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得不说,我已经很久没有在进电影院之前对一部影片怀有如此高的期待了。这一次,我把这种期待给了乔·怀特,一来是他的《赎罪》巧妙地叙事架构——当然还有那让我叹为观止的“海滩长镜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二来是这一次他有意无意地闯进了让电影导演们望而却步却又不能自已的雷区——名著改编电影。
电影的剧本绝大多数都来自非电影文学,也就是我们常听说的“改编剧本”。把一部小说改变成一部电影,绝对算得上是电影人的基本功了。事实上我们熟知的大部分著名的电影都改编自文学作品,比如著名的《教父》,还有《魔戒》、《肖申克的救赎》等等。但当一部文学作品上升到“名著”的高度,一切似乎就不一样了。我们一时间很难想到有什么经典的名著改编影片,就连叙事大师希区柯克也坚持认为,名著改编电影只能是二流的。
这是为什么呢?
我感觉这并不是电影人们无才,而是“名著”本身的问题。
为什么这么讲呢。电影总的来说是一门叙事艺术,除了少数有特殊追求的作品以外,电影还是需要通过叙事、通过表达故事情节来表达自己的主题(如果它有主题的话)。所以,一部“真正意义”的小说,也就是专心叙事的文学艺术,是很容易被改编成优秀的电影作品的,前面说过的《教父》、《魔戒》等,小说本身就是很好的叙事艺术,如果说白了,就是小说“很好看”,故事生动,情节吸引人。但我们所说的“名著”就不是这样了,这些作品普遍来说并不是为了吸引读者,而是为了表达自我意志,只有对那些有着同样意志的人们,“名著”才是吸引人的。因而,名著被创作出来的时候,所面向的群体就不是大众,而是那些有一定的文化底蕴而可以理解作者思想的人。它们的风格太过于个性化,它们的情节或者太过于繁杂,或者太过于简单,或者索性没有。它们有的更是以新奇的写作手法而著称,这些优点被搬到大银幕上就没法发挥和表现了;而除去了这些优点,这些“名著”也许就所剩无几了,所以改变成的电影沦为二三流也就不足为奇。
试想一下,当《追忆似水年华》拍成电影时,他流水一般的思绪和错综复杂而又枝繁叶茂的核心怎么可以被表现出来?而《天使,望故乡》里主人公那令所有读者感到熟悉又亲切的心路历程,又如何能造就一部精彩的电影?《战争与和平》洋洋洒洒的壮观景象,改来改去还不只是奥黛丽·赫本茫然失措地顾影自怜?
这些事情连我都知道,那些著名的导演们自然更是清楚得很。但也许是对于经典文学五体投地的崇拜,也许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精神在怂恿,自电影艺术诞生以来,名著改编电影的行为就从来都没有停止过。我得坦白地说,这其中还真的不乏精品,甚至说是杰作。我并不是在写些什么公开的、正式的东西,所以我也不怕有人对我的评价有何非议:在我看来,电影史上至今为止最伟大的改编名著电影无疑是罗曼·波兰斯基改编自托马斯·哈代的《苔丝》,从某种意义上讲,我甚至认为这部影片超越了原著。其他的尝试也不发成功的,但平心而论,还真没有哪一部——无论他是多么又名,赚下了多少票房,赢得了怎样的口碑,或是拿下了多少奥斯卡——能够,哪怕是接近一下原著的艺术水准。真的很可惜,一部都没有。
无论是劳伦斯·奥利弗爵士的《哈姆雷特》和《呼啸山庄》,还是他妻子费雯·丽的《安娜·卡列尼娜》(也许是最靠谱的一次了?),或是两次被搬上大银幕的《巴黎圣母院》,还是夺下奥斯卡的《战争与和平》,抑或是口碑超好的《简·爱》,当然还有那些索性拍成电视剧的,比如《基督山伯爵》和《傲慢与偏见》——都只能算是名著的副产品,远远算不上独立的艺术。这是不是说,名著改编根本就是死路一条呢?[NextPage]
当然不是,至少波兰斯基已经很成功地给过我们启迪。《苔丝》为什么会成功?相比于其他的名著电影,它有何独特之处?
