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国际上衡量健康状况的指标进行评价,精神疾患在我国疾病总负担的排名中已居首位,超过了心脑血管、呼吸系统及恶性肿瘤等疾患。各类精神问题占全部疾病和外伤所致残疾及劳动力丧失的1/5。这些数据似乎已经相当惊心动魄了,然而我还没说,这只是1996年的数据。面对巨大的生活压力、工作压力、学业压力、住房压力、环境压力……2014年的人们的精神状态又是怎样的呢?2046年呢?我们不得而知。
好在人们从来没有忘记精神疾病对人类的种种伤害,除了一年一度的精神卫生日之外,从二十世纪上半叶开始,包罗万象的电影艺术就一直深深凝视着精神分裂、解离型人格障碍、阿斯伯格综合征、卡普格拉妄想综合征、强迫性紧缚症候群等等这样连名字都如此富于挑战性的题材,试图用迷幻的光影表现病人的种种痛苦,用惊悚的腔调吓断观众的肝肠。精神疾病千千万,精神病电影更是万万千,笔者也只能斗胆选取几部有关人格分裂的影片,走进精神病人的头脑,一探究竟。
内核:难以回避的俄狄浦斯情结
代表作:《惊魂记》《蜘蛛梦魇》《搏击俱乐部》
对弗洛伊德稍有了解的朋友一定知道,“俄狄浦斯情结”无疑是人格分裂最重要的成因之一。在其著作《图腾和禁忌》一书中,弗洛伊德认为男人皆有“俄狄浦斯情结”,并称自幼年开始,男子便会爱上自己的母亲,并以此作为今后择偶与反感的对象指标。他分析了古希腊悲剧诗人索福克勒斯的作品《俄狄浦斯王》和莎士比亚的悲剧作品《哈姆雷特》,然后指出,“我们所有人的命运,也许都是把最初的性冲动指向自己的母亲,而把最初的仇恨和原始的杀戮欲望针对自己的父亲……但是,我们比他要幸运些,因为我们并未变成精神症患者,我们既成功地摆脱了对自己母亲的性冲动,同时也淡忘了对自己父亲的嫉妒。”尽管后世的耶勒、荣格等心理学大师都对这种“泛性欲主义”持否定态度,但毋庸置疑,弗洛伊德的理论对很多电影人产生了深刻的影响,由此也深刻地影响了电影创作。比如在堪称最经典人格分裂作品(没有之一)的《惊魂记》里,编导就把这一套“情结”原封不动地运用到自己的作品当中。
虽然《惊魂记》里诸多部分都被反复拉片分析,人们更是认为“浴室惊魂”一段的每一个镜头都使悬念得到叠加,这部片子本身蕴含的精神分析原理和其中对人格分裂的经典表现却在某种程度上被忽视了。在片中,由于无法接受母亲已经死去的事实,男主角便将自身精神分裂成了诺曼和母亲两个独立的部分,通过扮演自己的母亲寻求内心的慰藉,以此达到欺骗自己的效果。这种因为对母亲依恋甚至崇拜而产生的分裂倾向,通常就被称为俄狄浦斯情结,或者俄狄浦斯情意综(Oedipus Complex)。有趣的是,在试图描述这种情结时,弗洛伊德没有用“恋母”二字表达他的观点,而是用“俄狄浦斯”四个字表明了这一精神问题的渊源,由此也暗示了精神问题的普遍性和永恒性。
同样在“俄狄浦斯情结”上下过苦功的,还有影坛怪咖大卫·柯南伯格的作品《蜘蛛梦魇》。影片中,拉尔夫·费因斯饰演的精神病人不断回忆着痛苦的往事,脑海里出现了父亲和他的情人杀害母亲的场景。主人公自小认为自己的母亲像圣母般纯洁,所以便在脑子里构想了一个妓女来解释母亲天天出去偷欢的事实。而当主人公意图为自己的母亲报仇,用蜘蛛网一样的机关打开了自家煤气,毒死“妓女”时,他毒死的其实是自己的真实的母亲。影片中出现的“蛛网”,一则用来比喻影片中出现过的重重绳索机关,另一方面也隐喻了主人公错综复杂却又纠结无解的精神和逻辑。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戏剧和电影都在试图表现“俄狄浦斯”或者“恋母情结”这一母题,但二者却往往呈现出非常不同的特质:通常情况下,戏剧似乎更偏好表现精神分裂或者人格分裂之前的“原因”和“过程”,因为就戏剧的本质来说,冲突和矛盾是戏剧存在的必然条件,人格分裂只是冲突的悲剧性结果,无论如何并不是问题的核心与重点;而电影则恰恰相反,它往往喜欢体现这种结果而忽略人格分裂形成的原因部分,因为唯有展现病人如何杀人或者如何呈现出异于常人的状态,才有惊悚和悬疑的效果,才有揭示原因的必要性。
