人人确信上帝是存在的,可有谁见过么﹖谷小欣的导师樊尚教授也说不出马其诺防线的确切位置,好像是怕他的中国女弟子误解,还特意解释道:“虽说马其诺防线是法国军事史上不太成功的一笔,可我并不是因此才羞于告诉你它在哪儿,因为它在地下沉睡的时间太长了,现在的法国人真的很少再想起它。”樊尚教授的解释反而让谷小欣有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曾给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留下切肤之痛的战争,它的每一个细节都不该被人遗忘。谷小欣想起自己军人出身的祖父,离休之后每天要做的功课,就是在家里看一遍那部老掉牙的黑白电影《南征北战》,他看得那样投入,那样充满激情。看完《南征北战》祖父必定会说起当年在战场上缴获的美国罐头,用刺刀一捅花生米就滚落出来,所以谷小欣从小就知道美国花生米很香。当然,一个年轻女孩子不远万里跑到法国来读历史,而且专攻二次大战史,谷小欣相信自己多少是受了祖父的影响,有些遗传在人基因里的东西,抹也抹不掉。

    本来谷小欣以为范锐会陪同她一块去寻找马其诺防线。范锐是樊尚教授的博士生,谷小欣的同门师兄,博士阶段专攻二战法国政治史,与谷小欣的研究方向离得并不远。在里昂第二大学历史系,范锐是谷小欣接触最多的中国人,谷小欣甚至频频接收到范锐眼中超乎同窗师兄或普通朋友关系的那种带有很浓厚情感色彩的信息波。然而范锐认为谷小欣用暑假的宝贵时间去寻找那条曾经劳民伤财,在二战中毫无作用倒让法国人丢尽脸面的军事防线太不值了。见没见过马其诺防线,都不会影响谷小欣完成硕士论文。况且樊尚教授为范锐和谷小欣找到了暑假在巴黎“拉荷斯”出版社实习的机会,这等于给他们二人将来毕业后的出路指明了方向。若能被“拉荷斯”出版社看中留下连法国学生都会羡慕死的。暑假到来的时候,谷小欣和范锐都放弃了说服对方的努力,他们各自心里明白,两人最相像的地方就是个性都太强,太不容易妥协。

    到目前为止谷小欣的笔记本电脑里关于马其诺防线的资料只有下面—段文字:马其诺防线以法国著名军事工程学家安德烈·马其诺Andre·Maginot的姓氏命名,马其诺也是这座地下军事长城的总设计师。马其诺防线北起法国的敦刻尔克市,南至地中海沿岸城市尼斯,全长1000多公里,有5800个永久性工事,穿越法国与比利时、德国、瑞士、意大利等国接壤的边境。1930—1935年,马其诺防线开始修筑防御工事;1938年第一批军事人员进驻工事;1939年8月底至9月初,马其诺防线全面进入战争状态;1940年5月,马其诺防线的法国炮兵曾击溃过德国小股巡逻兵;1940年4月12日,防线法国地面部队撤退;1940年4月25日起,马其诺防线全面停火,之后直至1944年,马其诺防线被德国军队占领。1951—1953年,马其诺防线进行了大量的修复工程,1983年由法国军方移交地方部门接管并对公众开放。正是“对公众开放”这几个字给谷小欣带来无限希望,她上网,给旅行社打电话,跑图书馆查资料,结果还是一无所获,没有人知道全长一千多公里的防线哪一段可以向公众开放。樊尚教授为谷小欣的执著感动了,花了两个晚上在地图上分析马其诺防线的具体设施,他建议谷小欣把法国境内与德国交界处的阿尔萨斯—洛林地区作为重点寻找线索。可以先去斯特拉斯堡,那是阿尔萨斯地区首府,二战中交战双方都视其为战略要地。至少斯特拉斯堡离开马其诺防线要近得多,若呆在里昂,恐怕永远走不进那座地下军事长城。

    告别樊尚教授,谷小欣信心百倍地出发了。登山包里装着地图和足够的矿泉水三明治,信用卡里是她给法国人当家庭教师教汉语挣来的五百欧元,加上一口流利的法语和英语,这个世界上就好像没有谷小欣不敢去的地方。要是此行找不到马其诺防线,那才真叫怪事呢。谷小欣果然在斯特拉斯堡旅游信息中心得到一条线索,马其诺防线共有四段已辟为二战历史博物馆,只是那四个地名谷小欣从来没有听说过,连信息中心的法国人也不知道这些地方在哪里。谷小欣将四个地名抄在纸片上,走上大街看到当地人模样的就拦住人家打听。那些男人女人停下脚步,久久盯着纸条上写的地名,或仰脸望天作思索状,最终都对谷小欣摇头耸肩说声“抱歉,不知道”。谷小欣来到斯特拉斯堡中央火车站,把纸条塞进卖票窗口,一名中年女人在电脑上找了好一阵,叹口气说:“上帝,这是什么鬼地方,连电脑里都找不到。”谷小欣有点累了,坐在火车站门口的咖啡馆歇脚。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男孩喝着咖啡看足球报,看样子在等火车。谷小欣又不失时机将纸条递过去,男孩忽然眼睛一亮:“嘿,你算问对人了。那三个地方我不知道,可是‘肖郎布’是我家的那个小镇,听说那儿是有一段马其诺防线对外开放,只是我还没去过。”谷小欣真想亲吻一下男孩,男孩却看了看表跳起身来叫道:“你真走运,十分钟后有小火车去肖郎布,可以上车后再买票。快跑,一天就这一班车。”男孩替谷小欣背上登山包,谷小欣摸出两欧元硬币放在小圆桌上说:“你的咖啡我请了。”谷小欣跟着男孩跑向火车站最偏远的月台,一条看上去像要废弃的铁轨上停着一列只有两节车厢的小火车,男孩站在车窗下向谷小欣挥手:“祝你好运中国人,要不是有急事去巴黎,真该和你一块去寻找马其诺防线。”

    中午的阳光晒得车厢顶发烫,人就像坐在铁皮烤箱里。谷小欣不明白在高速火车四通八达的法国,怎么还会保留着早该进博物馆的车厢。开车老半天才有个检票员走来,撕给谷小欣一张一欧元的车票,谷小欣乐坏了,一杯咖啡钱就能从斯特拉斯堡到肖郎布,受点罪自然无所谓。一个多小时后火车将谷小欣抛在肖郎布车站,谷小欣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小的火车站。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屋子就是车站的全部建筑,有个穿铁路制服的男人集售票员检票员信号员于一身,还能腾出空来悠闲地喝着啤酒看电视里足球赛。谷小欣问男人马其诺防线在哪儿,男人一不留神错过了那个罚任意球的镜头,气恼地对谷小欣挥动双臂,指向远处的群山:“去那些大山里找吧,军事防线嘛,总不会造在大街上吧。”

    公路上看不到人影,顶着盛夏的日头向大山走去,谷小欣想起了中国那句老话“望山跑死马”,于是她在路边站下,伸出手做了个搭车的手势。度假季节出门的法国人大多全家开一辆车,一连几十辆车子驶过谷小欣身边,开车人都对她回敬了个“抱歉,车已满座”的手势。谷小欣有点失望,干脆坐在路边啃起三明治来,看到有车过来才伸手。一辆式样老旧的“雷诺”车终于停在谷小欣身边,开车的老头听说这个中国女孩要去寻找马其诺防线,惊讶地张大嘴:“天,连中国人也知道那条倒霉的防线,法国人的脸可真丢光了。”老头脸色红润,看得出是终年在太阳下辛勤劳作的农民,只有与大自然亲近惯了的人,才会毫无顾忌地跟陌生人说那么多话。要是在里昂,天天电梯里碰到的邻居,眼睛也不会朝对方多看一秒钟,谷小欣庆幸自己来到了小地方。老头把谷小欣送到山脚下说:“接下来的路可得您自个走了,我想马其诺防线一定不会太远,虽然我从没见过它。记得是1940年的事,那时我还是小孩子,德国人在这一带投下过成千上万吨炸药,就是为了炸毁马其诺防线,德国人的情报可准呢。”谷小欣跳下车来,掏出一个钥匙圈挂件,那上面有个中国京剧人物脸谱,她把这中国味十足的小礼物送给老头,老头欢天喜地接了过去,又亲吻了好几下谷小欣的脸颊表示感谢,说他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是第一次碰到中国人。

    谷小欣向大山深处走去,阿尔萨斯山区丛林里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绿色,连透过树叶缝隙洒落下来的阳光也变成了透明的绿色。不知走了多少时间,拐过一个山口岔道,前面竖着一块简陋的木牌,木牌上画着一个黑色箭头,箭头下有一行字:马其诺防线入口。谷小欣狂喜地奔跑过去,搂住木牌忘情地亲吻起来,一边不停地叫道:“马其诺防线,马其诺防线,我终于找到你了。”有一对从荷兰来的夫妇站在谷小欣身后,他们一直尾随着她,以为谷小欣认识去马其诺防线的山路,就把她当作识途的老马了。看到谷小欣如此激动,才知道这个中国女孩是孤身一人来寻找马其诺防线的,夫妇俩有点平白无故占了人家便宜的感觉,一定要送几个饮料罐头给谷小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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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那座灰色的水泥地堡困兽般横卧在丛林中间,若不是地堡前的旗杆上飘扬着蓝白红三色法国国旗,谷小欣会感觉走进了一幕正在拍摄的战争片布景。地堡入口处的铁门紧闭着,两根生锈的简易铁轨从地堡口伸向丛林深处。几个身穿厚厚帆布服的男女坐在地上喝啤酒,像是一群伐木工人。有个大胡子男人对谷小欣喊道:“嘿,朋友,马其诺防线正在午睡呢,得下午三点才开门,过来喝一杯吧。”谷小欣坐到了喝酒的男女中间,把自己背包里的东西全部倒了出来,干脆来个共产主义大会餐。大胡子男人给谷小欣倒了杯阿尔萨斯特产的甘草酒,说是要欢迎第一个来肖郎布马其诺防线的中国人,那酒不算太烈,香味直窜脑门。旁边的男人女人只是看着谷小欣笑,都不说话,原来这几个都是住在边境线另一侧的德国人,不会说法语。谷小欣看得出来他们属于常年生活在山区小地方的人,连笑容都显得那般拘谨。有个高高的男孩默默地站在一块大树桩前切熏肉肠,他把切成薄片的肉肠放在纸盘里,分送给每个喝酒的人。男孩把纸盘递到谷小欣面前时,大胡子男人介绍说:“马丁是我们一伙中最有学问的,柏林洪堡大学的学生,还会讲法语,待会儿就让他专门陪同您这位中国小姐,您是来自最远地方的客人,理应受到特殊照顾。”叫马丁的男孩向谷小欣露出一脸很阳光的笑容,谷小欣注意到他的眼睛不像一般德国人那样非蓝即灰,而是浅棕色的。脸部线条也带着点柔和的弧形,没有日耳曼人那种刀削出一般的坚硬鼻梁和额骨。马丁给谷小欣找来一套同样厚重的帆布服,说:“穿上吧,马其诺防线在地下三十米处,气温比这儿低二十度呢。”

