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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谈昆曲:这么好的一朵牡丹花谁接过去?

2010-03-26 15:44:37来源:南方周末    作者:

   

  白先勇一直笑,他的眼角眉梢两颊都染着兴奋的酡红。藏蓝的中式服装、黑亮的大头皮鞋足以显示他对这个场合的重视。他站在讲台后面,看着古典美人杜丽娘和小丫鬟春香在春天的《牡丹亭》里且歌且舞,其神态像一个怡然自得的堂会堂主。

  这不是堂会。这是北京大学的课堂。因为白先勇和《牡丹亭》,300个座位的阶梯教室座无虚席,晚来的学生只能站在走廊上。四条走廊全站满了。

  这是一门面向全校本科生的选修课。第一学期以“青春版《牡丹亭》”作案例,场上和案头并重。昆曲大师和“青春版《牡丹亭》”的扮演者会和学生一起排演校园版《牡丹亭》。而两岸三地的昆曲研究者将从《牡丹亭》文本、中国人的抒情传统、汤显祖的前世今生等角度,把《牡丹亭》“讲透透”。

  悠扬的笛声从教室的一角飘出来,扮演杜丽娘的沈丰英和扮演春香的沈国芳轻移莲步,学生们一阵骚动。

  一折《游园》唱下来,白先勇问,“美不美?”“美!”台下轰然应和。“我要的就是这句话!”白先勇大笑,大有老夫聊发少年狂的豪兴。在加州大学圣塔芭芭拉分校执教鞭29年之后,每次再度回到大学的讲堂上,白先勇讲的都是同一个题目:昆曲。

  3月11日,为期五年的“北京大学白先勇昆曲传承计划”正式启动,白先勇的牡丹情缘有了新的寄放之所:“也许日后北大出个文化部长呢?他上过昆曲课,说不定他会推广。”

  台湾“遗老”看京剧,年轻人看昆曲

  2004年,昆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确定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之后三年,青春版《牡丹亭》在台北“国家戏剧院”首演,9000张票一个月之前便卖得精光,最贵的套票7500台币。那时,白先勇并没有想过,这出戏可以演184场,而青春版《牡丹亭》在成为轰动一时的文化事件之后,处境半是热闹、半是寂寥。

  这不是白先勇第一次组班排演《牡丹亭》。1983年,“台湾本土培养的第一位京剧名旦”徐露曾在台北“国父纪念馆”演出《牡丹亭》中的两折《闺塾》、《惊梦》。徐露主攻京剧,昆曲属辅修,仍让台湾的昆曲迷大过戏瘾。

  祖籍江苏的徐露1950年随家人迁台,她的京剧生涯体现了不遗余力的“台式”京剧理想:名儒培养名伶。11岁由名票开蒙,两年之后,经齐如山推荐,徐露进入台湾空军下属的“大鹏剧队学生班”。坐科11年,“大鹏”先后从岛内、香港延请七八位名伶向徐露亲授拿手绝活。从“大鹏”毕业后,徐露又被保送到台湾文化大学戏剧系,师从俞大纲,研读中国历史、诗词歌赋。

  徐露的成长与京剧在台湾的繁衍同步:初是为抚慰迁台之后军中弥漫的思乡之情;大陆爆发文化大革命后,“复兴中华文化运动”在台湾如火如荼地展开。按照冷战思维,“敌抑我扬”,在大陆遭到打压的,在台湾却焕发青春。

  “徐露版”杜丽娘是话剧《游园惊梦》余绪。

  《游园惊梦》本是白先勇写于1960年代的一篇小说:苏州昆曲班的几位姐妹先后嫁作“军人妇”,并跟丈夫辗转赴台,飘零在台湾各地,有人富贵,有人落寞。借一次生日宴会,伶人出身的夫人们办起堂会。丝竹管弦之中,每人都有一肚子的沧桑。

  小说里有大段意识流式的心理独白,并不比白先勇其他小说更适合改编成话剧。而白先勇却唯独选择这篇小说,是因为他笃信“京剧、昆曲、话剧出现在同一个舞台上会非常有意思”。现代的话剧可以从京昆的程式化表演中吸取营养,而三种戏剧形式的拼贴会营造出一个独属台湾的时空。

