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师之路》

　　19、20世纪是中国历史的动荡时代，用时人的话讲，是“千古未有之变局”，在西方，从农业古典文化到工业文明的转变是自然发生的，而中国则是在流血与亡国危机中被迫转变，因而格外激烈而痛苦，在以无数苦难为代价，我们的肉体终于强大之后，却惊觉精神上的愈加苍白。实际上这也是整个东方文明的共同体验，我们看黑泽明的电影《七武士》，《影子武士》，看剑术通神的侠士，看曾纵横天下的武田骑兵，不堪一击的倒在火枪阵下，便知那是有着古典情怀的电影大师，对一个古典时代的祭奠。

　　中国文化中同样不缺这样的祭奠，《霸王别姬》以京剧戏班半个世纪的变迁，纪录了一个古典时代的消亡。章诒和的《伶人往事》是同一精神实质。我还曾在天津听过马志明的最后演出，天津相声界名家全体捧场，我看到的是历史。而中国文化的重要一支，武术界在近代史的真实动荡，却几乎没有作品表现过，电影中，中国人还是更喜欢赏心悦目的武术童话，以及近代史背景下功夫电影所寄托的民族情绪的释放——在前几年一部以中日武术对抗为主题的电影上映时，我曾到负责发行本片的公司去访问导演，遇到本片的发行人员，谈起刚刚发生的中日撞船事件，喜形于色，对影片的票房充满乐观。

　　近年来，关于中国武术界近代的历史，徐皓峰、张大春的书里有了一点，关于中国近代武林的真实描绘，但电影中的同样表现却仍然缺失，不过，今年年底终于可以上映的王家卫的电影《一代宗师》，让我们看到一点类似的希望。

　　为在影片中重现中国民国武林格局，王家卫对此作了大量的功课，《最后的武林》的作者，导演徐皓峰担任本片的顾问，而王家卫更曾带陈勋奇等人花数年时间走访大陆各地，探访民间武术家搜集资料，这种做法只有李安在《卧虎藏龙》中做过，但也没有这么极端，最后选定八极、八卦、形意几派，作为民国武林的代表，以及银幕上咏春拳的对手。

　　我有幸看过完整版的《宗师之路》的纪录片，里面有很多未布的有趣的内容，比如中国电影界的全才，《东邪西毒》的作曲，同样多年习武，曾主演过《败家仔》中的大反派，与林正英、元彪交手的陈勋奇，随王家卫一起走访大陆民间武术家，在与对方讲手的过程中，简直不堪一击，一上手就被打飞，陈勋奇佩服之至。

　　不过，对于武术并不内行的我，真正感动的还是在这样的时代里，老一辈武术师对武术文化的坚守。咏春拳的一代宗师叶问，死前三天仍在打木人桩。很多拳师潦倒不堪，但仍坚持练拳教拳，有些人为生计有自己的职业，在纪录片中穿着职业服装练拳。王家卫到农村寻访程廷华的后人，程廷华是八卦掌宗师，曾作为慈禧的侍卫，在与八国联军的巷战各战死。老人看到王家卫，还从床下拿出一块匾，是慈禧当年所赠：节孝可风。新中国一段时间内，武术处于没落期，我看到很多老拳师，特别是很落魄的，在王家卫来寻访时，说了很多很多，你似乎能从中看到他们这几十年来的寂寞，以及终于有人关注他们的武术的欣喜。

　　王家卫拍片以拖累演员著称，常常有演员被拖累多年，张曼玉甚至被拖累到离婚。但还是有这么多的演员，愿意为一部好的电影付出，梁朝伟从十年前就开始练习咏春，张震的功夫练的最好，甚至得到八极拳大师的赏识，将其收为入室弟子。希望他们的付出能在电影中有加倍的回报。

　　不管《一代宗师》能否如很多人的最高期待般成为一部神作，单以王家卫对本片的付出和诚意而论，已经可以成为一段值得尊敬的中国影史佳话。

　　（编辑：郭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