    谷小欣紧跟在马丁身后,沿着狭窄的铁梯向下走去,一股阴森寒冷的气息很快就将她裹住了,多亏有那套帆布服。走完铁梯,前面豁然开朗起来,穹顶下宽敞的通道可以并排通过两辆汽车。通道两侧迷宫般散开着一个个独立的空间,马丁如数家珍般向谷小欣介绍着,电报室,发电机房,医疗手术室,士兵宿舍,弹药库,甚至还有士兵俱乐部。在地下厨房的锅灶前,马丁笑着对谷小欣说:“要不是炉灶都生锈了,也许可以在这儿烤只鸡吃呢。”马丁笑起来很可爱,那种阳光般的笑容像暖流流过谷小欣的胸口。她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马丁几时学的法语,马丁眼中飘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我有四分之一的法国血统,我的祖母是法国人,只是我从来没有见过她。”

    后来谷小欣到底走不动了。这座建于七十年前的地下军事长城简直就是座军事卢浮宫,真让人为法国发达的军事工业惊叹不已。谷小欣在心里一遍遍为导师樊尚教授遗憾,他真该来看看这座同样可以让法兰西引为骄傲的军事博物馆。

    回到地面上来后,谷小欣想付给马丁一些小费,马丁大笑起来:“我和那些同伴都是假期来马其诺防线当义工的,不收任何人的小费。”这一刻谷小欣突然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她要在马其诺防线住些日子,这座军事博物馆她还远远没有看够,即使是像马丁他们那样当个义工也行,反正她现在不想离开马其诺防线。

    谷小欣确实给马丁和他那些同伴出了个难题。马其诺防线四周都是山区丛林,边境线两侧的法国和德国小镇大多只有几十户人家,不可能找到旅馆。但那些当义工的男人女人已经把谷小欣当作特殊游客,她的要求自然应尽最大努力去满足。马丁犹豫了一会,问谷小欣愿不愿意住在一个德国老人家里。老人八十多岁了,还断了一条腿,他家倒有空余房间可以留客,而且谷小欣只需付很少的一点钱给老人就行。马丁自己也是大学生,知道天底下所有当学生的钱包都不会太鼓。谷小欣立刻捡了大便宜似的点头叫好。

    马丁带着谷小欣开车进入德国境内,那个叫“波蓬莱”的小镇离边境只有十几公里。到了镇口的教堂前,马丁忽然刹住车问谷小欣:“如果我告诉你那位老人是我的祖父,你该不会说我是替祖父拉游客赚钱吧。”谷小欣笑道:“你若是个想赚游客钱的人,怎么会去马其诺防线当义工还不收小费呢﹖”马丁欣慰地将头伸出车窗,对着教堂在胸前划了个十字说:“上帝做证,我可是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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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这种花岗岩石砌成的房子在德国小镇上很常见。房子才两层楼,却有一个高度与下面房子相差无几的尖顶,看上去有点头重脚轻的感觉。阿尔萨斯山区冬季很长,这样的房顶就不易被大雪压塌。院子里有几棵七叶树,在亚洲很珍贵的树种,到了欧洲就变得普通起来。树下轮椅上坐着马丁的祖父老格拉斯,他右腿膝盖以下部分没有了,左腿孤独地踩着轮椅踏板,轮椅便有点失去了平衡。老格拉斯一见马丁就大声抱怨:“一整天都没见着人,连鸟儿也不来看我。冰箱里没有黄油,我给便利店打电话,那儿的鬼录音机说老板去度假了,天知道让我这废人怎么办﹖”马丁过去拥抱了一下老人:“好了好了,老家伙,别发那么多牢骚,我一整天在外面可不是喝酒玩女人,我在马其诺防线呢,替你赎罪知道吗﹖”老格拉斯听到马其诺防线,立刻闭上嘴垂下头,像犯了错的孩子。让谷小欣感到惊讶的是,这对德国祖孙说的竟是法语。马丁将谷小欣介绍给老格拉斯说:“这位中国小姐是我在马其诺防线捡来的礼物,暂时来这儿住几天,我想你一定欢迎吧。”谷小欣轻轻走到老人身边,亲吻了一下他的脸颊说:“格拉斯先生您好,我正在写关于马其诺防线的论文,住在您这儿不打扰您吗﹖”老格拉斯仰起脸来喃喃道:“小姐,您说的法语真好听,真像从前索菲的声音,我一直在等着索菲。”老人的蓝灰色眼珠上蒙着一层薄雾,那是典型的老年性白内障症状,谷小欣分明看见那双眼睛中涌起了泪水。马丁轻声对谷小欣耳语:“他说的索菲就是我从未见过面的祖母。爷爷太老了,他等索菲等了一辈子,所有说法语的女人声音在他听来都像索菲。”

    第二天早上,谷小欣醒来的时候,夏日的阳光已经毫不留情地洒满整个屋子,连一点阴影都找不到。门上贴着马丁留下的纸条:我去马其诺防线了。今天是周末,参观的人一定不少。若有兴趣可与格拉斯这老家伙聊聊,他对马其诺防线比我知道得多。另外有一个请求,当你知道了老头的过去,请不要谴责他好吗﹖因为他已经忏悔了一辈子。马丁。谷小欣念完纸条,从二楼窗口望下去,老格拉斯又坐在那棵七叶树下。好像他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他的断腿和轮椅组成了院子的一部分。谷小欣来到院子里说:“格拉斯先生,现在阳光真好,也不太热,要是您愿意的话,我陪您出去散散步怎么样﹖”老格拉斯脸上呈现出一丝欣喜,随即又消失了,说:“还是在家里呆着吧,我这条断腿可是个耻辱的标记,镇里上了年纪的邻居早已宽恕我了,可那些孩子见了总要问我腿是怎么断的。回答他们一次心里流一次血,我还想多活几年,活着见到索菲呢。”谷小欣又一次听到索菲这个名字,她猜想索菲也许是老格拉斯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一个隐藏在心灵深处的秘密。只是现在老格拉斯知道上帝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如果没有等待见到索菲这个理由,他会失去对生活的全部眷恋,所以心底的愿望才会上浮到嘴边来。

    谷小欣给老格拉斯做了一顿中国式午饭,蛋炒饭加酸辣汤。厨房里很久没有过女人带来的饭菜香味,谷小欣的身影在油烟气的笼罩下幻化成了六十多年前的索菲,老格拉斯那双患有白内障的眼睛变得更加模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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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格拉斯这辈子从来没有离开过阿尔萨斯山区。他出生在波蓬莱小镇上,小镇向西十几公里就是法国,阿尔萨斯山脉像母亲温暖宽厚的胸脯,把边境线两侧的法国人和德国人都搂抱在她怀里。格拉斯十八岁那年从火车司机学校毕业,当上一名火车司炉工,小火车每天往返于阿尔萨斯山区和莱茵河畔,将木材运往那些加工厂。夏天的时候,总有法国姑娘采了野生菌菇去德国小镇上出售,格拉斯会让她们免费搭乘一段小火车,他就在小火车上认识了索菲。索菲那年才十六岁,犹如阿尔萨斯山上的野玫瑰,绽放着美丽生命活力的年龄。为了报答格拉斯,法国姑娘常常邀请他去法国小镇聚会,喝那种香味浓郁的甘草酒。年轻人在一起可以说法语也可以说德语,他们还会说一种共同的阿尔萨斯方言。

    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格拉斯被强行征入纳粹军队。1940年夏天,德国军队接管了马其诺防线,格拉斯成了看守防线的德国士兵。战争断送了格拉斯的火车司机生涯,所幸的是他并没有离开阿尔萨斯山区,他依然可以在夏天的时候见到索菲。索菲每年这个季节从法国南部的普罗旺斯来北方阿尔萨斯山区姨妈家度假,为的只是跟格拉斯相会。姑娘们早就不再上山采菌菇了,这种时候再跟德国人来往,让法国人觉得是一种耻辱。索菲犹豫过害怕过,可是她无法抑制自己对格拉斯的思念,就算冒着被德国巡逻兵冷枪打死的危险,也要在格拉斯值勤的时候跟心上人相会。格拉斯每班值勤岗为四个小时,大部分时间得呆在地下三十米处的防线内检查维护武器装备,其中只有大约半个小时的工夫可以到地堡出口处来巡逻,他与索菲的幽会也仅能利用这点可怜的时间。地堡不远处有个伐木工人留下的小木屋,破烂不堪,由于被废弃的年头久了,小木屋四周的灌木丛长得密密实实,连屋顶都被遮盖住。索菲总是提前等候在小木屋里,格拉斯一来,两人都以最迅速的动作将青春的身体融合在一起。灌木丛里到处都是成群结队足有一寸来长的山蚊子,贪婪无情地噬咬着格拉斯和索菲的身子,每次从小木屋出来,痛痒红肿的皮肤总要好几天才能平复下去,可是他们从来没有放弃过一次见面的机会。

    战争期间法国人的生活物资匮乏到了极点。有一天傍晚,德军抓住一个企图越过边境去德国小镇买面包的法国男人,那男人的妻子怀孕了,饿得实在受不住,才会如此舍命去闯边境线。格拉斯亲眼看见他的顶头上司,一个德军中尉拔枪打死了法国男人,然后让狼狗上去掏出死者的内脏。这一刻对战争绝望不堪的格拉斯想举枪结束自己的生命,就在他摸枪的时候,他摸到了大腿上那片被山蚊子咬得发肿的皮肤。格拉斯想起了索菲,索菲鲜嫩的嘴唇,滚烫的身体和少女火山一样迸发出来的感情,终于让他的手指离开了步枪扳机。格拉斯是为了索菲才活下来的,有索菲在,这个被战争硝烟熏疯了的世界,才让格拉斯有了一丝生活下去的希望。