当然,在《惊魂记》上映五十年后的今天,“俄狄浦斯情结”或者“童年经历”这些古老的钥匙已经打不开很多门锁了。今天的人格分裂已经变得越来越简单,因为生活变得越来越复杂了,只要生活的压力足够大,睡眠障碍等等精神问题就会纷至沓来,长此以往人格分裂自然不是一件难事。
比如一直为大量影迷津津乐道的《搏击俱乐部》,其实就来自于这种显而易见的条件。来自工作、生活的巨大压力通常使人格分裂为两种——一种屈从,一种叛逆;一种倾向于认为自己无辜、孱弱和胆小怕事,而另一种则成为前一种眼中的英雄和恶魔,似乎总想逼迫自己的兄弟人格滑向自由和放荡。于是,这种恐惧又迫使软弱的人格变得更加软弱,从而使两种人格产生更加明确的界限和分野,双重人格往往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变得愈发严重起来。
视角:主观还是客观?这是个问题
代表作:《黑天鹅》《美丽心灵》
人格分裂电影到底选择何种视角进行叙事也是创作者必须要考虑的、攸关生死的问题。视角选择一旦成功,不仅能够增加影片的张力和悬念,更能够使观众切身感受到精神疾病给人带来的痛苦,让观众产生极强的共鸣。通常情况下,如果一部人格分裂电影选择用客观视角进行描述,那么观众所能感受到的就是一种由旁观精神病所带来的恐惧和惊悚;如果是主观视角,那么电影一般就会选择其中一个人格作为主角,从而使主角的惶恐、吃惊得到放大,同样能够达到使观众泥足深陷、无法自拔的效果。
由达伦·阿伦诺夫斯基执导的电影《黑天鹅》其实就是选择了从头到尾运用主观视角进行叙事,讲述了一个芭蕾舞演员如何通过不断折磨自己,由善转恶却达到了艺术之完美的故事。有人批评女主角妮娜的扮演者娜塔莉·波特曼是“从头哭到尾的影后”,表演缺乏应有的层次,这样的说法其实不无道理,但如果公正地看,这一主观视角下的人格就是在忍受着自己身上发生的种种不公和压力,比如同事的冷眼、上级的性侵和家人的不解,而妮娜身上一直处在反抗状态的、充满暴力倾向的人格只在很少的情况下才会侵入这一人格的感知范围。所以从这个角度上讲,娜塔莉·波特曼恰恰是准确捕捉到了这个人格当中存在的、甚至近乎片面的性格特质,故而其表演也实在不应该成为指责的对象;这种对无助的精神的表现,就是编导的目的所在。
在影片结尾,妮娜实际上还是没有毁掉自己的另一重人格,因为对于她的暴力倾向,妮娜根本就处在不自知的状态中,不过两个人格已经有了向“恶”的方向融合的趋势;为此,妮娜很有可能搭上自己的一条性命。在我看来,这样的视角设置是有非常独特的意义的,因为猎奇地展现多重人格、猎奇地表现精神病人的痛苦挣扎已经脱离了人道的要求,转而向单纯的蒙太奇、纯粹的“好看”的方向发展开去;坚持运用主观视角虽然显得有些腻歪,但却恰恰体现了对人性本身的脆弱性、对现代人痛苦处境的关注和对表演艺术本质的探讨。
除了主观视角以外,也有一些影片会选择主客观视角并用,从而达到另一种意想不到的效果。第74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影片《美丽心灵》也是一部关于人格分裂的电影,然而这部电影却与大多数同类电影截然不同。导演朗·霍华德非常大胆地在影片中段就揭晓了谜底,继而又用大量篇幅来展现主人公纳什如何面对并克服自己的多重人格。在这之中,影片运用了大量的视角转换,在同一场景前后表现纳什眼中存在的“朋友”和旁人眼中并不真实存在的人格,视角的转换实际上是将旁观者的惊异和参与者的痛苦进行叠加,从而一方面使观众对人格分裂者极强的破坏力产生恐惧,另一方面也使观众对纳什的遭遇深表同情。其后,随着纳什的主人格对其他人格掌控力不断增强,生活逐渐回归正轨,纳什的主观视角和客观视角开始逐渐趋同,他的“朋友们”也只能缩在角落里盯着纳什的一举一动,反倒给人一种“与天地人共斗其乐无穷”的感动。