  1987年,白先勇受复旦大学邀请到上海讲学,记忆中的上海沧海桑田大变样,童年的家成了饭店。上海看白先勇却并不陌生。早在1979年,白先勇1960年代的旧作《永远的尹雪艳》便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登上了《当代》的创刊号。

  1988年,上海的大导演、与北京人艺林兆华并称“南胡北林”的当时剧坛创新人物胡伟民,联合广州话剧团和上海昆剧院(下称“上昆”),排演话剧《游园惊梦》。上昆名旦华文漪出演主角钱夫人。

  此次演出的涟漪一直荡漾到1992年。是年,华文漪在台北“国家戏剧院”出演两个半小时的简本《牡丹亭》,吸引了大批中青年观众。

  “台湾这个地方很奇怪。看京剧的多是‘遗老遗少’,看昆曲的反而是年轻人。”白先勇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用台湾《中央日报》的说法,六百年的昆曲在台湾是“现在进行时”。之所以有这样的局面,跟众多曲家几十年不遗余力在大学播撒昆曲的种子有很大关系。这些人能谱曲,能填词,场上工夫、案头功底无一不精,颇有当年吴梅在北大带根笛子给中文系上昆曲课且讲且示范的风采。白先勇的学生时代,在成功大学、台湾大学、台师大的校园里,几十人风雨无阻,吹吹打打、咿咿呀呀研习昆曲的场面常可见到。

  虽然自己没有参加京昆社,但昆曲在不知不觉中成为白先勇青春时代的背景音乐。后来在纽约求学,乡愁袭来的时候,只有昆曲可以帮他解忧。

  因为有此经历,白先勇做昆曲传承的伊始,两条路径非常明确:昆曲必须进校园;昆曲必须走出中国。

  苏州是昆曲的家乡,但本地人不看昆曲

  青春版《牡丹亭》在台北名声大噪,接着就被请回了家乡苏州。“地点选择很重要。我第一站选在台北,因为台北有很多昆曲的知音。第二站,我选苏州大学。如果在普通的剧院演,可能影响也没那么大,”白先勇回忆,“苏州这个地方很奇怪,虽然这里是昆曲的家乡,但苏州本地人没人看昆曲。”

  苏州大学一度很担心:学校礼堂2700个座位,三晚八千张票,给谁看?况且礼堂设备老旧,青春版《牡丹亭》的舞美、背投全无施展空间,只能演“阳春面版《牡丹亭》”。哪知新闻发布会在上海一开,全国媒体蜂拥而至,八千张票很快就被媒体和苏大学生,甚至南京、浙江、上海、北京、山东来的大学生抢空,尽管赔本赚吆喝,全部是赠票。

  “大家没听过昆曲,但都想知道昆曲是什么样子的。”白先勇信心大增。青春版《牡丹亭》在全国的巡演由此开始。

  2004年8月,青春版《牡丹亭》由政府埋单参加北京国际音乐节;9月,以商演形式,到杭州参加中国艺术节,是该届艺术节的票房冠军;2004年11月到上海东方艺术中心演出,单场票价炒到让白先勇咋舌的1200元人民币。白先勇跟演出商、邵氏影视家族老牌名伶何莉莉商量:你一定要给我留一批半价票,我要找学生看。结果四十张票成为送给上海戏剧学院昆曲班学生的礼物。

  2006年,身为香港何鸿毅家族基金学术顾问的白先勇得到了为期三年的资助,使更大范围的巡演成为可能。除了美国12场、英国6场、希腊3场、新加坡3场、台湾9场、香港6场之外,青春版《牡丹亭》到目前为止的184场演出,绝大多数是在大陆高校完成的。

  兰州大学、西安交通大学、中国科技大学,白先勇都去过。“大学生简直要疯掉。合肥没有昆曲,只有黄梅戏。我们去演的时候,1500个座位的礼堂挤进去3500人。”

  白先勇坚持在大学演出时,必须有一半是票价几十元的学生票。苏州昆剧院的八十名演职员,再加上台湾的十几位舞台工作者,每一次全本演出,需要何鸿毅基金二十万到五十万的赞助。