    索菲姨妈是位虔诚的天主教徒,因念及妹妹家孩子多生活困难,战争期间就让外甥女索菲长期住在阿尔萨斯,好减轻妹妹家的负担。姨妈家有位表兄是法国阿尔萨斯地下抵抗组织成员,索菲与格拉斯去山上幽会,早就被表兄看在眼里,他曾经多次跟踪过索菲。起先表兄以为索菲是在用身体换取德国佬的食物,这在他看来还可以忍受,因为战争让法国人太饥饿了,为了活命女人出卖她们最后一点原始本钱也不只是索菲一个。可是后来表兄发现自己想错了,格拉斯确实给索菲带来过那时极为稀罕的奶酪和煮鸡蛋,然而索菲并没有把这些东西带回家来,而是在小木屋里强迫格拉斯自己吃下去,她是真的爱这个德国兵,宁可自己挨饿也要让情人活得健健康康的。

    表兄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耻辱,一种关乎家族荣誉的耻辱。即使在法国向德国投降的日子里,这种被德国人羞辱的感觉也没有像此刻这般强烈。终于有一天,索菲冒雨从山上回来,躲在屋子外面擦洗胶鞋上的泥巴。表兄突然从屋子里冲出来,一把拧住索菲的头发,像头发怒的狮子对着她狂吼:“臭婊子,你竟敢无耻到跟德国佬睡觉,把法国人的脸都丢尽了。”劈头盖脸的耳光随之而来,索菲嘴角和鼻孔开始流血,但她没有吭声,也没有为自己辩解,只是弯下身子用后背来承受表兄的拳头,她要保护腹部,她的肚子里已有她和格拉斯的孩子。而且索菲不能让姨妈听到表兄的怒骂声,那样的话姨妈会把她赶回南方老家去。

    1945年3月,戴高乐将军领导的法国军团第二装甲师攻占了斯特拉斯堡,阿尔萨斯面临解放,马其诺防线的德国军队撤退到德国境内。格拉斯临走前最后一次在小木屋里跟索菲相会,这时索菲已经快要生孩子了。索菲的表兄忍不下这口气,决定向法国地下抵抗组织和警察告发他的表妹与德国人私通,并带领警察上山去小木屋抓捕格拉斯。警察赶到小木屋时格拉斯已经跑了,索菲挺着大肚子跪在地上,她拉住表兄的裤腿,求他放格拉斯一条生路,表兄回答她的是两记更为干脆的耳光。格拉斯被追赶的法国警察打断一条腿,躲在灌木丛里直至天黑,才拖着断腿回到德国境内,从此他再也没有见过索菲。

    索菲在姨妈家生下一个金发男孩。产后第三天,镇上的抵抗组织成员将她从床上拖起来剃了个阴阳头,脸上画着纳粹标志,然后将她押到镇中心广场游街。看热闹的人群不时向她吐唾沫,有人咬牙切齿地骂道:“德国人的婊子”、“不要脸的娼妇”,骂她的人群中还有那些从前和她一起上山采菌菇,坐过格拉斯小火车的邻居姐妹。索菲被迫带着孩子回到南方老家普罗旺斯,在普罗旺斯坐了六年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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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谷小欣看着老格拉斯长满老年斑的脸和一头白发,加上佝偻在轮椅中的干瘦身躯,无论如何不能将面前的老人与《辛格勒的名单》中那个德国军官和奥斯维辛集中营的纳粹刽子手形象联想在一起。老格拉斯只是一个风烛残年,从心灵至躯体都残缺不全的可怜老人。谷小欣想起了自己的爷爷,同样参与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但爷爷是胜利者,老格拉斯是战败者,他们晚年的心境自然不会一样。

    马丁回家的时候,谷小欣已经做好了晚饭,正蹲在轮椅前替老格拉斯按摩那条僵硬的断腿。马丁被这副画面感动了,这个比谷小欣小两岁的德国男孩竟像兄长般吻了一下她的头顶说:“谢谢你,小欣。”他没有再称呼她“谷小姐”,而是叫她小欣。

    晚饭餐桌上,马丁对祖父说,他想重新转动马其诺防线下的移动炮座,以便让参观者看得更直观些,而且这对洪堡大学机械工程系的学生来说,也是件很有吸引力的事情。老格拉斯说虽然六十多年过去了,他闭上眼睛还是能想起马其诺防线地下的所有军事设施,毕竟在他年轻力壮记忆力最好的时候,他陪伴了这条防线整整四年。晚饭后老格拉斯吃力地趴在餐桌上,用残存的视力给马丁画了许多张炮座装置草图。马丁很惊讶,六十多年时间的冲刷,竟然丝毫没有磨损祖父对马其诺防线的记忆,他画出的草图跟地下的设施位置完全吻合。

    谷小欣决定跟马丁一起去马其诺防线当几天义工,她流利的法语和英语总会派得上用场。而且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那就是她渴望和马丁在一起,她为这种渴望寻找了许多说服自己也让马丁接受的理由。马丁依然是一副阳光男孩的纯真笑容:“那当然好,没有谁会轻易拒绝当志愿者的要求。”谷小欣带上了数码相机,她在老格拉斯耳边说:“今天晚上我和马丁回来时,一定给您把马其诺防线带回来,我知道您在想念老朋友呢。”

    马丁的手指真灵活,他拆开了马其诺防线内—座升降式移动炮座的全部零件,那门大炮被肢解成碎片,只剩下底座和炮管孤零零地架在原处。谷小欣吓坏了,要是马丁不能将炮座恢复原状,那破坏马其诺防线设施的罪名可不小,这条防线有七十多年历史,好歹也是法国的文物。马丁觉得谷小欣的担心完全多余,德国人从小培养男孩子的动手能力,许多小男孩就是拆开了父亲的手表或照相机,父亲也不会生气,而是鼓励儿子按原样装配起来。马丁说他十岁时就能将一辆山地自行车拆得粉碎,然后迅速装配好,如今只要有合适的工具,他敢把“奔驰”汽车都拆开。马丁将拆下的炮座零件全部用柴油清洗了一遍,然后在一些关键部位抹上润滑油,那些年久生锈的零件在马丁手上活了过来。谷小欣给马丁打下手,按他的指令将地上的零件一个个递给他,俩人合作得犹如手术台上的主刀大夫和护士。老格拉斯画的每张草图都很管用,马丁把那些图纸贴在炮管上,按部就班地装配零件,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障碍。移动炮座被擦洗一新,满头大汗的马丁跳上炮手座位,按动电钮,炮座开始灵活地升降转动。马丁摆开炮手的架势,嘴里发出“轰,轰”的声音,兴奋得像个小孩。谷小欣也坐上炮手位子过了把瘾。若不是亲眼所见,恐怕没有人会相信,七十多年前的法国军事工业已经发达到如此地步。

    午后陆续有参观者来到防线地下通道,担任临时讲解员的谷小欣故意将人们引向移动炮座,这样可以让马丁一遍遍演示他的宝贝大炮,不停地享受参观者们发出的惊叹声。谷小欣没有忘记对老格拉斯作出的承诺,用数码相机拍摄了马丁拆卸和装配炮座的全部过程,还将那些参观者和防线内的其它设施都摄入相机,准备带回去给老格拉斯看。其实马丁已为祖父拍摄过很多马其诺防线的照片,但谷小欣是中国人,她来为老格拉斯做这件事,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这天晚上谷小欣在笔记本电脑上展示马其诺防线的照片,老泪纵横的格拉斯一次次伸出手去触摸电脑显示屏。看到防线内士兵俱乐部的照片时,老格拉斯说:“那年我在这个地下室里玩牌,赢了上尉军官两个马克,那家伙赖钱不说,还用皮靴踢了我一脚,罚我多站一班岗呢。”老格拉斯说起六十多年前的事还有些愤愤不平。马丁悄悄对谷小欣说:“这个细节我至少已经听过二十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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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这天晚上马丁告诉谷小欣,每逢星期一马其诺防线休息,所以明天他们俩都不用去当义工,可以参加波蓬莱小镇一年一度的“捐赠节”。“捐赠节”是小镇特有的节日,发起人为德国著名的贝森银行总裁贝森先生。每年这一天,贝森夫妇会从柏林赶到波蓬莱,向小镇政府,图书馆学校和相邻的法国马其诺防线捐款。谷小欣很奇怪,德国大名鼎鼎的银行家会跑到这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镇来捐款。马丁看出了她的心思说:“贝森夫妇一定会来,他们是我的父母。”谷小欣嘴张得大大的,面前这个整天穿着脏兮兮帆布衣裤,在马其诺防线当义工的大学生,竟然是位大银行家的公子。直到第二天早上,谷小欣见到了贝森夫妇,才真的相信马丁确实是银行家夫妇的唯一孩子。

    贝森夫妇和德国大街上那些年近六十的普通人没什么两样,他们穿着夏季休闲服,软底旅游鞋,自己开着一辆叫不出名字的小型汽车,从柏林一直开到波蓬莱。贝森太太进厨房做饭的时候,贝森先生在院子里擦洗他的汽车。然后他又和马丁一块爬上房顶掏烟囱,这样冬天的时候,老格拉斯就不用担心壁炉烟道会被堵住。

    谷小欣和马丁一家三代人共进午餐,她看出了老格拉斯情绪上的微妙变化。自从贝森夫妇进门,老格拉斯大部分时间里垂着头,好像不敢正视他的儿子儿媳。贝森夫妇则用“您”和“父亲”来称呼老格拉斯,没有通常父子间的那种亲热和随意。午餐桌上最活跃的要数马丁,他称赞母亲做的菜,跟祖父开开玩笑,又把谷小欣为了做论文,千里迢迢从里昂来寻找马其诺防线的故事讲给父母听。可是谷小欣分明感觉到,马丁是有意要让家人团聚的气氛变得更为轻松些。除了贝森太太,餐桌边的人都会说法语,尤其是贝森先生,他那一口流利的法语与真正的法国人没什么两样。贝森先生听了谷小欣的称赞,笑道:“这不奇怪,我出生在法国嘛。”贝森太太则有点好奇,像谷小欣这样年轻漂亮的小姐,选择战争来做论文题目,未免过于沉重了。谷小欣讲起爷爷的军人经历,她觉得自己可能跟马丁很相像,基因里的某些东西会使他们对亲人参与过的战争发生浓厚兴趣。贝森先生很赞同谷小欣的话,他说一个不忘记战争教训的民族,才是一个有希望的民族。

