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雅明有过一段很著名的关于保罗·克利的画作《新天使》的解读，那幅画中的天使看上去像在凝视着什么事物，而那个事物（历史）正在离它（我们）而去。本雅明进一步解释：历史天使想停下把破碎的世界修补完整。可是从天堂吹来了一阵风暴，它猛烈地吹击着天使的翅膀，以至他再也无法把它们收拢。这风暴无可抗拒地把天使刮向他背对着的未来。这场风暴就是我们所称的进步。

　　把这一理论放到当今的电影世界来看，王家卫显然就是“面朝着过去，后退着飞向未来”的新天使，在香港导演集体北上，各种毁誉参半的合拍武侠在江湖上兴风作浪、赚得盆满锅满时，他还云深不知处地在慢慢炖他的“蛇羹”，好似剧中人，永远都是一句话：还不是时候。而好不容易一代宗师“久别重逢”，却面临着已与时代“格格不入”的“囧境”。前有十几亿票房的“泰囧”奠定了整个审美的大环境，人们习惯了各种直白的欢声笑语，也难怪有人指摘墨镜王“拿腔拿调、不说人话”。毕竟商品经济的风暴下，“老派的格调”已成为昨日的良辰美景，人们也早已忘记了民国的那片文化图景。同样的，人们更喜欢“甄子丹式”的叶问，可以一路好似打了肾上腺激素拼杀到底，怎么容易理解《一代宗师》里金楼比武中的两大高手过招，最后只碎了块饼？

　　《一代宗师》并不是“叶问传”，它武戏文唱地回顾了一个如梦如迷的武林群像，以及历史的洪流对这一群像的消解。咏春叶问、宫家父女、白猿马三、关东之鬼丁连山、一线天，都是这一消逝时代的坐标，或浓墨重彩，或轻描淡写，都是缺一不可的。每一场打斗中，大雨、飘雪、火车、卷烟、青丝、三寸金莲甚至旁观他人之眼都是王家卫电影世界的一招一式。浅景深，慢镜头，大特写，正如宫老爷说的，“今天我们不比武功，比想法。”

　　除却对武学的写意之外，王家卫对“情义”的一声叹息也是这部普通意义上没有情节高潮的电影动人之处。叶问与宫二的“叶底藏花一度，梦里踏雪几回”，“一约既定、万山无阻”；宫宝森、马三之间的“不问恩仇”；叶问在金楼比武过关，众高手中的一句“追风赶月别留情”等等都是武林中的风骨和血肉。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章子怡在“玉娇龙”之后时隔十二年，好像一个轮回，终于可以宫二一角而成芳华绝代。片尾宫二对着叶问一段“我心里有过你”、“在我最美好的时候遇见你”的告白，伴着莫里康内的“往事”配乐，令人不禁联想到诗人张枣的诗歌：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下来（宫二原名宫若梅）。言之淡淡，情深使然。

　　剧中宫宝森说：“我并不是想当英雄，只是想造时势。”这话有点道出这个电影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的心声，墨镜王没有卖弄风雅的虚荣和刻意，只不过可怜可叹的是，电影乃至一个时代的黄金时势已去，一代宗师既然是对一种“离去”之不可言说的凝视，那么它自己也注定会在这种“凝视”中离去。

　　这部片子可能很快会在观众的不解和票房的暗淡中远离我们的视线，但久别重逢的王家卫就好像剧中的宫二一样，自己就是一座山，从来不输他人，要输，也只输自己（过往的作品）。

　　（编辑：郭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