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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在制造“乐坊”神话?

2007-07-27 22:42:13来源:中国音乐评论网    作者:陈志音

   

在世界音乐史上,女性音乐家无论是艺术成就还是人才作品的数量,均无法同男性音乐家相提并论。欧洲传统乐队的老牌劲旅,如柏林爱乐、维也纳爱乐,曾几何时理直气壮将女乐手统统拒之门外,清一色男子乐队云游天下笑傲江湖。然而,近十多年来,在中国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女性乐队与组合如雨后春笋,勃勃生发。打倒封建主义的政治口号喊了不过百年,跨越封建主义的社会形态走了不过半个世纪,如今的音乐舞台,大有“半边天”全面收复领地之势。“谁说女子不如男”?80年代末期,中国第一代女指挥家郑小瑛、女演奏家司徒志文组建国内第一个职业女性乐团“爱乐女”;90年代初,北京出现了国内第一支女子摇滚乐队“眼镜蛇”;而90年代中后期许多的女子民乐组合一下子“冒”出来,诸如“卿梅静月”女子四人组合,“华韵九芳”九位女子扩编为“华韵群芳”多个女子组合;2000年初,女子打击乐组合“红樱束”悄然诞生;2001年,“女子十二乐坊”在舞台荧屏崭露头角,脱颖而出。短短几年,她们在海内外令人难以置信地神速窜红,高强度高密度地昂首挺进唱片、演出市场,风光无限。中国民族音乐界从此诞生了一个非凡的神话。

 

角色特征的淡化与强调

 

现代心理学的研究成果证明,听觉能力女性强于男性。在音乐这个女性独具优长的领域,女性应有的优势却始终没有展示出来。这实际上与性别存在的社会的文化状态不无关联。女子乐队在这个“男性话语”的现实社会,常常会面临来自外部和自身的矛盾与困惑,她们会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关注自己的性别“角色”。

 

女子十二乐坊的形象包装称得上一个典型化的代表。在她们的唱片封套、演出海报、MV画面上,无不得到充分展现。十二女子花容月貌,笑颜迷人。她们的服饰精致考究,极力强化其女性特征。例如,在20043月《在那遥远的地方――王洛宾作品主题音乐会》上,“乐坊”成员裙装款式各异,材料质地统一,服饰潜涵的个性与共性和谐相宜。上半场明丽的黄和下半场娇艳的红,两种色调所特有的波长,强烈地刺激着观众的感官,令其瞬间进入兴奋状态,取得了先入为主的视觉效果;演奏者的优势,更多来自女子十二乐坊独特的表演形态,那种个体成员整合同化的思维形态和技艺形态的特殊性。她们的心理定势与能量配置,则更多体现为“我是一个女演员”的自觉意识,她们以类似民间艺人的表演方式进入规定情景和预设心境。从舞台两边的大屏幕上,可以随时捕捉到演奏者放大的表情。操演二胡、琵琶、扬琴、古筝者,一个个随着音乐娇俏地浅笑;吹笛箫的腾不出嘴唇,便腰肢扭拧,眉目传情。这种职业化的持久的表演动态,有效地扩充着音乐的亲和力与感染力,一开始的确令人赏心悦目。但,整个晚上一首接一首,一遍又一遍,毫无变化更新的表情,渐渐失去了最初的鲜活灵动,显得有些机械化、程式化了。

 

实际上,在纯音乐活动的过程中,两性“角色”通常处于性别“集体无意识”的创作状态。因为,纯音乐(主要指器乐,不包括声乐、特别是有人物形象的歌剧等)与其他艺术形式有很大的差异,比如电影、电视、戏剧,银幕、荧屏、舞台上的女性,其性别角色与性别特征都是显而易见的。而服装,则是一种极具象征意味的不可或缺的重要道具,关键是其需要提供给男性观众一种“观看的愉悦”,如弗洛伊德称为“视淫”的快感。而支撑这种视觉快感的心理结构便是“认同”。从历史上看,女性的“他者”地位非常明显。当舞台上的她们成为一个独立的群体,其性别意识比任何时候都得到了扩张与强化。