    “捐赠节”活动是在小镇中心广场那棵老菩提树下举行的,镇上的男女老少来了不少,谷小欣意外地看见了也在马其诺防线当义工的大胡子法国男人。贝森夫妇每年除了向波蓬莱小镇捐款外,还要为马其诺防线捐款,用于防线的设施维护,大胡子男人就是代表马其诺防线博物馆来接受捐款的。谷小欣看到小镇上的人都纷纷掏出钱来投入广场中央的捐赠箱,甚至有几个孩子也将手中仅有的一两枚硬币投了进去。谷小欣和马丁各自将一张五十欧元的纸币放进箱内,这一刻谷小欣感到内心异常充实,是一种灵魂得到升华后才会感觉到的充实。老格拉斯孤独地留在家中,拒绝加入到过节的欢快人群中来,作为小镇最年长的居民之一,本来这种时候他应该受到全镇人尊敬的目光。马丁向谷小欣解释说,他的祖父一直认为自己是有罪之人,几十年来又因为腿残无法工作,是靠纳税人的钱养活的,所以他永远羞于正视后辈人的目光,包括他的亲生儿子贝森。

    捐赠仪式结束后,贝森夫妇邀请谷小欣去镇上的咖啡馆喝一杯。有意思的是,因为今天是捐赠节,咖啡馆老板向所有来小镇过节的客人捐赠一杯咖啡,不收钱。贝森先生对谷小欣说:“马丁让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如果这些故事对你有用,也算我捐赠给你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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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贝森跟着母亲索菲回到了南方普罗旺斯老家,母亲因“私通敌国军人”罪被监禁,贝森便由外祖父母收养。战争刚结束时,法国人的生活依然十分贫困,外祖父母家本来人口多,对贝森这张多出来的嘴更是人见人厌,舅舅姨妈们谁也不想抱一抱这个“德国人的崽子”。在贝森的记忆里,外祖母家的邻居经常借故来看他这个奇怪的金发碧眼孩子,像看一个怪物,一个与所有法国孩子不同的另类。法国孩子的眼睛和头发大多是浅褐色的,不像贝森的头发这么金黄,眼睛湖水样碧蓝。外祖父母觉察到这个孩子给他们带来的耻辱,此后只要一有人来敲门,他们就叫贝森躲进废弃的鸡窝里去,不让外人看见。鸡早就养不起了,这个鸡窝慢慢成了贝森的栖身地,只要不是冬天,他晚上也睡在鸡窝里。

    贝森上小学那年,母亲索菲被释放回家。索菲开始在镇上的市场里做清洁工,后来受不了人们当面骂她“德国人的婊子”,就改为专门在家里替绣品工场做手工活,养活自己和儿子贝森。有一天贝森没有完成回家作业,女教师命令他在课堂上站起来,并当着全班学生的面说:“看看这头德国蠢猪吧,就是这样不懂得努力上进的。”孩了们哄堂大笑,下课后有顽童将一个纳粹标志画在贝森后背上。贝森回到家向母亲哭诉,母亲拉着他来到学校对女教师说:“也许您不知道,和德国人睡觉的是我,不是我的孩子,孩子是无辜的。如果您要骂,就骂我吧,不要骂我儿子。”女教师厉声对索菲叫道:“给我滚出去,德国人的婊子还胆敢来学校,法国人脸面都让你丢尽了。”那些日子里贝森真的非常恨没有见过面的父亲,恨他为什么是德国法西斯,为什么要扔下他们母子不管。可是母亲从来没有骂过哪怕只是抱怨过一句父亲,母亲告诉贝森,他的父亲在马其诺防线里守了四年,从未向法国人开过枪,他根本就害怕杀人,也怕被人杀死,他本来只想当个小火车司机。母亲和父亲最后一次在小木屋里相会,是母亲逼着父亲逃走的,母亲想得很简单,那时候她已是个孕妇,人们不会拿她怎么样的。母亲甚至不知道父亲在逃跑时被打断了一条腿。

    贝森永远不会忘记那个下着小雨的夜晚,失业很久又找不到工作的大舅回到家里,神情沮丧地喝着闷酒。突然,他拎起酒瓶向索菲砸过去:“都是你这个不要脸的,人家一听说我的妹妹给德国人当婊子,还留下个德国杂种,就不会给我工作,全家人都因为你才饿肚子。”索菲惨叫着捂住头跑出厨房,用一条裙子扎在头上才止住血。

    这天夜里母亲摇醒贝森,说她要去找贝森的父亲。母亲还告诉贝森,父亲离他们并不太远,只要到了阿尔萨斯山区,越过边境线去德国那边一个叫波蓬莱的小镇就行了。母亲说要是她没有找到父亲,就让贝森长大后接着去找。那是母亲最后留给贝森的话,母亲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外祖母家的人很多日子后才向警方报警,但他们放弃了查实失踪者下落的要求。也许对这个家庭来说,少了一个曾经给德国人当过婊子的女人后,他们可以生活得更轻松些。贝森后来知道,母亲出走的那个年月,阿尔萨斯地区边境线被法国军队严密防守,若有企图越过边境线的法国人,多半会被当作通敌者打死。贝森至今不知道母亲最后的脚步停留在哪里,也一直害怕去证实,因为他希望母亲仍然活在世上,而一旦得到证实,可能希望就会破灭。

    母亲走后,贝森像被遗弃的狗一样躲在屈辱的角落里慢慢长大。每个星期天早上外祖母要去教堂做弥撒,这才会想起叫上贝森一起去,他这个“德国佬的崽子”太有必要去上帝跟前作忏悔,洗刷灵魂。有一个星期天,贝森挨着镇长做祈祷,弥撒完后,镇长把贝森拉到一边,故意用让周围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对他说:“你知道德国佬的孩子和燕子的孩子有什么区别吗﹖如果燕子在法国生下孩子,当它离开时会带孩子一起走,但是德国佬却把他的孩子丢下不管。”

    十六岁那年,贝森被允许去德国找父亲,他很顺利按母亲当年的指点在波蓬莱小镇找到了父亲格拉斯。格拉斯断了一条腿,却有一双十分灵巧的手,靠着给镇上人家修理收音机钟表加上政府的一点抚恤金过日子。贝森和父亲一起在波蓬莱小镇度过的短暂时光虽然艰难,精神上的压力反倒少了许多。像格拉斯这样缺胳膊少腿的男人在德国到处可见,他们都是战争的受害者,比起成千上万永远留在诺曼底或是斯大林格勒的德国士兵来说,他们真算是命大福大的幸运者。

    贝森夫妇在波蓬莱小镇只住了两天便返回柏林,马丁没有跟随父母回去,他要尽可能利用假期在这儿陪伴祖父,也好为马其诺防线多当几天义工。谷小欣猜想,贝森先生童年时代那些屈辱的记忆,可能使他永远产生不了马丁对老格拉斯的那份亲情。银行家贝森先生不断向社会捐款的举动,与其说是在替他父亲赎罪,倒不如说是在竭力抹淡自己心中童年的阴影。相比之下,谷小欣觉得她和马丁就幸福多了,战争于他们只不过是个抽象的名词,所有发生在马其诺防线周围的故事离他们都很遥远。后来马丁告诉谷小欣,他延长在马其诺防线当义工的日子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她,因为和一个漂亮女孩呆在一起,马其诺防线三十米深的地下通道里也好像洒满了阳光。谷小欣相信马丁说的是真话,这个男孩跟他父亲一样,比一般的德国人容易向外人敞开心扉,这也许同他们具有的法国血统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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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谷小欣每天都收到范锐发来的电子邮件,催促她尽早结束马其诺防线之行去巴黎跟他会合。范锐在“拉荷斯”出版社的实习进展很顺利,已经正式参与历史编辑室东方部的工作。“拉荷斯”是法国出版界巨头,正打算在下一届德国法兰克福图书展上将版权转让到中国去,历史编辑室很需要获得法国历史专业学位的中国人加盟,这对于范锐和谷小欣来说简直是做梦都想不到的好机会。若能进入“拉荷斯”出版社工作,等于踏入了法国上层社会圈子,不是每个来法国留学的外国人都有这种好运气的,因而谷小欣完全可以理解范锐此刻的心情。樊尚教授也给谷小欣发来一封短信,用意跟范锐差不多,让谷小欣无论如何珍惜去“拉荷斯”出版社的机会。谷小欣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感情用事的人,不过这一次,她倒真希望自己能够随心所欲一回,任性一回,反正她现在不想离开老格拉斯和马丁祖孙俩。马丁还有六天时间可以留在马其诺防线,所以谷小欣毫不犹豫地回复范锐,六天以后她才能去巴黎。

    这个下午来参观的人不多,马丁和谷小欣早早返回到地面上。谷小欣提议去地堡附近寻找老格拉斯当年和索非幽会的小木屋,马丁说他早就去找过,附近根本没有什么小木屋。谷小欣想想也是,六十多年过去了,就是石头房子恐怕也会磨损掉呢,自己的提议确实有点可笑。可是马丁好像不忍心看到谷小欣失望,拉着她的手走进老格拉斯说起过的那片灌木丛。灌木丛里依然飞舞着体态硕大的山蚊子,谷小欣和马丁边走边用手赶,他们来到灌木丛深处,却发现那儿有片平整的草地,看得出是曾经被人开垦出来的平地。谷小欣和马丁对视了一会儿,谁也没有说话,心里不约而同产生一种假设,这块平地上确实存在过一间简陋的小木屋。阳光透过树叶洒落下来,光斑就像一群跳跃着的小精灵。谷小欣感叹道:“阿尔萨斯山区真美,要是这个地方从来没有发生过战争该多好。”马丁笑道:“那就不会有马其诺防线了,当然也没有你的论文。”马丁说话的时候光线正好从他的侧面照射下来,他的半边脸笼罩在绿色阴影里,显得更加柔和。谷小欣竟产生了想亲吻一下男孩的欲望,但是她忍住了,有点自责地低下头来。马丁好像什么也没有察觉,他说:“我们可别在这里喂蚊子,也许格拉斯这老家伙正等着我们回家呢。”晚饭后马丁又对祖父说起去找小木屋的事,可老格拉斯无论如何不相信小木屋不在了,老头的口气很倔,好像是马丁有意要夺走他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谷小欣理解老格拉斯这时表现出来的偏激和固执,对老人来说小木屋是长存在他心里的,永远都不会消失掉。

    谷小欣要走了,她给老格拉斯留下身边所有的钱,感谢他和马丁让她在马其诺防线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老格拉斯没有拒绝谷小欣的钱,他带着点歉意向谷小欣解释,像他这样一个靠政府抚恤金生活的残疾老人能力有限,连孙子马丁来这儿度假也是付钱给他的。谷小欣的眼泪涌了上来,因为马丁告诉过她,老格拉斯尽管有一个银行家儿子,可他从来不肯接受儿子一分钱,在儿子跟前他永远把自己看成一个罪人。