表演:从一人独疯到群魔乱舞
代表作:《死亡之夜》《三面夏娃》《致命ID》
尽管《惊魂记》成为了人格分裂电影中的一大经典之作,但它却不是最先描述人格障碍的电影。早在弗洛伊德去世的1939年之后的几年间,大量电影就已经开始向这位精神分析大师致敬了。1945年,英国的四位导演联合拍摄了一部关于梦境的影片《死亡之夜》,将五个短小精悍的故事串联在一起,最终又形成完美的首尾相接的环形结构,比为人熟知的《低俗小说》和《暴雨将至》早了将近五十年。更有甚者,片中还出现了腹语型多重人格的故事(由前不久刚刚去世的导演理查德·阿滕伯勒执导、安东尼·霍普金斯主演的影片《傀儡凶手》就是借鉴了《死亡之夜》的创意),片中的男主角由于多年从事木偶表演,加之又对自己的表演缺乏自信,内心渐渐分裂出强势的木偶人格。影片结尾,男主角自身的人格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直以来希望摆脱其操控者的木偶的人格,于是男主角张口说话便是木偶的腔调,着实让人心惊。
这个故事明显影响了希区柯克,以至于十五年之后的《惊魂记》基本直接套用了这个结尾,只是把“木偶”替换成了“母亲”,而后者的人格完全占据了诺曼的身体。无论是《死亡之夜》还是《惊魂记》,二者都非常讨巧地避免了副人格通过演员身体开口说话。演员其实只需要展现单一人格,另一重人格则往往是以简单的录音手段加以解决。
除了这种故意规避另一重人格的影片,用单一演员来表现不同的人格也是精神分裂电影的一大特点。这种影片非常强调演员功力,希望通过同一演员表现性格完全不同的几个人格。比如在1957年的影片《三面夏娃》中,乔安娜·伍德沃德就过足了戏瘾,一人分饰三个有着完全不同性格的人格,而且往往是在同一场景里。医生一下命令,病人瞬间就从一个人格转换到另一个人格,因此这部电影也被人戏称为关于“系统切换”的“科幻”电影。尽管这种切换在现在看来固然是荒谬可笑的,但去除了各种特效和蒙太奇的单一长镜对演员无疑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同时也是对同题材影片叙事方式的极大颠覆。
随着技术的不断发展和对人格分裂研究的不断深入,电影的编导开始越来越倾向于用一个演员展现一个人格,亦即用一群演员展现一个精神病人的精神世界。《致命ID》就是迄今为止描述人格最多、各个人格表现最复杂的影片之一。整部电影用双线交叉叙事的方式把现实世界和精神病人的思维世界联系在一起,且不论现实世界当中出现的医生、法官等人,仅在病人头脑中就已经出现了10个面貌各异的男男女女,他们分别拥有自己的人格,同时出现在一家偏僻的汽车旅馆,经历同一起离奇诡异的凶杀案。人与人之间各有矛盾、各自发声、各打自己的算盘,这样的设置首先是极大地增加了影片的娱乐性,把原来可能略显单调的独角戏化为一场春节晚会般热热闹闹的大型综艺类节目,其次也可以把每个人格都塑造成一个立体的、真实的、不同的人,在引入更多的职业和性格的同时,又不让影片显得杂乱无章,最后更是可以借此方法把每个人格的可信度提高到前所未有的高度,结结实实地把观众吸入影片设置的漩涡。如此“一箭三雕”过后,我们也不得不感叹,精神病人啊,你可真是越来越聪明了。
值得一提的是,每到电影技术突飞猛进的年代,强调氛围和技术的精分电影也会在数量上急剧增加。然而人类的精神还是存在太多未知的领域,作为解释变态心理和精神障碍的排头兵,电影也只是能“猜测”问题的根源,不能给出合理的答案。所以,如果说精神疾病是病人和医生之间的对决,那精分电影恐怕也不过就只能算是制作者与观众之间玩儿的小游戏罢了。毕竟,电影院里观众爽在心头、乐在眉间,而真正的病人却需要直面他们惨淡的人生。我想,这才是精神病电影存在的意义——也是我们在此刻讨论精神病电影的意义。
(编辑:王日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