十二乐坊蕴含着女性的光彩与灵韵,如果能够释放改善女音乐家处境的某种健全而自然的东西,让公众不是更多受其外表“编码”的视觉效果感染,而真正注重其音乐艺术本身,才有可能意味一种新的女性“话语”的产生。否则,仍然是女性音乐家“角色”内化的一种尴尬与无奈。近几年,“乐坊”在日本、香港巡演,当地媒体评论夹杂了许多“人身攻击”的语言,认为女乐手在舞台上精心刻意“做”出来的发型与锦衣华服,常常游离于音乐本身,其效果可能是调动了人们视觉的活跃,却抑制了听觉的兴奋。民乐女演奏员具备姣好的容貌、窈窕的身材、精美的服饰,给人以美的愉悦,为音乐增色固然无可厚非,但如果这些东西被强化到超过了音乐本身的程度,甚至带出了“色情”或“准色情”的味道,让人产生旧时秦淮歌妓、青楼烟花的“联想”,那肯定不是一种积极健康的进步,而是悲哀痛楚的倒退。仅以“色”来“取悦”男性观众,肯定是一个意识的误区。走进音乐厅的男人,主要还是为了听音乐,倘若单单为了秀色“养眼”,他们完全可以去另外的地方。

 

看与听的功能置换

 

众所周知,女子十二乐坊从一开始就高举“看” 民乐的旗帜,强调民乐的可观性。在她们的表演现场,更有机会亲身体验其“看”的元素如何抢占“听”的风头。

 

还是那场《在那遥远的地方――王洛宾作品主题音乐会》,舞台上流光溢彩,轻烟缭绕,姑娘们美若天仙,赏心悦目煞是好看。但,整个晚上,观众听到了什么?电声乐队狂轰滥炸震耳欲聋,许多时候,民乐完全被喧嚣的电声淹没。女子十二乐坊似乎变得有些名不副实,民族乐队站在电声乐队的前面,音乐却裹在电声里面。

 

女子十二乐坊的基本编制为扬琴2、古筝1、琵琶3、笛(箫)2、二胡4(或5)共12件;电声乐队的基本编制为吉他、贝司、鼓、键盘、打击乐各15件。125,你说听谁的?在人们的概念里,女子十二乐坊本是民乐组合,民乐加电声,听的还是民乐。但是,在2004320日的北展剧场,这个固定概念被彻底颠覆瓦解;打着“金字招牌”的《在那遥远的地方――王洛宾作品主题音乐会》,“基因”的严重变异和“母语”的随意演化,王洛宾原作的音乐形貌大多已面目全非,这分“功劳”理应记在编配者和音响师账上,而音乐总监更是以个体审美的取向,将观众强行导入集体无意识的深渊。

 

“乐坊”12件民族乐器件件“带电”,本身扩大了音量,增强了能量,在5件电声乐器面前还是无力抗衡。所有作品在演奏技法上为其提供的表现空间,根本不足以让12名“专业音乐学院高材生”充分展示各自身怀的绝技,她们引领风头、显山露水的时机实在太有限了。大约在节目进行到四分之一时,观众掌声停顿后场内出现短暂的静止,一位男性观众向台上的音乐总监高声地直呼其名:“电声压小一点!”另一位观众随之响应;“关了吧!不要电声!”回答他们的却是更具“挑衅性”的新一轮“攻击”;大约在音乐会的三分之二处,又一位女性观众大声呼叫:“民乐都听不见了!我们要听民乐!”笔者曾听过上千场音乐会、演唱会,包括崔健、“唐朝”、“黑豹”等摇滚乐专场,台底下冒出这样的声音还是第一次。

 

平心而论,音乐总监作曲编配的序曲《天之西――献给王洛宾》、间奏曲《花样年华》以及《新古典主义》、《大河之舞》和《辉煌》等约占三分之一的作品,观众并不十分挑剔,掌声也多发自内心。而15首经由他人操刀上手重新编配的“王洛宾音乐主题”,同原作拉开了审美心理的距离。《掀起你的盖头来》、《玛依拉》、《半个月亮爬上来》等人们耳熟能详的歌谣,其完整的音乐形象和连贯旋律线条被肢解剥离,切割粉碎成最小的语言单位,结结巴巴断断续续地话不成句。《半个月亮爬上来》飘逸柔曼的情调、《在那遥远的地方》含蓄内敛的本质,一概消解得无影无踪。从音乐的表现角度看,一切诸如悦耳动听、优美抒情的观念都不复存在,民族音乐最本质的神韵随之散失殆尽。从现场的演出效果看,越是原作保留得相对完整的作品,观众认同欢迎的程度反而越高。可惜这样的作品不超过三两首。

 