    马丁开车送谷小欣到肖郎布车站,谷小欣要在这儿坐小火车返回斯特拉斯堡,然后去巴黎“拉荷斯”出版社实习。小站上的那个检票员还在喝啤酒看电视,大概是乘客实在太少,他竟认出了谷小欣,问道:“小姐,您找到马其诺防线了吗﹖”谷小欣笑着点头:“当然,正如您说的,马其诺防线不可能造在大街上,它确实在那些大山里面。”小火车慢吞吞地从远处驶来,马丁忽然用力搂住谷小欣,用下巴顶住她的头问:“小欣,你会再来看看马其诺防线吗﹖”谷小欣挣脱出马丁的手臂,学着德国人的样子将右手捂在左胸上:“马丁,我一定会来的,我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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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拉荷斯”出版社坐落在巴黎蒙巴那斯大街,那扇深棕色的雕花橡木门犹如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威严却不失慈祥地看着谷小欣。这家老牌辞书出版社是法国出版界的贵族,喜好斗嘴辩论的法国人只要有一方搬出“拉荷斯”来引经据典,另一方肯定会识相地偃旗息鼓,这便是“拉荷斯”在法国人心目中的权威和魅力。若不是樊尚教授的大力推荐,中国留学生范锐和谷小欣都不可能有机会进入这样的王牌出版社实习。这种实习经历就像名牌大学的文凭一样,日后在求职时能替自己涨不少身价呢。

    范锐显然已经在“拉荷斯”干得如鱼得水,除了他本身的交际能力外,“拉荷斯”着眼于前景广阔的中国图书市场也是一大因素。因而历史编辑室主任此次要带范锐去法兰克福参加国际图书展,就因为范锐是中国人,而“拉荷斯”又迫切地想把版权卖到中国去。范锐用极为夸张的动作拥抱了一下谷小欣,用法语说:“欢迎凯旋,从马其诺防线归来的女英雄。”本来沉缅于各自电脑屏幕的法国编辑都被惊动了,有人跟谷小欣开玩笑:“一位漂亮小姐跑到马其诺防线去干嘛,中国人想在长城底下也挖一条吗﹖”办公室里气氛变得轻松愉快起来,而谷小欣不得不让自己成为众人话题的焦点,回答一个接一个关于马其诺防线的问题。这些法国人居然也都没见过马其诺防线,好像这座举世闻名的军事长城是在中国而不是在法国境内。范锐很满意自己制造的效果,跟法国人一起工作,不像在学校读书,他的神经总是绷得紧紧的,潜意识里一直担心法国人会忽视他的存在,把他当作历史编辑室里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一个流水兵实习生,那他日后想要真正成为“拉荷斯”的一员就太难了。

    谷小欣一直是范锐想征服的对象,就像他刚从山区进入大城市时,他想的是要征服那些出生在城市里的同窗。他以城市人无法想象的吃苦精神拼命读书,夺得了公费留学名额来到法国。在里昂第二大学历史系,范锐用门门课考试最优的成绩把文科学生想都不敢想的全额奖学金揽入怀中,接着又被樊尚教授推荐来“拉荷斯”出版社实习。范锐的下一个征服目标便是师妹谷小欣,他说不出自己究竟有多喜欢这个女孩,只知道谷小欣出生在上海,有当教授的父母和当过将军的祖父。谷小欣与从小光着脚翻山越岭去上学的范锐完全是两种家庭背景下生活过来的人,能得到或者说征服谷小欣,无疑会给范锐无与伦比的成就感。至少在法兰西这片异国他乡的土地上,他能找到与谷小欣平等的感觉,这种感觉是范锐自离开农村那天起就十分渴望的,而在许多中国人尤其是上海人的眼里,他范锐就是拿上十个博士学位,也依旧是个乡巴佬。

    中午休息时间,谷小欣正在整理电脑中从马其诺防线带回的图文资料。范锐去街上买来两份三明治快餐,想与谷小欣共进午餐。谷小欣看了一眼快餐盒上的标签,拿出两欧元硬币还给范锐,顺口说了声“谢谢”。这本来是件很平常的事,生活在国外的中国人大多接受了西方人“亲兄弟明算帐”的习惯,吃饭聚餐都喜欢AA制各自付钱。然而谷小欣的举动却让范锐感觉十分不舒服,就如同谷小欣在小瞧他,好像他连两块钱的客也请不起似的。谷小欣完全没有觉察到范锐的不快,她正盯着电脑屏幕上马丁的笑脸出神。马丁坐在那架移动炮座上,一脸灿烂的笑容。谷小欣也对着马丁笑了起来,她的心思还留在马其诺防线,没有跟她来到巴黎。

    范锐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本法国前总统戴高乐将军于1934年出版的军事理论著作《建立职业军》,要谷小欣在完成她伟大的硕士论文之前好好读一读。谷小欣不明白范锐的真实用意,很认真地翻阅起来。当年戴高乐将军在他的著作中分析认为:英国和美国由于海洋阻隔,敌人难以进攻;德国的权力中心和工业中心分散,不易一举摧毁;西班牙有比利牛斯山作为屏障;意大利有阿尔卑斯山的保护。唯独法国四周几乎“一马平川”,缺乏天然屏障的保护,尤其是首都巴黎,对任何来犯之敌都极难防守。这样的地理环境,一旦打起现代战争,法国要想御敌于国门之外,单纯靠修筑坚固的防线肯定无济于事。唯有专业军人组成的机械化部队,在航空兵的支援下,实施机动作战,积极防御,才能有效迎击来犯之敌,确保法国的安全。然而历史上正当希特勒德国蠢蠢欲动,扩军备战,战争阴云笼罩欧洲大陆的时候,法国军事当局却墨守成规,顽固不化,对悄然而来的一场军事革命视而不见,仍然信守老旧的消极防御战略,迷信“阵地战”,不惜巨资修建马其诺防线,戴高乐的新颖军事战略思想却在法国军界遭遇“无人喝彩”的尴尬。《建立职业军》一书当时的售价是15法郎,在法国很少有人问津,而德国人反倒仔仔细细将这本小册子研究得很透,并按戴高乐的理论建立了集中使用坦克的机械化军团。1940年5月,德国装甲部队绕过马其诺防线,从比利时边境入侵法国,几天工夫就占领了巴黎,让号称拥有世界上最强大陆军的法国俯首称臣。后来人们常说,德国人只花了15个法郎——戴高乐那本书的售价就打败了法国,而那条耗资两千亿法郎修筑的马其诺防线,不会比一条下水道更有用。话虽刻薄,但不无道理,毕竟历史就是由真实发生过的事件写成的。

    谷小欣知道范锐本不赞成她去马其诺防线呆那么长时间,他把戴高乐这本书借给谷小欣,多少有点贬低马其诺防线的用意。然而范锐不会知道,谷小欣当初去寻找马其诺防线,确实只为了写论文这一个目的,当她从马其诺防线回来,所收获的就不仅仅是写论文所需要的那点资料了。马丁一家祖孙三代人拨动了她心灵深处的情感之弦,她从来没有被什么人这般感动过。在节奏越来越快,生活目标日趋实际的当今世界,去寻找或享受纯粹属于精神上的快乐就变成了一件很奢侈的事情,在马其诺防线度过的日子里,谷小欣相信自己是真的享受到了这种快乐。谷小欣试图要将这种感受告诉范锐,范锐却认为谷小欣在向他炫耀花钱买来的浪漫。在范锐看来,只有像谷小欣这样家境优裕,锦衣玉食长大的女孩,才会花钱跑到阿尔萨斯山区丛林去找什么马其诺防线。范锐就不会做这样的蠢事,他从农村走到城市,从中国来到法国,每一步都走得脚踏实地,他从来不会吃饱了撑的玩那些没用的感情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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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

    谷小欣没有跟范锐和历史编辑室主任一起去法兰克福参加国际图书展。这本来是范锐为她争取来又有点想讨好她的一个机会,她就那么口气委婉态度坚定地拒绝了。范锐是个很实在的人,他所做的一切事情都与自己切身利益有关,比如拿到博士学位后进入“拉荷斯”出版社,再把谷小欣追到手,就是他目前想要达到的实实在在目标。谷小欣则不同,她现在很想离范锐稍稍远一些,好让她一个人静下心来回味在马其诺防线度过的时光。那架移动炮座,老格拉斯的轮椅车,甚至是马丁那身脏兮兮的帆布服,此刻都能让她产生许多温馨的联想。谷小欣知道这些东西本来是没有生命的,只因为它们和活生生的人联系在一起,才会让她泛起这般割舍不下的感情。离开马其诺防线之后的这些日子里,谷小欣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魂牵梦绕的常常是马丁脸上阳光般的笑容。

    谷小欣留在历史编辑室看家,这是一份难得的清静时光。法国出版社编辑很少有喜欢坐在办公室里等候好书稿上门的,他们无一例外有着媒体记者那种敏锐的目光和众多信息渠道。某位历史教授今后三年的研究计划,某部将要完成的法国汽车发展史书稿,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他们会在巴黎街头咖啡馆或是某个滑雪胜地,捷足先登地与作者签下出版合同,“拉荷斯”出版社每一个成员都是勤奋高效的代名词,网罗天底下好书稿是他们最神圣的职责。现在他们出去捕捉猎物,就把看家的清闲留给谷小欣。

    《阿尔卑斯山登山史》一书的清样摊放在桌上,谷小欣认真校对着最后几个红笔圈出的出错处,无意中被书中一个章节内容吸引住了。这章内容介绍一位常年徒步在阿尔卑斯山上送信的邮递员,因遭遇雪崩被埋在几米深的雪堆之下,五十多年后邮递员的尸体被一些登山爱好者发现,那个大邮包内的信件居然都完好无损。后来这些信件被按原地址寄给收信人,引发出很多感人的故事。不少收信人早已去世,也有的收信人因为没有及时收到这些信件而改变了他们一生的命运。谷小欣读着书稿,忽然一个让她自己也感觉惊讶的念头出现了。她想起老格拉斯一辈子都在等待索菲,那何不以索菲的名义写一封信给老格拉斯,就说是当年遭遇了某种意外故障,所以这封信至今才送到老格拉斯手中。老格拉斯八十多岁了,上帝允许他留在世界上的时间不会很多,这封信无论如何也能给予他最后一点精神上的安慰吧。谷小欣被自己的这个念头激动得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她立刻给马丁发了个电子邮件,然后整个下午都焦急地等待着马丁的回复。马丁当天夜里就给了谷小欣回复,因担心电子邮件有时不太可靠,还特意打了个电话过来。马丁完全同意谷小欣的建议,他要和谷小欣一道来策划完成这件事。谷小欣和马丁在电话里笑得那样开心,像两个小孩将要去做一项冒险刺激的游戏。

