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祭舞台导演何应丰事先张扬,《女侍》原是疯祭舞台的“结业”之作。成立于1996年的疯祭舞台在千禧前后,发表过非常重要的香港剧场作品,包括《元州街茱莉小姐不再在这里》、《母亲》、《蝴蝶梦》、《石水渠街72号的一片蓝》等。疯祭舞台一贯以本地文化、历史及社会变迁为创作根基,并以沉郁疏离荒唐梦呓的剧场风格,贯彻地探究“香港”与“母亲”的文化母题。其时疯祭舞台的“元州街茱莉小姐三部曲”,与邓树荣无人地带的“生与死三部曲”并称一时。疯祭舞台近年进一步围绕社会矛盾、时事课题探讨香港现状,如谈香港教育制度的《曝/光》和关注程翔事件的《过-渡》等等。如果《女侍》是疯祭舞台十五载结业礼,《女侍》如何透过舞台祭祀来为自己作总结,或许就更吸引我们去观礼了。
疯祭舞台《女侍》一如既往在幽黑封闭的状态下,出现五位梦游般的演出者。导演何应丰率先登场,手执李智良第二部文集《房间》,走上黑盒剧场的“工”字体舞台。何应丰一面念出《房间》的片段文字,一面拉出书法用的宣纸铺满舞台,并在宣纸上画出如同房间的平面图线条,强调了我们都活在闭锁压抑的生活空间。《房间》原是李智良自我书写所经历的精神病缠绕,回溯十余年服药生活的思想纪录。当中呓语般的叙事与充满质疑的不确定声音,明显与疯祭舞台的剧场风格一拍即合,同时也为接下来的三女一男“各自各精彩”拉开序幕。
骤眼看去,2010年疯祭舞台《女侍》似乎大有1999年《石水渠街72号的一片蓝》的影子,剧中人完全以幽灵状态鱼贯猫行,虽云旨在寻找《侍女》(The Maids)作者尚-惹内(Jean Genet)和《侍女》的人物足印,疯祭舞台的演员却一直沉缅在何应丰的声音——“二十四年前曾在大学执导《侍女》一剧,其中经验已不值一谈。想不到该剧中扮演嘉儿一角的演员,于1991年7月21日被刺死于侯斯顿公园内的停车场,行凶者是一位我十分敬重的法国籍戏剧导师……”如是者三女一男的演员不断木然在“工”字体的舞台游走,集体默守哀悼回忆的情结,徘徊在破碎的历史废墟。
“三女一男”中的金草来自上海,为疯祭舞台《女侍》唯一的男角。在游走遍了舞台后,金草干脆躺卧在宣纸所绘画的“房间”,一面脱去戏服一面把宣纸逐片撕碎,俨如野兽哀号抗衡现世的压抑。“二女”则先后做出大有酷儿味道的亲密动作,一副世道与我何干模样。林燕所饰演的女模特儿则迷恋于衣饰装扮、全场揽镜自照,自恋莫名。及至全剧的终章,演员们分别做出重复上百遍的动作——金草辗转反侧地呻吟、林燕力竭声嘶地叫床、胡美宝手忙脚乱地斟茶递水等等。这全都指向了在困锁现实中,彼此交会的不可能。梦呓呢喃、支离破碎的《女侍》所以特别具有《石水渠街》的影子,同样通过类似于精神病患的五人,来展示社会不稳定的状态和危机,折射出时空坐标下特殊个体与社会整体的交集。《石水渠街》的人物分别眼瞎、瘸腿、撞聋、驼背等,与《女侍》中的人沉溺不同形式的自恋同出一辙,投射成虚虚互渗的荒诞情境世界。换句话说,那的确是疯祭舞台的结业作─只有回忆的断片才是他们的归宿。
有别于疯祭舞台的“虚”,爱丽丝剧场实验室的《侍女》之所以令人期待,却是基于爱丽丝剧场风格的“实”。爱丽丝从关于贝克特的两次演出、《卡夫卡的七个箱子》到《第三帝国的恐惧和苦难》,最常得到的八字评语是“忠于原著、诚意十足”。当爱丽丝与疯祭舞台重新创作两个不同的《女侍》(The Maids)版本,试图借既虚且实由实而虚的“双重性”,对尚-惹内曾身处的“现代监牢”作伸延思考,爱丽丝的《侍女》就特别倾向于保持原著色彩。爱丽丝《侍女》一如既往“忠于原著”,通过冗长篇幅,借写穷极无聊的两名女仆素兰与嘉儿爱玩角色扮演游戏,得以穿戴主母衣饰、呼奴唤婢。过程中她们对主母爱恨交缠而且渐渐失控,嘉儿依恋主母威严权力不能自拔,素兰心怀怨恨难以下咽。游戏愈见真实暴烈之际,主母的回归使她们几近精神崩溃,最后更干脆彩排谋杀过程。
结果,素兰在真假难辨、半疯不癫的情态下杀死嘉儿和主母,爱丽丝《侍女》更以“我们都是奴隶制度下的怪物”作结。观乎爱丽丝《侍女》全剧刻意运用黑色的化妆和服饰,对照现实中黑白你我混淆晦暗、不见天日,再加上极夸张的演绎和舞台服装,的确营造出荒诞味道。可是,爱丽丝《侍女》在角色扮演游戏部分过于拖动,使得主母出场后两女密谋杀人等过渡全无。最后,素兰连杀嘉儿、主母后,崩溃高呼针对后现代资本主义的“我们都是奴隶制度下的怪物”,尤为突兀。放眼看去,更俨如革命样板戏中《白毛女》哀号“旧社会将人变成鬼”,这与尚-惹内所着墨的“戏假情真”想像世界,似乎渐行渐远。
想当然的是,尚-惹内的《女侍》(The Maids)已为我们开展了一个华丽耀目的想像世界,而疯祭舞台与爱丽丝剧场实验室的一虚一实,本是相当理想的创作风格大比拼,让观众从不同进路思考当代文化异象里的虚假现实的复杂性。然而,疯祭舞台与爱丽丝剧场实验室合作的《女侍/侍女》似乎各走极端,前者似借题重现固有舞台语言风格,后者依然未能跨越原著与自我信息表达之间的鸿沟。“戏假情真”的想像世界,同样落得自说自话,似是未能飞出尚-惹内的蚕蛹展翅高飞。在真实假象相互撞击纠结下,我们都如同素兰和嘉儿般自我和无力了吗?我们的都市还有尚-惹内的诗吗?
(实习编辑:高雪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