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朗导演贾法·帕纳西
选政治还是选艺术
2015年情人节的晚上,第65届柏林电影节在电影宫举行颁奖典礼。台上的银熊在一尊一尊减少,之前赔率最低,也即获奖呼声最高的几部片子都一一上了台。伊朗电影《出租车》除外,也因此当电影节总监和本届评委会主席共同紧握最后那尊小金熊并宣布荣归《出租车》时,就像是期待已久的另一只鞋子终于落下。因本国政府的禁令导演本人无法到场,他的侄女(也在片中本色出演了角色)上台领了奖,之后这尊没有导演陪伴的金熊被放在空荡荡的地上,一堆记者举着镜头狂拍一气,把本来的纪念变得有点像行为艺术。
65岁的柏林电影节仍然是政治为纲,或者说,《出租车》获得金熊,至少进一步巩固了人们对柏林电影节的政治性的刻板印象。在开幕式上,德国文化部长和柏林市长上台讲话,提及文化的同时也提及压迫,重申了前者表达自由的重要性。电影节期间,各种打分体系中,《出租车》得分总是很高,但基本从来没有拿过满分,与主竞赛单元最有望获奖的《45周年》、《神父俱乐部》等相比,也只是持平甚至略低。
这部片子的导演贾法·帕纳西是柏林电影节街谈巷议的话题:被伊朗政府逮捕过两次,2010年被判处6年有期徒刑,20年不得拍片,目前在家软禁,被禁止接受任何外国媒体采访以及出国。在被判刑之前,他已经拿过一次金熊(1995年《白气球》)和一次银熊(2006年《越位》),被禁之后,他更成为柏林电影节的宠儿,两年前,《闭幕》以最佳编剧奖获银熊,今年《出租车》拿了金熊,也被公认为是他被禁以来秘密拍摄的三部电影中的最好作品。
《出租车》的颁奖词说这是“一封写给电影的情书”,导演面对禁令“创作上没有放弃气馁,也没有任凭愤怒和沮丧的情绪在作品中泛滥”——人人都同情帕纳西生活在一个悲剧当中,他却自己将之演绎为一出机锋俏皮的喜剧,这就击中了观者要害。如果说首映场时观众因为之前的政治传闻还抱着严肃紧张的心情的话,到了最后一场,影院气氛已经完全放松了下来,人们等待着一场惬意享受。这是一个可爱的电影小品,故事就是一个出租车司机开着车在德黑兰的大街小巷间穿梭,乘客不断上下车,他与他们交谈,或者更准确地说,他主要在聆听。乘客有认为偷汽车轮胎的人应判死刑的激进分子,有满身鲜血急需抢救却又忙着留遗嘱把财产全数留给妻子的男子(按伊朗法律,女性没有继承权,丈夫一旦死亡遗产自动被几个兄弟瓜分),有抱着一缸活金鱼急着去庙里准点放生的老太太,也有贾法·帕纳西那发愁如何完成“远离肮脏的现实主义”的电影作业的10岁侄女。司机就是贾法·帕纳西本人,他似乎无意于“扮演”,并屡次被乘客“认出”,其中一位乘客——一个走街串巷兜售盗版电影光盘的小贩——甚至毫不犹豫地利用他的导演身份向自己的顾客做生意:“如果没有我,就是你帕纳西也不认识伍迪·艾伦!”这句台词引得全场大笑,被称作“伊朗的伍迪·艾伦”的贾法·帕纳西在巨屏上露出一个神情宽厚的自嘲笑容。
纪实还是虚构、职业演员还是业余演员、即兴表演还是精心编好的剧本?《出租车》立刻就引起了这样的争论。拍摄时镜头被放在挡风玻璃前、汽车的仪表盘上方,整部影片的空间基本固定在移动的汽车内部,时而投向窗外,但是视野却极为有限。这种手法经由阿巴斯开创,如今又被帕纳西发扬光大,评论家们忙不及地将之冠名为“伊朗传统”。恰逢当前智能手机普及、全民自拍的潮流,《出租车》中人物大头常常占据整个画面的粗糙质感和角色常常直视摄像头的角度,引起了关于自拍和电影之间的界限的讨论。不少人对这种手法不以为然,一个美国电影节策展人说:“对我来说,这太简单了,不过就是司机和乘客的一对一聊天、议论,这是做一个采访的办法,但是不像是电影。”也有人从这种原本是受限而不得不秘密拍摄的手法中看到了创造性和艺术感,当年用在阿巴斯身上的赞词如今全数被用在了帕纳西身上。一个力挺这部影片的德国记者讲述了他的经历:“看完《出租车》几天后,我在柏林打车,司机正好是伊朗人,业余也写电影评论,而且刚刚发表了一篇关于贾法·帕纳西的文章,我们顺理成章地谈论起帕纳西这部最新的电影。我们一致认为,这部片子是对伊朗本国人民的生动描绘,也是对艺术创作的精彩反思,充满爱、人性和艺术性,讨论到最后我和他都是热泪盈眶。”