    谷小欣模仿索菲的口气起草了一封又一封给老格拉斯的信,先用电子邮件发给马丁,再让马丁根据他所知道的家族故事细节来进行修改。他们俩对信中所使用的每个句子都进行反复推敲,力图表现出五十多年前那对饱受磨难的恋人间那种刻骨铭心的情感。有些时候,谷小欣甚至会把自己幻想成索菲,被索菲对格拉斯的那份思念感动得流下泪来。与此同时,马丁也从谷小欣发来的模仿索菲口气的信件中读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女性柔情,他从不知道亲生祖母是个什么样的女人,然而谷小欣却让索菲复活了。如果祖父真的曾经得到过这样一个女人的爱,那他这辈子无论遭受过多少苦难,他依然是个幸福无比的人,至少现在可以让马丁羡慕他。这封由谷小欣和马丁联手炮制出来的“索菲情书”,在经过十几个回合的修改之后,总算定稿了。马丁用蘸水笔将信抄在纸上,再把信纸用水淋湿后晾干,故意弄得又皱又旧,这样才像一封五十多年前的信件。为了找到一个符合历史原貌的信封,谷小欣翻遍资料室的老照片和集邮册,她很庆幸能来“拉荷斯”出版社实习,这儿的资料室有她想找的所有图片或书籍。信封和邮票最后都是由马丁亲手画的,同样处理成又旧又破,在老眼昏花且患了白内障的老格拉斯跟前蒙混过关,想来不会是件难事。谷小欣与马丁相约,这封“索菲情书”,将是她和马丁送给老格拉斯的圣诞节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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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

   《第二次世界大战与法国战场》让谷小欣顺利通过了硕士生论文答辩。一个中国女孩为了这篇让男人都感觉有些沉重的论文,跑遍法国境内二战著名战场,以翔实的资料数据和一个异族人的眼光来重新审视评判这场已经过去六十年的战争,让参加答辩的法国教授们对论文中的阐述颇为信服,甚至产生了他们此前从未有过的新鲜感。樊尚教授开始欣赏起他的这位女弟子来,正好教授将着手主编一套《二十世纪世界史》,其中的战争史部分有意让谷小欣参与,这样的话也意味着谷小欣可以在樊尚教授麾下再继续做三年博士研究生。

    樊尚教授本来很希望范锐能留在里昂二大历史系做一两年博士后工作,帮他把这套书编完,教授毕竟年纪大了,主持一个大项目没有年轻弟子们帮衬,多少会觉得力不从心。出乎意料的是,范锐很干脆回绝了教授的邀请。“拉荷斯”出版社已决定正式聘用范锐,让他作为出版社的代理人去打开中国版权市场,也就是说范锐将扔掉自己师从樊尚教授多年的历史专业,去做一个书商,这不能不让教授感到惋惜。然而范锐有他自己一贯的做人原则,现实地考虑自身利益。替樊尚教授做博士后,最多拿点奖学金,而成为“拉荷斯”的雇员,马上就能得到十年期的法国居留证,也就是法国的绿卡。这是范锐自踏上法兰西土地第一天起就孜孜以求的目标,岂能轻易放弃掉。至于扔掉让教授感到痛心的历史专业,范锐倒不觉得心里有多难受,他对自己解释说这怪不得他无情,而是樊尚教授有些迂腐。若是教授知道他范锐从小是光着脚翻越两座山去上学,手里还得提一根防狼的棍子,教授也许就会原谅他此时很现实的选择了。

    离圣诞节还有两个月,谷小欣每个周末都去旅行社打工,当业余导游挣钱,那样的话她就能在圣诞节重返马其诺防线,去见马丁和老格拉斯。谷小欣想要多挣点钱,不能再像上回,在老格拉斯家住了好些日子,却只付了很少一点钱,她那时也只有这一点钱。每每想起老格拉斯几十年来不肯用银行家儿子一分钱,宁肯靠政府给的一点抚恤金守着那份孤独,生活在对索菲的思念里,谷小欣就有些心酸。这回除了她和马丁已经准备妥当的圣诞礼物,她还想多付些住宿费给老格拉斯,这样她心里才会安宁。

    德国人跟法国人在这一点上很相像,通常情况下视圣诞节为家人团聚的节日,并不习惯邀请外人来。不过对马丁一家人来说,谷小欣绝对是个例外,她是他们非常希望邀请到的特殊客人。圣诞节前一天中午,马丁就开车早早来到肖郎布小站等候谷小欣。远远望见小火车驶来时,马丁分明感到心跳节奏都加快了。谷小欣也早就看见了站台上的马丁,这个车站实在太小,除了马丁站台上没有第二个人。马丁将谷小欣和她的登山包一起抱起来抡了个圆圈,谷小欣的笑声在空旷的月台上传得很远很远。那个中年男人从车站唯一的小屋里走出来打招呼:“嗨,你们这对马其诺防线的情人儿,进来喝一杯吧,天实在太冷了。”马丁拉着谷小欣跟在男人身后,一杯红葡萄酒下肚,身子还真暖和起来。谷小欣拿出从里昂中国街上买来的大红丝线如意结,送给男人作为圣诞礼物,男人将如意结挂在门上,迎新年的喜气便在肖郎布小站上洋溢开来。

    阿尔萨斯山区被白雪覆盖住了,马丁小心地开车沿着盘山路驶向法德边境。谷小欣向窗外望去,积雪在这片丘陵上划出一道道银色弧线,马其诺防线的地堡出口也都被大雪埋住了,她根本看不见它们在哪儿。马丁说一进入十月就没有人来参观马其诺防线,他们这些当义工的德国人法国人也各自回家,要等到明年春末夏初,再重新聚合在防线的地堡前迎接参观者。不过马丁很惦念防线下的那些设施,尤其是那座移动升降炮,他前几天还扒开积雪下去看了一回。马丁说严冬季节里,地下三十米处的防线内非常暖和,像春天一样。谷小欣心动了,请求马丁带她也下去一回,几个月没有见到马其诺防线,她还真想念它。马丁犹豫了一下,从车上找出一大串样子老旧有些生锈的钥匙,领着谷小欣向地堡口走去。四周静得如同在月球上,只有两人的靴子踩着积雪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

    马其诺防线地下通道里真的很暖和,空气中夹杂着些许潮湿的机油味儿。马丁走在前边,一路走一路打开灯,熟悉得就像在他自己家里。谷小欣悄悄闪进那个大厨房的炉灶后面,任马丁喊她的声音在通道里回荡,只是不出声,她想看看马丁能不能找到她。不一会儿,马丁突然从谷小欣身后钻出来,他拎起谷小欣的衣领说:“要知道我认识马其诺防线里的每一只老鼠,你又能藏到哪儿去呢﹖”谷小欣大笑起来,马丁忽然抱住她的身子,收起脸上的阳光笑容,一本正经地问道:“小欣,如果我想亲吻你一下,你会同意吗﹖”谷小欣这时候才想起马丁是个德国人,一个认真保守的典型德国男人。谷小欣的脸有点发烫,她抬起头来迎向马丁马丁的嘴唇轻轻覆盖下来,轻得如同雪花飘落在地上,悄无声息地融化了。他们拥抱着,彼此都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如果说马其诺防线像一座地下宫殿,谷小欣觉得她和马丁此刻就是宫殿里一对快乐的王子和公主。他们忘记了外面的时间,忘记了老格拉斯正在盼着孙子带这中国女孩回家过圣诞节。谷小欣和马丁走出防线地堡时,夜幕已经笼罩了阿尔萨斯山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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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

    谷小欣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外国人家里过圣诞节,这让她除了感觉新鲜之外还倍觉温暖。在圣诞节受到一个西方家庭邀请的人,意味着已被这个家庭视为自己的亲人,至少是感情上的一种认同。贝森太太早早烤好一只硕大的火鸡,谷小欣也为大家做了个中国菜鱼香肉丝,做菜实在不是她的强项,只不过想让这个德国家庭的圣诞节过得更开心些。谷小欣好久没有享受吃年夜饭的快乐了,孤身独处异乡,这顿圣诞节大餐让她找回了吃年夜饭的快乐心情。这个德国家庭的圣诞大餐很简朴,大家却吃得极有兴致。谷小欣注意到贝森先生吃完沙拉后,不让太太为他换盘子,而是用一小块面包将盘子擦得干干净净,等候着装上主菜。而且贝森先生每次切下一段面包后,会将剩下的面包外面那层包装纸裹得紧紧的,以防止面包受潮变质。谷小欣猜想那大概是贝森先生从艰难的童年经历中留下的习惯,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谷小欣不会相信这是在一个银行家的家里过圣诞节,这家人的圣诞夜大餐,一点都不比学生公寓里的聚餐更奢侈。

    晚饭后马丁一家人要去教堂参加圣诞节弥撒,善解人意的贝森太太对谷小欣说:“虽然你不信教,可是去看看热闹也好,只要不领圣餐就行了。要不把一位漂亮小姐冷落在家,马丁会心疼的。”谷小欣脸红起来,马丁却为母亲说出了他的心里话而感激不尽,认真地亲吻了一下母亲的脸颊。谷小欣帮着贝森太太替老格拉斯裹上毛毯,去教堂做弥撒,是老格拉斯如今仅愿意参与的公众活动。

    教堂门前有不少修女在义卖她们的手工制品,从宣传图片上看,她们是在为一个无国界的慈善组织募集资金,去救助战火中遗留下的孤儿。谷小欣看到贝森先生签了一张银行支票,买下一枚小小的金属胸针,他把这枚胸针送给谷小欣,欢迎她来波蓬莱小镇过圣诞节。贝森太太则花二百欧元买了一条普通的手织绒线围巾,围在老格拉斯脖子上。而老格拉斯和马丁将他们早就准备好的钱去买了几支粗蜡烛,点燃后插在教堂一边的追思台上。马丁悄悄告诉谷小欣,二战中波蓬莱这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德国边境小镇,就有三十多位居民死于炮火,相比之下断了一条腿的老格拉斯真是幸运多了。这个点蜡烛的追思台是三十多个失去亲人的家庭共同制作的,他们在追思亲人的同时警示后人永远摒弃战争,热爱和平。谷小欣也点起一支蜡烛,她要为远在中国的亲人,为老格拉斯一家,也为所有的德国人祈祷,愿战争阴影永远不要笼罩在人们头上。马丁在点蜡烛的时候许了个小小的心愿,许完愿后他又迫不及待地将这个心愿告诉了谷小欣,马丁希望明天早上由他和谷小欣共同策划送给老格拉斯的圣诞礼物,能给他的祖父带来快乐。

