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演员,若不常常在舞台上,就无法进步。而如果他爱舞台,又愿意将他最大的诚意与时光奉献给舞台,他的观众就有福了。《天鹅之歌》就是这样的一种戏,让你看故事里的酸楚与动人,让你看演员的进步与光芒,也让你深深陶醉于其中。濮存昕在这个戏里,用他的表演,证明了他已是一个国际级的演员。那种松弛与自如,那种时而卑微、时而奔放的人物形象,使他既是剧中的小丑,也是舞台上的国王。
和《伊万诺夫》一样,《天鹅之歌》也是写人生的下坡路的。这漫长的人生,中年或老年,我们都终究要走上这样一程,无人喝彩,无人忆起我们当年的青春华美。而就连我们自己,大概也要放弃自己了。《天鹅之歌》里的濮存昕,饰演一位在剧场里已经演了几十年戏的老丑角,年老身衰,一双满是皱纹的手,已经不再惹孩子和姑娘们喜爱。面具和滑稽衣服下的他,记起自己曾经是哈姆雷特,曾经是理查三世,曾经是许多叱咤风云角色的扮演者,在酒精与虚荣支撑的夜晚,他面对自己的孤独与衰老,胸口在痛,他却放声高歌,挥洒胸襟,问同样是可怜巴巴的永远躲在舞台底下的提词员:“为什么不快活呢?”
和伊万诺夫的自暴自弃不同,卑微的老小丑卫斯礼,却在生命将终的时间,以昂扬的姿态,且歌且舞,飞逸而去。你可以说他是自我麻醉,但那何尝不是另一种对生命的抗争?在这个我们终究要离去的世界里,在一路向下的不归路上,流着泪前行是一种姿态,且歌且舞的飞扬,也是一种姿态。我甚至更希望自己未来能向这个老小丑学习,有一天,我没有那成功与繁忙了,我还是可以找到自己的心安与快乐。
同台献演的,除了濮哥的老搭档何冰之外,还有导演林兆华本人。这位上午还在“当代剧场30年座谈会”上侃侃而谈的大师,晚上就在舞台上当起了茶水和打杂,磨磨叽叽地拉开帘子,用脚把花束踢到合适的位置,漠然地看着舞台上下的人期待的眼神,同时满不在乎地丢出他唯一的那句台词。
戏剧在这里回归为一种游戏,你演我看,或者在心里,其实观众就是在看自己,看我们可能的人生与相似的场景。无论是官员,还是明星、教授或是商人,都有过在各自人生路上飞黄腾达的时刻,也终将挪向漫漫无边的无人之路。那个时候,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独自一人,怆然涕下,为自己。
契诃夫不喜欢这些,他喜欢远远地看着这一切,记录下你的欢笑与悲愁,越是小的,越在他的笔下。然后透过他的文字,他的舞台,我们发现自己,在可悲之余,其实还真的有那么一点可笑,而且为了我们的一生,其实,我们真该笑。
林兆华越来越举重若轻,越来越懂得不依赖外在的布景、灯光和道具,就让最能理解和呈现这一切的演员来,独自和观众交流。只要你的话是从心里说出来的,无论手势与语言如何,观众能懂。这种自信,不是源于对技术和手段的自信,而是对人的信心。因为他们相信,人类在根本上,是互相了解,可以沟通的。只要我们愿意。
濮存昕的表演,让我想起去年在爱丁堡戏剧年期间,看到的一位独角戏大师Tim Crouch 的表演,演一个《仲夏夜之梦》里的老仆人,原剧中很不重要的一个角色,被挖出来重新改编,让大家看一个清教徒眼里混乱的世界。小小的剧场,一个演员,与观众有许多的互动,你在台下做任何事,都在他眼里,而且可能被他“用”到戏里。我几乎是用一种五体投地的迷恋在看着他的表演,而他也是那样,由小丑,而成为一个真正的国王,手里无数条看不见的线,牵动每一个观众的眼神与心神。
我特别要恭喜濮哥,在他不得不喝酒壮胆的首演之后,他终于可以不依赖酒精,松弛地面对观众,面对这个绝不容易的角色了。某些时候,我相信他会觉得,他未来的某一天,可能就会是这样一个老小丑,可能也会走在人生的下坡路上。但那又怎样,就让我们这一刻,欢愉起来。我,是我的国王。
(实习编辑:王日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