柏林电影节的主办方从上到下都对电影节的政治性毫不讳言。“这是我们历史的一部分。”全景单元的选片负责人维兰德·斯贝克(Wieland Speck)说。全景单元是柏林电影节除主竞赛单元之外最被人关注的官方单元,成立于1980年,从成立一开始就被拿来和主竞赛单元相提并论。“就像戛纳和威尼斯。”2002年迪特·考斯里克(Dieter Kosslick)上任柏林电影节艺术总监之后,曾号召所有人一起工作,然而主竞赛和全景两个单元仍然彼此独立,因为各自都很成功。“北美的电影节有时多达25个板块,比如多伦多电影节、圣丹斯电影节,但是柏林电影节是从只有一个板块开始的,最开始只有主竞赛单元,这个电影节1951年由美国人成立,目的是为了对曾经的纳粹国家进行再教育,也给当时陷于民主德国政权包围之中、像人质一样生存着的西柏林打开一扇通往世界的窗户,在柏林电影节上的赢家可以直接走上世界影坛。发展到上世纪60年代,欧洲‘反叛的一代’掀起了风起云涌的革命运动,年轻人要反抗既有的社会秩序和现实。于是,1971年柏林电影节第一次有了主竞赛单元之外的新板块,即论坛单元。70年代,世界政治和经济又发生了许多改变,10年之后,当年论坛单元的创办人之一又创办了全景单元。因此可以说,论坛单元是60年代政治与社会孕育的产物,而全景单元则是70年代的产物。”
越有名,越失望
这些历史如今距离我们三四十年有余,当下柏林电影节需要直面的一个最迫切的问题,是如何才能让参展影片的名气和质量并行不悖,尤其是最受关注的主竞赛单元。自从柏林电影节1978年为了避免和戛纳电影节贴身肉搏而把举办季节从阳光和煦的6月改到风雪凛冽的2月之后,电影节的举办时间点就一直遭到诟病。大家认为,柏林电影节开始得太早了,比如2015年的柏林电影节结束一个星期之后,奥斯卡才举行2014年度的颁奖典礼。美国《综艺》杂志影评人彼得·迪布吉(Peter Debruge)在预测今年金熊时说:“世界上最好的‘作者电影’的导演们都宁愿再等3个月,把片子送到戛纳去首映,再这样下去,柏林电影节就快要沦为二线电影节了。”据传闻,阿诺·德斯普里钦(Arnaud Desplechin)、加斯帕·诺(Gaspar Noe)、马提欧·加洛尼(Matteo Garrone)、侯孝贤以及贾樟柯的新片都即将在今年的戛纳电影节上映,他们一个都没有来今年的柏林电影节。美国著名影评人、2013年任戛纳电影节首席影评人兼特别顾问的斯科特·方达斯(Scott Foundas)补充说:“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一部第一流的‘作者电影’来了柏林电影节,常常要么是戛纳电影节不打算上映这部片子,要么是限于什么合同条款,必须在5月之前公映。”
因此乍一看,今年柏林电影节参加主竞赛单元的导演名单像是一个令人惊喜的例外——维纳·赫尔佐格、维姆·文德斯、泰伦斯·马利克——每一个名字都振聋发聩,使得柏林电影节似乎马上就要变成一场领跑戛纳和威尼斯的狂欢。然而,大师带给人们的失望首先从开幕影片《弃绝之夜》(Nobody Wants The Night)开始,当饰演女主角的朱丽叶·比诺什在开场10分钟后喊出全片第一句台词“我打到了我的第一头熊!”(与柏林电影节的“金熊奖”有语义双关)时,全场还被激起了一点点小涟漪,然而接下来将近两个半小时里,故事变得越来越疲软,一位白发苍苍的评论家看完之后在影院门口尖刻地说:“故事前一个小时的风光摄影当然很美,但我不明白和后一个半小时有什么关联,简直就是两部电影。”