其实苔丝在情节设置和人物塑造上都基本尊敬了原著的处理。但波兰斯基显然更早地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无论电影名字是什么,改编自什么,作者是谁,有多么伟大。当人们走向黑漆漆的电影院的时候可绝不是冲着托尔斯泰、雨果和简·奥斯汀的名头去的,人们希望看到的是一部电影,人们希望领略电影艺术,而不再是文学艺术,人们希望看到导演、编剧、演员们自己的才华,而不仅仅是听他们把大家早已经耳熟能详的故事再絮絮叨叨的累赘一遍。于是我们看到了波兰斯基在叙事过程中几乎完全摆脱了哈代的羁绊,完全把自己当成了作者,他毫无尊重地杀死了哈代的一切,有问心无愧地把每一帧镜头都老上了“波兰斯基制造”的印记。无论是电影里光影对比的手法还是结尾苔丝杀人那一段的大师级的处理,都让我们第一时间想到:没错!这就是波兰斯基的电影!这就是他的风格!而随后才会慢慢地意识到:这是哈代的故事。
于是就有了《苔丝》的成功。它是作为一部“波兰斯基电影”而成功的,而不是作为一部“哈代作品”而成功的,他不再像寄居蟹一样畏首畏尾地隐藏在文学大师们的阴影里,而是另造了一个苔丝,和原有的那个并驾齐驱——这就是《苔丝》给我们的启示。
正是基于这些,在看过了《苔丝》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一直坚信这是改编名著的唯一正确的方法,人们应该不再死磕“生存还是毁灭”的表现方法,而是应该彻底的抛弃它,和其他那些只适合在环球剧院散发着古旧的松木气息的舞台上大声朗诵的五步无韵抑扬格,改为更为现代人接受、更为大银幕接受的哈姆雷特和莎士比亚。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渐渐发现其实还有很多其他的方式,也会受到令人意想不到的效果,比如著名的改编法语音乐剧《巴黎圣母院》:通过形式的改变来起到和原著创作手法相呼应的效果。
雨果是一位与众不同的文学大师,他不像莎士比亚那么遥远,也不像简·奥斯汀一样亲切,更不像巴尔扎克和托尔斯泰,让自己的文学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真实和完美。雨果从开始创作的那天起,他写的每一行字都散发着无穷的、令人难以自拔的个人魅力。他不会去遵从什么,更不会去祈求什么,他的文字天马行空,一切都是他满怀激情的大脑在指引方向,却又会恰到好处地在适当的时候用适当的方法找到一条捷径。这不仅决定了他的作品的无穷的张力,在另一方面也让那些改编他的作品的人们头疼不已。
《巴黎圣母院》就是如此。这部作品的魅力自不必说,但其实真正的魅力恰恰是穿插在并不算复杂的情节里的描写与议论,尤其是其中笔锋犀利又满怀浪漫主义色彩的长篇大论式的章节,是你在其他人的作品里无从寻觅的,是真正的雨果的东西。但这些东西是根本没法被很好的安排到一部故事片里的。但音乐剧却很好地解决了这个问题,它允许了主人公大段的心理表现,也就是独唱,而且表达起来自然和谐,毫无做作之感。雨果作品的才气、作曲家极富后现代曲风的灵性,配合着演员们声情并茂的表演,让这个发生在古旧的圣母院阴影里的故事在舞台上重焕了生机。
这的确是名著改编的一大出路,后来的《悲惨世界》的成功印证了这一点。
这就是我在踏进影厅前的想法。其实真正驱使我来看《安娜·卡列尼娜》的并不是乔·怀特、裘德·洛或是亚伦-泰勒·约翰逊,更不是托尔斯泰,正是我得知这部影片将会以新颖的舞台剧的形式展现,这让我依稀回忆起了《巴黎圣母院》的辉煌,让我仿佛看到了名著改编电影新的黎明。[NextPage]
我就是怀着这样的期待开始观影的。等结束的时候,我感到多少有点失望。一来是所谓的舞台剧的形式,看起来不过是乔·怀特又一次意淫式的形式主义的尝试,这种形式自始至终都游离在了情节之外,让人看起来头晕目眩;二来是在叙事的处理上我看不到一点的新意,我也看不到一点属于乔·怀特的风格,我甚至看到了许多前几版《安娜·卡列尼娜》里相似的甚至是完全相同的镜头设置,这让我大为不解;三是不管原著小说多么地伟大,一个脑残的编剧就足以让剧本的平均水准降低到学龄前的水平——我想这是有目共睹的!
总而言之,如果我不看演员表,你却硬要告诉我这是乔·怀特——那个导演过《赎罪》的青年才俊——的作品,我一定会不假思索地认为你疯了。
名著改编电影又一次让我失望了。我习惯性地回去找出了《苔丝》和《巴黎圣母院》的光盘,希望找回一些安慰。我看着娜塔莎·金斯基那迷倒众生的面孔在刺眼的阳光下闪烁,我看着舞台上卡西莫多、弗洛罗和腓比斯又开始了那脍炙人口的男声三重唱,我突然感觉很是欣慰:当罗曼·波兰斯基决定要拍摄这样一部风格的《苔丝》之前,当吕克·普拉蒙东决定创作一部法语音乐剧之前,他们并不知道这样的尝试会受到什么样的效果,也许会被保守派严厉批评,也许会被挑剔的观众嗤之以鼻,也许会被大小媒体跟风式的口诛笔伐——他们的职业生涯可能会蒙受巨大的损失甚至提前终结。也许在天知道什么角落里会有人满怀希望地去看他们的作品,但最终失望而归,以至于对整个题材的前途失去了信心。
但他们这么做了,这就是一种成功。如今乔·怀特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情,也许并没有想象的那么成功,但这至少是表明他在努力地尝试着突破,他很虔诚地希望寻觅到一条新的名著改编的道路而毅然决然地走向光荣的荆棘路,他也许不是一名成功的开拓者,但至少是一个孤独的殉道者——有这种人和这种事存在,我感觉这条路一定会通向新的开始,只是我们还没有寻觅到,因此,我有什么理由说电影人们对此已经江郎才尽?又有什么理由说“名著改编”已经走向穷途末路了呢?
(实习编辑:郭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