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岁,她着魔于弄伤自己,凝视髌骨上的伤疤,摩挲伤疤上凝结的褐色痂盖——甲壳般的坚硬、发亮、凸凹不平。她轻轻地掀开它,欣赏下面那粉红色的新皮;或是猛地揭掉,看它再度流血。为了保持平衡,她需要弄伤自己身体的另一侧。每当左手被划破,她立即会把右手也划破。她必须在书的两边摆放同样数量的铅笔……
对称,狂热地、强迫式地追求对称。直到一天,曲谱上那些细小的音符突然间泄露了它们的秘密。——左手和右手,两只手的演奏手法并不对称,但是却同样能够奏出一种“和谐”——那变化着的平衡之美。“我有了一种新的语言,我飞了!”埃莱娜·格里莫在音乐中找出路,拨动生命密码。
大提琴家麦斯基说:“音乐的乐趣在于体会(不同版本间)微妙的异。”但埃莱娜·格里莫的“异”已超越常规,甚至是“面目全非”。上周,当这位法国“狼女”以不同于所有女艺术家的裤装打扮走至大剧院中央,其实所有人都已对传闻中的“个性演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但音乐会仅过半场,就有业内人士愤愤然:“难道她在肆无忌惮地和巴赫做心灵的交流之时,全然没有顾及到我们对巴赫的固有印象吗?”
格里莫难得着裙装上台弹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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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爱和狼群接触的格里莫头顶“狼女”钢琴家名号
清淡但强烈
“上帝之山”远了近了
果断有力地触键,女武神般。人们所习惯的千丝万缕的细腻之美,在格里莫这里变成整块整块的直白。巴赫《d小调前奏曲与赋格》,她弹出杨·提尔森式手风琴般旋转眩晕之感,好多色彩旋风样舞动,陡然融化冷却,而后再度被一连串音符零星提起。李斯特改编的巴赫《a小调前奏曲与赋格》,巨大混响如羽管键琴般轰鸣,偶有清泉汩汩流动。格里莫的演奏不讨好任何人,不以细腻柔情谄媚,不以花招制造戏剧感,清淡但强烈。
“她一定是有东西要传达。”欣赏格里莫的人被这鲜有的风格吸引。尽管它如此个人化,个人化得难以亲近,就像她的《恰空》庄严、孤傲,但那偶尔闪现的印象派式的波光粼粼,好似一缕隐藏着的温暖微笑轻抚人心。上帝远吗?上帝近吗?“我虔诚地祈祷着,在一种平静而安详的急切中,我深信就在那里,在那座山上,上帝的面孔会对我显现。然而一旦靠近它,我计划与上帝相遇的可能就变得黯淡。” 格里莫书中语言性的描述在脑中挥之不去,乘着她的音符,就像乘上她儿时离家的火车,望着她那座就在咫尺但最好不要靠近的“上帝之山”,远了,近了,也许在下一个弯道,再转过一个山丘……
永久性疑惑
越老未来越长
“我们很少走错路,往往只是走得不够远。”为了探寻什么叫做“无限”,儿时的格里莫尝试尽可能长时间地背诵经文。定好节奏和语句,先是三句三句,然后是七句七句,重复几个小时直到自己满意,令她着迷的是教义?还是经文的节律?这些“宣叙调”成为她音乐上脑力劳动的开始。“启示出自这里。”她说。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握着拳头,一个音一个音地默念,“就这样,经文的内容在节奏中颠倒混淆,但旋律带来了思想。”有传,多年后格里莫独特的练琴方式,仍像她儿时默念经文那般,盖上琴盖、闭着眼睛,在琴板上“摸”一遍音符。
上海独奏会,清一色的《巴赫之夜》。格里莫说,巴赫作品是如经文一般的神圣文本,每次演奏都会发现新鲜的东西。巴赫和现代作品,两个极端,格里莫都很偏爱。这两者均没给演奏者太多限定(巴赫甚至不标注作品要由什么乐器演奏),使得个性演奏家有了极大自由。而格里莫的“拓展”还在于,她弹奏巴赫的时候研究肖斯塔科维奇,弹奏肖斯塔科维奇时研究巴赫,以便自己重新发现他们身上的亮点。
“音乐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说这话的格里莫今年整整40岁。40岁,当年那个满心好奇的小女孩体会到了很多答案,“但答案多了,更多问题又会产生。你越老,你的未来越长。人生不是冲到顶点之后衰退的过程。从生命开始到生命结束,两点之间应该是个上升的过程。”她说自己会“永久性地疑惑”下去。过度分析、刨根问底这些老毛病不会有太大改观。
最原始的自然
最精密的音乐
传说、巫术、偏方、天使、精神分析……格里莫的自传《野变奏》跳跃式地讲述着纷乱的内心世界。书中的另一个主角——狼,改变了她的认知,也令该书全球畅销,格里莫头顶“狼女”名号。
“这头衔是不利的,甚至是危险的。”钢琴家格里莫认为它让她变得不纯粹。“我不喜欢边界。”她说。
小时候,老师让所有孩子画养鸡场。“天哪,她怎么只画了一幅铁栅栏!”边界、束缚,令她恐惧的洪水猛兽,投射出巨大的阴影。哪怕自身处于自由空间,她仍想从那个身体里逃跑。她想要体会呼啸的密史脱拉飓风将自己从没有支点的巨大楼梯上抛下的快感,那种眩晕的急速下坠。梦中,她一次次地通过这种方式跌落到辽阔广大的另一个天地。直到1991年的一个夜晚,她坠入一匹母狼的视线。
她的眼珠有种近乎超自然的光泽,射出淡紫色的昏暗光芒。它脚步很轻,像是在仅容得下自己身体的隧道里行走,每走一步使周围的声响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奇心之下,格里莫迎上去,伸出双手。“摸着它们的感觉,就像回到少年时代。和狼群接触之后重听巴赫音乐,我竟发现仿佛走入另一个不曾到过的国度。”率真、野性、忠诚、执著,狼的特质深深吸引了她,并平复了她的心——“生活在这个世界,不是创造,而是发现自然界已经存在的东西。”
格里莫和摄影师费尔在南塞伦创办了“野狼保护中心”,她观察这个群体,研究狼的社会学。但是在人的社会学上,曾经远离亲戚的她似乎并不在行。“难道这不是一对矛盾吗?”原以为这样的问题会令她尴尬,但格里莫却直言道,“人类族群毫无希望可言,我对人群没希望,但某些个体会带给我希望。”[NextPage]
她也提到,接触野生动物必须把自己放下,知道世界上不是只有你自己,这种100%的投入令她和这个世界有了更多的和解,她感到和自己的心灵更加贴近。
她用尽全身力量倾听水与火的声音,这些声音有着类似的生命、高潮低潮、起伏节奏。“知识分子不是最崇高的,智力发展不能代表文化发展。有些钢琴家文化水平不高,但靠动物本能却弹得更好。”格里莫说。每个人都有自身矛盾的奥秘,内心争夺的奥秘。格里莫所找到的那个隐蔽的、个人的、内在的平衡点,介于狼所触及到的最原始的自然以及最精密的音乐之间。
(实习编辑:邵钰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