赫尔佐格的《沙漠女王》受到的最多批评,是这完全不像是一部赫尔佐格的电影。故事根据真实历史人物改编,主角是号称“女版阿拉伯的劳伦斯”、在一个世纪以前孤身纵横中东沙漠的英国女探险家葛楚德·贝尔,由妮可·基德曼饰演。平心而论,这本是一个相当赫尔佐格的角色:伟大、极致、执著、反常,超越于日常现实之上。然而,贯穿在故事情节中的两段爱情,尤其是开头的初恋,却毁了这部影片的口碑。这是赫尔佐格第一次拍以女性为主角的电影。“我一直以为,我是一个给男人拍电影的导演,虽然这并不是我有意规划所致。”赫尔佐格说《沙漠女王》专注探讨的是女主人公的内心生活,“孤独、爱的悲剧以及渴望”,他甚至有意避开政治层面的任何指涉,例如葛楚德·贝尔后来为建立中东国家秩序做出的历史贡献——如划定伊拉克的国境线——只在影片末尾用字幕交代。
文德斯的《一切都会好起来》也是如此,探究的是个体心理层面的命题。这部片子的最大看点在于3D。“我发现3D除了用来拍舞蹈和拍建筑之外,还有更大的潜力。”文德斯说,他指的是他之前的两部纪录片:2011年纪录著名德国编舞家皮娜·鲍什的《皮娜》(Pina)和2014年纪录柏林爱乐音乐厅的《文化之祠》(The Cathedrals of Culture)。“3D有一种放大效应,就像放大镜一样,使得每个细节都格外凸现出来。尤其是特写镜头,创造出一种完全不同的存在。”然而,结果证实,人类的意识、感情、心理比起客观的身体运动或者物理结构更不易捉摸,等待观看文德斯的3D镜头如何“让角色的情绪更加呼之欲出”的观众不免败兴而归,并产生这部片子并不需要3D的结论。的确,既非动作片,又非幻想片或动画片,按业内常规,这部剧情片也够不上用3D的门槛。但是文德斯自己又说了,他其实就是把这部片子看成是某种童话和超现实的混合。“片名就已经暗示了,一切都会好起来,从今往后,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
泰伦斯·马利克的《圣杯骑士》(The Knight of Cups)进一步昭示了明星会聚也是一种预警信号。这部片子的主演阵容有克里斯汀·贝尔、娜塔莉·波特曼和凯特·布兰切特,导演泰伦斯·马利克本人则是以出片量稀少、出没神秘、风格文艺、一出手就是经典之作闻名,他在《红色警戒》1999年获得金熊奖之后沉默很久,一直到2011年《生命之树》在戛纳获金棕榈奖,才又回到大众视野,之后他的拍片速度陡然变快,2012年《通往仙境》,今年则是《圣杯骑士》,引起的争议也越发纷纭。《生命之树》以后,泰伦斯·马利克的片子变得越来越意识流,越来越抒情,《圣杯骑士》里基本找不到一个完整的故事,许多人要靠看影评才恍然大悟片中大致有什么角色和剧情,与之相对应的是画面极度唯美,配上大量充满思辨意味的旁白。尽管影片的故事背景放在了纸醉金迷的洛杉矶,公关仍然担心这部片子的北美票房,于是送来柏林电影节,希望能够先在欧洲收获一些正面评价。从某种程度上说,这部片子也正符合柏林电影节对影片的期待,只不过更像是以实验性强著称的论坛单元片,而非叙事相对传统的主竞赛单元片。论坛单元负责人桃乐茜·温纳(Dorothee Wenner)女士说:“我们寻找的就是能够拓展电影语言的片子。放完之后,一半观众很气愤,认为是垃圾,另一半观众则认为这是他们看过的最棒的电影,这样就很好。我喜欢挑危险的电影,这样才使得我们的电影节独特。”
发现新人好电影
事实上,作为三大电影节中唯一面对普通公众,从而也是最具有平民气质的电影节,柏林电影节上最大的乐趣往往也是最大的收获,并非为功成名就者喝彩,而是见证新人加冕。不要说论坛单元这样的“以发现小众、新式电影为己任”的单元,就连最为主流的竞赛单元也常常能够有新的“发现”。例如此次得了最佳艺术贡献银熊奖的德国电影《维多利亚》,首映刚一结束,立刻被评论家们兴奋地拿来和《鸟人》(后获2014年度奥斯卡最佳影片)对比:同样都是号称长镜头,《鸟人》是靠使用各种障眼法、技术手段和后期剪辑才营造出全片一个长镜头的错觉,而《维多利亚》却是货真价实的134分钟长镜头一镜到底,联结起来的拍摄地点多达22处。影片筹备了两年,拍了3天,每天一遍,最后选择在大银幕上呈现的是第三遍,不加任何剪辑。剧本不过12页,不如说是一个行动大纲,只建立剧情的结构和节奏,所有的表演细节全部留给演员现场即兴。柏林当地人尤其喜欢这个片子,三分之一《柏林早邮报》的读者评审团成员将这部电影评为本届柏林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最佳影片,原因之一就如同片中角色在黑暗的街道上一边飙车(自行车)一边骄傲地宣称的那样:“这才是真正的柏林。”