    教堂里的圣诞弥撒一直持续到午夜时分才结束。老格拉斯及贝森夫妇都去睡了,马丁和谷小欣毫无睡意,两人躲在楼下的厨房里反反复复推敲着那封“索菲来信”中的每一句话。天亮之后,这封信就将被作为圣诞礼物送给老格拉斯,这是他们俩策划了几个月的重大杰作,不能出一点差错。后来谷小欣实在太累,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马丁却一夜没合眼。

    圣诞节早上的阳光非常可爱,远处阿尔萨斯山岭上的积雪在阳光照射下,变成了一片片金色的绒毯,那么温柔地覆盖着树梢,让人看了心里会生出暖意来。早餐桌旁一家人互相道过“圣诞快乐”,马丁就像往常一样去院子门口打开信箱。要是马丁和贝森夫妇不来波蓬莱,老格拉斯十天半月也不会开一次信箱,他不订阅书报,多少年来也没有人给他写信,他的信箱大部分时间里是空空的。马丁在院子里惊呼:“嗨,有一封来自法国普罗旺斯的信,是给格拉斯你的,亲爱的老家伙。”老格拉斯满脸疑惑地将轮椅转向屋子门口,嘴里喃喃道:“信﹖有人给我写信﹖”马丁将一个大大的牛皮纸袋放在老格拉斯面前,一边去找老花眼镜,老格拉斯挡住马丁的身子,做了个让他念信的手势。马丁从牛皮纸袋中取出一张打印的便条念道:法国普罗旺斯第十三邮局向收信人格拉斯先生郑重道歉,由于不可抗拒的客观原因,邮局几番易址,这封本该在五十三年前寄给您的信,一直陈放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柜子中,最近才被发现。现将此信按原收信人地址寄出,谨望得到您的原谅。随后马丁又从牛皮纸袋中取出一个淡蓝色的信封,信封上残留着斑斑点点的水迹,连边角也磨损了,犹如一位流浪了几十年的游子,急于向亲人讲述他的经历。老格拉斯双手抚摸着淡蓝色的信封自言自语:“索菲,真的是索菲吗﹖索菲会给我写信﹖”

    马丁手持一张发黄的信笺,那上面的墨水笔迹已经有些模糊了。他看了一眼谷小欣,读到了她眼中鼓励的目光,于是他凑近老格拉斯身边轻声读起信来。“格拉斯,我最亲爱的人儿:我们已经整整七年没见面了。在这两千五百多个日子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和阿尔萨斯山上的那间小木屋。我们的儿子叫贝森,你一定记得这是你给他起的名字。贝森已经上了小学,可是他在学校里很不快乐,因为他有一个法国人无法接受的母亲。作为女人和母亲,这些年来我也生活得不快乐,我无论如何不能让周围的人相信我是真正爱着你的,我爱的人是一个德国士兵。我不知道上帝为何要让法国人跟德国人打仗,我是多么怀念从前坐着你的小火车去阿尔萨斯山上采菌菇的日子。那时候的阿尔萨斯没有炮声,没有仇恨,我们心底的爱情才会比雨后的野蘑菇生长得更快。亲爱的格拉斯,今天夜里我决定离开普罗旺斯去找你,如果能找到你以后再设法回来接我们的儿子贝森,他此刻又睡着了,我真不愿意再惊醒他。万一我不能通过边境线,这封信就将带去我对你全部的爱。愿上帝保佑法兰西也保佑德意志,保佑阿尔萨斯人永远生活在没有战争的阳光下。爱你的索菲。一九五一年九月四日。

    马丁念完信,屋子里一片寂静。泪水从老格拉斯浑浊的眼球中滚落下来,他拿过马丁手上的信纸贴在胸前,突然用从未有过的大嗓门喊道:“索菲,五十九年呀,我天天都在等你。”贝森太太走过去替老格拉斯擦去眼泪说:“爸爸,上帝一定很爱您,要不怎么会在圣诞节早上让您收到索菲的信呢﹖”老格拉斯点点头转向马丁:“我的好孙子,谢谢你,我一辈子都没有收到过这么好的圣诞礼物,我真是高兴得要疯了。”谷小欣在一旁看着激动不已的老格拉斯,几乎忘却这封“索菲来信”是她和马丁的杰作,恍惚中她看到索菲复活了,在老格拉斯的思念中,在她和马丁的努力下复活了,连从不喜怒于色的贝森先生眼里也闪着波光。谷小欣和马丁得意万分,他们相信不会有比这更好的圣诞礼物来送给老格拉斯了。

    老格拉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快乐过,索菲的来信把他生命中最后一点能量都聚集到一起释放出来。他浑浊的双眼变得清澈明亮,脸色红润了许多,午饭餐桌上还破例喝下了不少葡萄酒。饭后老格拉斯硬是摇着轮椅从储藏室里拖出一架老掉牙的手风琴,要为全家人唱几首歌。在手风琴低沉的伴奏下,老格拉斯唱起了法国老歌曲《生活是玫瑰色的》、《巴黎的两只小鸟》、《落叶》,他唱得那样投入,那样忘情,身边的人都沉醉在他的歌声里了。谷小欣好像看见那个提着草编篮子采蘑菇的索菲,坐上了格拉斯开的小火车,小火车穿梭在阿尔萨斯丛林间,手风琴声洒了一路。马丁屏住呼吸聆听老格拉斯的歌声,他从不知道爷爷这老家伙居然还有如此出色的嗓音。甚至连同贝森夫妇,恐怕也是第一次听到老格拉斯唱歌。所有的人都相信这是来自索菲的力量,是索菲让老格拉斯找回了他生命的底色,现在老格拉斯要将歌声献给索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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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

   贝森夫妇回柏林去了,马丁和谷小欣留下来陪同老格拉斯过新年。马丁新近参加了一个名叫“加入我们”的跨洲际公益组织,这个组织由世界各国十几万年轻人组成,其宗旨是推崇善心善行,不求回报,每名成员必须保证每星期为他人做一件好事。谷小欣也想加入这个组织,她与马丁准备一起在新年元旦第一天,去波蓬莱教堂门口向无家可归的人发放那些募集来的食品,有巧克力,也有面包。

    新年第一天早上天气特别冷,谷小欣和马丁来到教堂门口时,那里已经等候着不少希望领取食品的人。这些无家可归者大多为来自科索沃地区的难民,有的难民在欧洲各国流浪了好几年,全靠所在国家政府和慈善组织的救济金生活。有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迫不及待地从谷小欣手中接过面包,狼吞虎咽起来,一面用谷小欣听不懂的语言向她道谢。老人身上的衣服很单薄,手背上有冻裂的血口子,谷小欣摘下自己的绒线帽和围巾替老人戴上,待老人吃完面包,她又索性将自己的羽绒手套也摘下送给老人。回家的路上,马丁解开自己大衣扣子,把谷小欣裹在怀里,谷小欣想挣脱,马丁的手臂铁箍一样让她动弹不得。马丁在谷小欣耳边说:“如果把你冻坏了,我会难过死的。”谷小欣心里温暖极了,她靠在马丁的胸前,倾听他强有力的心跳声。

    老格拉斯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不但梳平一头白发,下巴也刮得光光的。他坐在轮椅上等着马丁和谷小欣回来,他要两个年轻人带他去看看马其诺防线。马丁感觉十分惊讶,以前他曾无数次想带爷爷去马其诺防线看看,老格拉斯都拒绝了,他似乎不愿意再重返那片令他伤心的阿尔萨斯丛林。而今天老格拉斯几乎是在向马丁下命令,非要去看马其诺防线不可。马丁把老格拉斯背上汽车,谷小欣将轮椅折叠起来放进车后的行李箱,车子就向着马其诺防线进发了。

    马丁那些当义工的法国朋友已经等候在防线地堡入口处。接到马丁的电话后,这些正在过新年的法国朋友放下酒杯就开车上山了,他们知道单靠马丁和那个中国女孩,不可能把断腿的老格拉斯弄到马其诺防线三十米深的地下通道里去。六十年来,老格拉斯是第一次重新踏上属于法国的土地,面对着一群生活在阿尔萨斯的法国人,如果这时有人拔出枪来对准他的脑袋,老格拉斯一定不会惊慌,他知道自己有罪,他是来向法国和马其诺防线谢罪的。马丁那些法国朋友谁也没对老格拉斯动怒,他们只把他当作一个上了年纪脾气古怪的可怜老头,一个非要在寒冷的新年第一天里参观马其诺防线的老顽固。

    大伙用力将老格拉斯和他的轮椅沿着防线铁梯抬下去,然后谷小欣就推着老格拉斯的轮椅在通道里作起介绍。老格拉斯谢绝了她的好意,这段地下防线中的所有设施都刀刻般记在老格拉斯的脑子里,不会再抹掉了。马丁让爷爷观看他修复的移动炮座,炮管抹上了机油,晶光锃亮,老格拉斯伸出手去抚摸炮座,像面对久别重逢的老朋友。老格拉斯看到厨房的那口大铁锅,笑着对谷小欣说:“那时候天天都盼着烤只鸡吃,可从来没盼到过,这个厨房里永远只做煮土豆蘸盐巴这一道菜。”经过士兵宿舍时,老格拉斯突然想起了什么,让马丁去最后一排双人床的床脚下摸摸还有没有藏着三马克纸币,那是他当年为了不让上尉排长敲诈他可怜的军饷而藏在那地方的。马丁大声笑起来:“老家伙你可真是财迷,要是我找到那三个马克,你大概还想问马其诺防线讨回六十年的利息呢。”

    返回地面后,老格拉斯让马丁沿着地堡左侧向前走七十米,然后又请谷小欣把他推到马丁站下来的地方,那就是当年老格拉斯和索菲的约会处。小木屋早没有了,灌木丛也变成了树林,老格拉斯仰起脸来看看天空,再看看脚底下,他相信自己没有记错,他就是在这里最后一次见到索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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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