听过“乐坊”曾经称霸市场的“辉煌”、“奇迹”等大碟,发现其专辑中音乐语言风格单一,编配者过分关注音响的效果,而忽视音乐的内在品质。电声的成分极端夸张而喧宾夺主,节奏音型与和声织体,因缺乏更丰富的手段与内涵而派生另一种单调与平庸。最致命的是,12件民族乐器的演奏技法非常单一,技术难度系数低,常常沦为陪衬和装饰,其个性与特色的华彩相当有限,乏善可陈。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女子十二乐坊已然成为一个耀眼的金字招牌。2004年,某个以原产美女闻名遐迩的城市,放着自家美女弃之不用,偏偏舍近求远恭请北京的女子十二乐坊作城市形象代表;2005年,美国一家生产专业话筒和音频电子产品的制造商舒尔(SHURE)电子有限公司,正式签约女子十二乐坊作为其亚洲地区赞助乐队,“形象”愈发体面风光。如果真的有一天,乐坊只剩下“看”而丢失了“听”的基本功能,还剩下多少艺术本体的价值?

 

神话的解读与误读

 

许多人百思不得其解:“乐坊”缘何仅以短短三两年“团史”,竟然获得如此传奇式的成功?中国民族管弦乐学会会长朴东生自有一番见解,他认为,个中独特的玄机奥妙“既非运气,更非神话”。他为“乐坊”总结了几条经营之道:1.公司化的定位,为其自主发展提供广阔空间,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主打理念决定风格与特色;2.产业化的理念,精密的成本核算,艰苦的价格谈判,将寻求自我实现的机遇,建立在投入与产出两者平衡的基础上;3.市场化的运作,坚持唱片先行的立体化宣传,这是“乐坊”操作最为娴熟的战术谋略,也是与其他乐队组合相比,最为突出的优势。

 

从积极的方面看,女子十二乐坊的诞生、活跃、成长、发展,无疑是中国民族音乐值得庆幸的好事。她们以独具的智慧与成功的实践,为寂寞的民乐舞台注入了蓬勃的生机与活力,增添了新的声音与色彩,为民乐领域创造出唱片和演出双嬴的一个又一个奇迹,女子十二乐坊的日程安排,其密度与强度甚至超过职业乐团的音乐季。

 

但是,如果品牌一旦做成了名牌,假冒的仿造的便开始纷纷露头。最近一年间,“李逵”遭遇“李鬼”的无奈,“东施”追逐“西施”的烦恼,时时困扰着“乐坊”。由此带来的连锁反应,恐怕始作俑者始料未及。虽然,堂会里明目张胆冒名顶替的“女子十二乐坊”少了,但是,舞台上的“模仿秀”却蔚然成风愈演愈烈。原本,二胡、古筝坐姿改站姿,并非“乐坊”发明;扭摇摆胯,也非“乐坊”独创。但是,这些表演元素过于集中,便形成一种视觉上的强刺激。很个性的大导张艺谋不是还在雅典奥运会闭幕式上做过演练吗?现在,连中央级国字号大乐团,也心甘情愿放下架子,虚心向这个民营“小作坊”学习。前不久,《盛世民乐》亮相京城,一群大老爷们在台上扭腰摆胯,实在有些不忍目睹,他们的形体姿态哪里比得上“乐坊”姑娘的妙曼优雅轻盈灵巧呢?

 

我们的民乐怎么了?在舞台上不扭摆不摇晃就不会演奏了吗?电光炫彩烟雾迷蒙加摇曳生姿左顾右盼,如法炮制一剂民乐的“速效救心丸”,倒底救得了多少团队组合?一个女子十二乐坊红火了,百十个女子乐队组合站起来。大家争先恐后追风赶潮,一窝蜂地在“女子”二字上做文章、下工夫,盲目地走进打“女子”品牌吸引眼球,刺激文化消费市场的误区。这股劲风甚至已经开始在校园里蔓延,如中国戏曲学院音乐系女生,原本入学习练弓弦乐、弹拨乐,无人师承打击乐。经“高人”指点,攒起一支女子戏曲打击乐组合,而那些正式学习打击乐专业的男生反被统统拒之门外,身手再好,技艺再精,一律靠边站。他们的初学乍练招式生涩的师姐师妹们,照样在舞台荧屏上风光无限。

正如朴东生所言,女子十二乐坊成功的奥秘并不仅限于在舞台上扭摆摇晃。只学了“一招鲜”就想吃遍天?何况,女子十二乐坊的经验之道,只是民乐发展进程中一条可行的路。为何大家都不愿独辟蹊径、自创门派?一枝独秀,难成气候;百花争艳,春色满园。倘若我们的民乐演出舞台,只留下 “乐坊” 一种模式,文化消费者的新鲜好奇还会持续多久?如果大面积爆发审美疲劳派生心理厌倦,恐怕更大的悲哀将在一片欢呼之后引发持久的阵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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