另一个惊喜发现,是包揽今年影帝影后的英国电影《45周年》。导演安德鲁·海格(Andrew Haigh)今年41岁,4年前他以同性恋电影《周末》出道时还没有人听说过他是谁,《45周年》只是他的第三部剧情长片,却已经吸引了夏洛特·兰普林这样的欧洲资深文艺片女神加盟。她在发布会上说:“我只演我想演的电影,大多数都是艺术片。”看完后我说了一句“这部片子真好”,立刻被邻座的德国记者纠正:“岂止是好,简直是棒极了!”据说首映场一结束观众全体起立鼓掌。
故事改编自诗人戴维·康斯坦丁的短篇小说《在另一个国家》,主角是一对生活在英国乡间、即将结婚45周年的老夫妻,妻子正在忙着为庆祝结婚纪念日做准备,丈夫却收到了一封通知书,内容是50年前他在阿尔卑斯山滑雪时遇难的初恋女友的遗体已被找到,保存得如同遇难时一般完好,换句话说,像当时那样年轻。丈夫想远赴瑞士参加葬礼,妻子却不同意,丈夫的感情似乎变得疏远,妻子又想在不妥协的情况下挽回。随着剧情逐渐推进,妻子发现原来丈夫在认识她之前有另一面,而她近乎一无所知,两人的婚姻似乎将要陷入破裂的危机。小说原文很短,只有10页到11页,安德鲁·海格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把故事拓展成现在的样子。“庆祝结婚纪念日的情节是后来加的,这对夫妇的年龄也改了,因为要适应演员的年龄,从八九十岁改到现在的六七十岁,故事发生的年代也从上世纪90年代调整到了现在。但是我努力还原小说中描述的他们的亲密关系中的那种纠结感。原小说击中我的一个隐喻是,现实生活照常流逝,原先的情人早已鹤发鸡皮,然而被冻在冰川里的身体50年后还是栩栩如生,仿佛定格了时间。我感兴趣的是一段关系中潜藏了种种困难,却还能保持那么久,以及到最后这段关系会变成什么样子,45年前的开头如何决定了45年后的今天。20岁出头的时候,我们还喜欢不断地做选择,但是随着年纪变大,我们不再选择了。你变成了某种固定类型,然后你进入一段关系,按着惯性前进。但是《45周年》展现的是‘破冰’之后不得不面对现实。”
为了展现“平静表象下潜藏的激荡”这一主题,安德鲁·海格在拍摄场景上做足了功课,这对夫妻的生活地点被选在英国的诺福克。“因为我想要一个一眼认不出来和别处有什么区别的地方,同时又是一个无人意识到它还存在的地方。”海格说。镜头不厌其烦地拍摄妻子每天早上准时出门去遛狗的过程,狗一次次奔跑过望不到尽头的平原,小小的汽车方盒子在平直的公路上移动,平淡的景观正和影片一开始两个角色的生活状态和内心状态相呼应。然而,《45周年》绝对不是一部乏味的影片,片中丈夫和妻子试图做爱的情节,是电影史上为数不多的对老年人之间的性爱的直接镜头展现(男演员77岁、女演员68岁),这一场景之入木三分,比在柏林电影节上大热的《五十度灰》中的所有性爱镜头都更令人难忘。
影片最精彩的是令人久久难以释怀的结尾。当丈夫终于告诉妻子初恋女友如果没有遇难,自己就会和她结婚时,两人关系几乎达到了僵持的高潮。然而,并未像观众担心的那样,结婚纪念日的酒会没有取消,照常举行,丈夫在酒会致辞中出乎妻子意料之外地直接表白“我爱你”,符合了酒会承办人的经验,终于给人带来一种稍稍确认的温暖感。最后所有来宾翩翩起舞,看起来仿佛问题已经解决,然而此时导演却给了妻子好几个特写镜头,表情、手势,不满、烦躁、悲伤,戛然而止。导演毫不留情地提醒我们,电影结束了,生活却远未停止。
(编辑:王日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