   老格拉斯在新年的第三天离去了,没有痛苦,没有牵挂,就像阿尔萨斯山上的积雪,春天来了,它们便会融化,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老格拉斯是坐在轮椅上离开这个世界的,当时谷小欣和马丁在厨房里烤好了苹果馅饼,端出来想让他尝尝,才发现老格拉斯垂着头,—脸安详,他已经永远不需要求助别人来推他的轮椅了。谷小欣泪流满面,她不相信前几天还和他们—起下到马其诺防线地下通道里去的老人,此时竟已天人永隔。马丁将老格拉斯的头抱在胸前哽咽道:“你这个老家伙,临走怎么也不跟我们说声再见呢,太失礼了吧。”

    贝森先生和贝森太太再次从柏林赶来,贝森先生从老格拉斯的外衣口袋里摸到了那封“索菲来信”,他把信放在马丁手中说:“儿子,也许你不知道,你的祖母索菲从来没有读过书,她根本不会写信。”马丁惊呆了,这是他万万想不到的事。原来老格拉斯从收到这份圣诞礼物开始就知道索菲不可能给他写信,可他到死都没有说出来。贝森太太安慰儿子:“你祖父恐怕已经听到过上帝的呼唤了,就像油干了灯就会熄灭一样,只不过他牵挂着索菲,所以迟迟不肯离去。他也许早就盼望得到一个圆满的结局,现在他得到了,他在这个世界上要做的事都做完了,所以才会走得如此安详。”

    老格拉斯被安葬在波蓬莱小镇教堂后面的墓地里。小镇上的人祖祖辈辈都是这样,他们生前是邻居,死后依然没有改变这种关系。令谷小欣感到意外的是,镇上几乎每个家庭都派出一名代表来参加老格拉斯的葬礼,墓地里站满了手持鲜花的送葬人,他们都知道老格拉斯的过去,他们没有抛弃他。连神父也在悼词中说,老格拉斯的“罪行”已经得到了上帝的宽恕,他的灵魂依然可以进天堂。老格拉斯长眠在一处坡地上,面朝着法国方向,他可以长长久久眺望那片阿尔萨斯丛林。

    葬礼过后,马丁和谷小欣开车来到马其诺防线地堡左侧七十米处,就是老格拉斯向他们指认过的小木屋原址。他们将“索菲来信”和老格拉斯用过的怀表装入一个小铁盒,深深地埋在地下。马丁对谷小欣说:“我想永远留守在这片丛林里,因为我的生命是从这里起源的。”谷小欣靠在马丁胸前,马了使出全身力气将她拥抱在怀里,谷小欣也以从未有过的激情回应着他。他们都感受到一种近乎窒息的快乐。寒风吹过他们头顶,一只孤鸦掠过树梢,“呱呱”叫着飞向远方,山上安静极了。马丁和谷小欣拥抱着,身体冻得有些麻木,但谁也不想离开,他们就这样拥抱着站在寒风中。

    老格拉斯生前早早立下遗嘱,将自己唯一的老房子无偿捐献给国家,以报答供养了他几十年的纳税人。贝森夫妇和马丁都只从老房子里拿走一点小小的纪念物品,其余东西都按老格拉斯的愿望交给镇政府。镇上来人接收房子的时候,马丁对谷小欣说,他们也应该到山上去盖个小木屋,要不然夏天再来马其诺防线当义工的话,怕是只能住在地堡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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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

   谷小欣一回到里昂,就收到了范锐的婚礼请柬。谷小欣并不觉得意外,范锐经常是这样的,失去一个目标后,马上会追踪到一个新的目标,并且永不气馁。范锐已正式成为“拉荷斯”出版社的雇员,即将与巴黎十三区一家中国酒楼老板的千金结婚。范锐是务实的人,立业成家齐头并进,能抓在手里的东西决不轻易放掉。这份婚礼请柬很像法国人的一贯做法,新婚夫妇向被邀请的客人指明了几处特定的婚礼商店,如客人要送礼的话可以去这几家婚礼商店,新婚夫妇已经在这些商店里挑选好了他们需要的东西,送礼人只需付钱就行,到时候店家会在某件礼品外面标上送礼人的名字,然后直接送到新房里去。

    谷小欣来到里昂市中心的婚礼商店,老板很热情,亲自向她指点每一件由范锐夫妇挑选出的结婚用品,绝大多数是非常实惠耐用的居家物品,连厨房餐巾纸和洗涤剂也包括在内,范锐的眼光和生活情趣都在这些东西上展露无遗。谷小欣有点不甘心,想挑出件带点文化含义的东西来作为自己的礼物。她看中一只水晶花瓶,花瓶孤伶伶地倚在角落里。谷小欣捧起花瓶,发现瓶底已贴上了樊尚教授的名字。范锐夫妇指定的礼品里没有谷小欣真正想送的东西,可她却在这家商店里发现了一幅印象派大师雷诺阿的油画复制品,那幅画名为《在阳台上》,用很精致的细木画框镶嵌起来。谷小欣久久凝视着画中穿着华丽服装的女人,还有那些被秋日阳光穿透的树叶,演绎出五彩斑斓的色谱。谷小欣真是佩服雷诺阿的眼睛,她仿佛从大师的画中又看到了阿尔萨斯山上的丛林,那些树梢上的颜色就是这样鲜亮透明的。谷小欣决定买下这幅画送给新婚夫妇,不管范锐会觉得怎么样,但这幅画能真正道出谷小欣的诚挚祝福。

    范锐的婚礼是在他岳父酒楼里举行的,肥水不外流嘛。除了樊尚教授和“拉荷斯”出版社的两三个法国同事,其余来客都是中国人。谷小欣从参加婚礼的中国人服装和他们谈论的话题大致可以判断出他们出国的年头。那些穿着老式西装,羊毛衫上还散发着樟脑丸味道的算是改革开放后最早出来的留学生,他们都已买了车置下房产,但还是十分羡慕范锐运气好。范锐的岳父来法国四十多年,没读过什么书,白手起家拥有了这座酒楼,一心要为独生女儿挑个有学问的丈夫,于是范锐就带着他的博士文凭做了上门女婿。更让其他中国人眼馋不已的是,范锐岳父母送给他们女儿的嫁妆是位于意大利广场的一套公寓房子。要是靠范锐自己挣钱在巴黎买这套房子,银行贷款能让他还到退休。那些靠父母供给刚踏上法兰西土地的小留学生,最眼红范锐的是从此能随时来中国酒楼吃家乡饭菜。虽然小留学生们的父母每月会从中国寄来汇款,有些人还能在巴黎开着汽车上学,全球通手机二十四小时随便打,但他们无一例外还是想念妈妈做的中国菜。

    谷小欣好像突然感觉到自己是个另类,要是她此刻告诉周围的中国同胞,她把自己辛辛苦苦做家教打工挣来的钱花光了,为了去阿尔萨斯的树林子里寻找那条几乎被人遗忘的马其诺防线,还在那里当义工,也许身边这些人会觉得她太不可思议。

    婚礼结束后,谷小欣本想和樊尚教授夫妇一起回里昂,可是范锐说什么也要谷小欣去看一下他的新房。范锐的态度很坚决,有点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味道。谷小欣明白了,作为一个胜利者,最希望的事情当然是将所有的战利品都展示给人看,最好是给自己的对手看。很多身处海外的新移民都有一种心态,那便是让别人知道你生活幸福比自己感觉到幸福更重要。

    范锐的新房布置得有些俗气,却处处显示出小康富足,连新娘子还没来得及穿过的几件羊绒衫,也打开包装盒放在醒目处让来客欣赏。谷小欣在新房角落里看到了自己送的那幅油画,和一堆花花绿绿的空纸盒放在一起,画的正面还靠着墙,可怜的印象派大师雷诺阿,若他九泉下有知,也会气疯的。范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谷小欣身后,他觉出她的不快,把那幅画举起来遮住他和她的脸悄声道:“是我太太放在这儿的,她一个酒楼里长大的女人,又没读过多少书,知道什么雷诺阿和印象派,油盐酱醋倒是能分得很清楚。”谷小欣这一刻忽然为新娘子难过起来,新娘子一定不会想到丈夫在背后这样嘲讽她。而谷小欣也不想让范锐太轻易地满足虚荣心,他以为贬低妻子就能抬高他自己做人的品味吗﹖谷小欣笑道:“范锐你说这样的话未免不太厚道吧,不管怎么说,新娘子给你带来了一份你渴望的生活,不是吗﹖”范锐的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根,他愣愣地看着谷小欣,心底里仅存的那一点点男人自尊顷刻间倒塌下来,他觉得眼前的谷小欣变得那样陌生,陌生得有点冷酷。谷小欣也不知道自己今晚怎么了,也许她应该替范锐高兴的,范锐终于拥有了他想要的实实在在的东西,而她凭什么就觉得一个历史学博士不该如此匆忙地走进中国酒楼的油烟气中去呢﹖谁都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画家雷诺阿生前不也酷爱红葡萄酒和奶酪吗﹖

    谷小欣向新婚夫妇道别,去赶最后一班高速火车回里昂。她沿着塞纳河向火车站走去,巴黎的夜风已不那么寒冷,带着点柔和的气息。蒙田大街拐弯处有个男人站在那里吹萨克斯管,脚跟前放着一顶倒置过来的礼帽。谷小欣感觉很奇怪,这么晚了,站在这里吹萨克斯管还能讨到钱么。可那男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乐曲声中,似乎并不在乎有没有人听他的曲子,有没有人会扔下钱。谷小欣摸出一枚欧元硬币轻轻放进帽子里,转身走开了。忽然她脑子里跳出大文豪雨果说过的话:在这个世界上,你不能什么都要,你把它们往哪儿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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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

   里昂的春无总是来得特别早,刚进四月,郁金香花已经挤满城市的每一处空隙,把浓艳的色彩涂抹在人们视线中。复活节那天谷小欣收到马丁发来的电子邮件,马丁刚刚荣获了德国政府颁发的“人道主义公益奖”,奖品是一顶野营帐篷。马丁说今年夏天要带着这顶帐篷去马其诺防线当义工,这样的话至少不会住在阿尔萨斯露天山坡上。马丁还是心心念念有朝一日能在那片丛林里盖个小木屋,他甚至连房子图样都画好了,哥特式的小尖顶,几何线条组成的花格门窗,很像童话中的森林小屋,带着点幻想和浪漫色彩。谷小欣看着电脑屏幕上的房屋图样,好像看见了马丁那一脸稚气的阳光笑容。要是有一天,马丁真的盖好了那个小屋,那么她会愿意住在里面,远离喧嚣而充满诱惑的城市,和马丁一起守望马其诺防线吗﹖谷小欣这样问自己。

   (实习编辑: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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