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大师的戏,留传下来的资料,影像太少;年轻时的影像,更是有影无声。这对学习梅派的人来说,当然是莫大的遗憾。可是梅大师的舞台魅力,可以穿越时空,可以只凭遗音,勾魂慑魄!以下写写我听梅大师在‘西施’自二黄导板‘水殿风来秋气紧’起这一场独角戏的舞台录音之后,所受的感动。
这场戏,与传统戏中许多重头戏一样,以剧情论,几乎是‘无有’两字。京剧的迷人处,原不在剧情,而在声情。这场戏纯粹是透过唱念来表述西施夜晚闲步响屧廊的心境:怀抱国仇、复思及前尘。老梅先生的唱,不用多述,我今天想谈谈老梅先生的念。所谓‘一个字的力量’,指的就是老梅先生这场戏里长达四分半钟独白中的一个字。
在慢板之后,南梆子之前,这段白口儿的词句是:
我西施,自到吴宫,十分得宠,朝朝侍宴,夜夜笙歌,
那吴王已是沉迷酒色,不理朝纲,把当年的英气,消磨过半了。
想我越国,被吴王破灭,越王身为囚虏,男为人臣、女为人妾,这是我越臣民,莫大之耻!
幸得范大夫,用尽智谋,将我献予吴王,吴王见喜,已将越王释放回国,他君臣上下,立志图强,将来定有报仇雪恨之日!
那范大夫言道,报仇的重任,都在我西施一人的身上,为此不得不尽力而为。
前日吴王,听信太宰之言,领兵伐齐去了。今夜月明如水、夜色清凉,思念国仇,不能安寝。因此来到这响屧廊前,闲步一回。唉!思前想后,好不闷煞人也。
有句话说:‘千斤白、四两唱’。在我很年轻的时候,不太能领略这其中的精义,总觉得是不是夸张了些。有人解释这句话,说因为唱时有乐器伴奏,还可以遮掩一些演员嗓音上的瑕疵,一旦道白,原形毕露了,所以难。这么说也不无道理,但我觉得应该还能下另一番注解。前面提到‘声情’二字,以声传情,如果藉着音乐,是比纯藉白口容易的。一般好京剧的观众,往往注意唱功,不管他自己票不票戏,能哼唱一两段个人特别钟爱的唱段,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我有时候走在路上、坐在公车上,能听到一些老先生嘴里哼着京剧的某一段唱,可绝少碰到在念白的。我年轻时甚至很长的时间以为所谓‘派别’,只是唱,不包括念,换言之,如果老梅先生的资料唱的部分齐了,我就以为齐了,白口儿呢,只要有本子就行了。慢慢随着资料的更完备,也随着自己经验的增加,更庆幸蒙香港名家刘中石老先生的点醒,发觉其实老梅先生的念比唱更难学,这其中的意境太高太高!以‘西施’里的这大段独白来说,如果演员只是按官中的念法,一带而过,观众其实很容易不耐烦的。台上空无一物,就是西施一人,行两步念一段,念一段再移两步,说的都是观众心中早就明白的事,如何能抓住观众的心呢?四分半钟,很难处理啊!念急了,没味儿,念温了,更糟。可老梅先生的功力,透过录音,能逼得你屏气凝神、深恐听漏了一个字;尤其令人折服的是,虽然看不到他的面容,但就是这‘以声传情’的功夫,使人脑海之中,浮现一个活生生的西施!她的一颦一叹,脸上的每一分神情都自然映入眼帘!我说这话,句句发自肺腑,绝不是将梅大师神格化。
梅大师的这段念,内敛沉重。首段‘十分得宠’与‘消磨过半了’透着牺牲自己达成目的的一股严肃。我曾见过演员说到‘消磨过半了’时竟摇头叹息,完全弄不清自己的身份。第二段‘男为人臣、女为人妾’八个字念得简直要催人泪下,‘莫大之耻’的‘耻’字略带颤音,逐渐弱收,压得人也跟着低回不已。第三段当念到‘他君臣上下,立志图强,将来定有报仇雪恨之日’语气一转,字字掷地有声,把西施的爱国之心作了最完美的诠释。第五段又勾起头场初遇范蠡的前情,与后面南梆子的词是相呼应的,不知现今演出为何删除了。末一段是交代响屧廊闲步的原由,一声哀叹,是老梅先生拿手的念法,别的戏里很多。最最精彩,在快到尾声的一个‘煞’字,声母将出之际,巧使气音,我今天说的‘一个字的力量’,正是这个字!不用这个技巧,整段四分半钟的白口儿就整个儿白念了!我每次听到这个字,内心所受的震撼,从不觉减轻过!梅大师之所以为大师,一字知矣!再往下,‘也’字往低走,尺寸合度,轻重得宜,为领起南梆子作了最好的铺陈,自不在话下。
(编辑:郭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