  对于曾经四处募款的白先勇来说,三年东奔西走的巡演相对是一段从容时光。2009年,为期三年的资助结束,继续做大规模的巡演已经不可能。“只能靠天意。”白先勇说。

  这时候,可口可乐北京公司总经理莫卫斌出现了。

  在公开场合,白先勇说,代表美国流行文化的可口可乐跟中国古老典雅的昆曲结盟,充满后现代的文化意味。私下,白先勇指着太阳穴,赞莫卫斌脑筋灵活。北京可口可乐公司出资500万元赞助为期五年的“北大白先勇昆曲传承计划”,其间会有数度与“北大”和“昆曲”捆绑在一起的曝光机会。

  “国内有那么多大企业,假如一年拿出1000万,推着他们(指苏州昆剧院)到处去演,‘工商银行《牡丹亭》全球巡演’、‘中国移动《牡丹亭》,多好!人家法国银行、汇丰银行都追着赞助柏林爱乐乐团。”白先勇说。

  这个不是精品,什么是精品?

  73岁的白先勇数度言退,却依然是青春版《牡丹亭》的领队。他没有接班人。

  几年的大陆巡演经历,白先勇已经学会了用大陆的时髦用语推介昆曲。在“经典昆曲欣赏”的开课仪式上,白先勇把昆曲跟中华文化的复兴捆绑在一起。

  他给学生分析昆曲的辞藻之美,写杜丽娘揽镜自赏,是“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得彩云偏”;写春光是“春如线”、“雨丝风片,烟波画船”。“后花园是个危险地带,经常有书生跳出来跟小姐私定终身。但‘牡丹亭既出,几令西厢减价’,杜丽娘在她家后花园做的梦是古典中国最伟大的‘春梦’,令之前的后花园罗曼史大为减色。”在数百位年轻学子面前,白先勇毫不掩饰他对《牡丹亭》的钟爱。

  在白先勇看来,《牡丹亭》的伟大之处,已经被汤显祖自己说得明明白白: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为情可以死,死还不稀奇,为情还可以死而复生,复生之后有情人终成眷属,历经战乱,生活冲虚恬淡。你不要忘记,她在花园里做梦的时候,根本没有见过那个书生。这就是人性!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个情不是任何礼教、任何政治制度、任何宗教能束缚的,它远远超越了男女之情。”一折《惊梦》,让白先勇咂摸了几十年。

  英国《每日电讯报》剧评人伊丝曼·布朗对《牡丹亭》的观感与白先勇异曲同工:“没有比这出三晚连台爱情传奇昆曲更‘纵情享乐’的了。如同经历一段如此奇异陌生的旅程令人兴奋莫名,然而却发觉自己原来仍在熟悉的人间。”

  尽管二十几岁就以油画般浓丽的笔触写尽“台北人”的沧桑,白先勇依然为杜丽娘的“情真情深情至”打动。然而,青春版《牡丹亭》依然有让道破世情的白先勇百思不解的地方:尽管女主角沈丰英、男主角俞玖林在2007年拿了“梅花奖”,青春版《牡丹亭》却从未获得官方的资助;作为一个剧目,为昆曲赢得过巨大国际声誉却未获得任何政府奖项;在英国参加“时代中国”的演出,文化部只解决了大陆演员的旅费,台湾的技术人员纯粹是自费去帮忙。

  温家宝总理看过青春版《牡丹亭》演出后,大为赞赏,还为沈丰英和俞玖林写过一幅对联:“姹紫嫣红牡丹开,良辰美景新秀来”。“写得蛮好,蛮点题。后来(温总理)还把他们两个带到日本去演《牡丹亭》的片段。”白先勇说。

  但青春版《牡丹亭》的日子并没有因此好过起来。

  “我们连精品工程都不是,这个不是精品,什么是精品?”

  “我们在外头演出,打的都是苏州昆剧院的牌子呀,这不是非常有意义的两岸三地的文化合作吗?”“老说软实力,要把像样的东西拿出去呀。”

  “我早就说过,苏州应该建一个昆剧戏院,跟他们园林搭调,不要大,800个座位就好。要造得非常精致,跟旅游结合起来,游客白天游园林,晚上看昆曲,欧美、日本、韩国、港台的游客都会去。我讲了很多年了……”

  ……白先勇不知道,这些牢骚可以说给谁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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