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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坚|人爲什麽要有这个世界?什麽是生活?

2016-11-02 14:03:36来源:文学报    作者:于坚

   
群”就是你的观点能够团结你这个部落的人,如果你只是个人写作,你不能团结人,大家就不听你的声音 什麽今天当代文学越来越衰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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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网络 

  “群”就是你的观点能够团结你这个部落的人,如果你只是个人写作,你不能团结人,大家就不听你的声音 什麽今天当代文学越来越衰落?你不能群了,你的写作只是你个人的自我表演,你可以表演我也可以表演,我凭什麽看你的表演。


  ——于坚《世界愈孤独,文学愈梦想》


  世界愈孤独,文学愈梦想


  近代中国人口剧烈的流动性深刻改变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这很少被我们的文学反映出来。诗人于坚近期在云南《大家》杂志青年作家论坛上便通过自己的观察反思了这一现象,他希望一个写作者能够深入想想被改变的时间概念、同质化的文明生活对文学而言意味着什麽?这同时也是在问,写作者是否还能让自己的想象力保持热情,让自己的写作与世界産生真正的碰撞。


  消失的族群关系  我们在单向度生活


  我们的时代是一个碎片化的时代。今天我们往往忽略了一个最大的现实,“文革”在时间上拆迁了中国,而拆迁又在空间上拆迁了传统中国的筑居。我经常听到年轻一代的作家谈到中国历史的那种虚无感,把中国历史看成一个灾难、死亡、灰暗,一切不幸的根源。我们成了一种没有历史感的民族,成了一个年轻的民族,我们置身在一个任何一种历史都没有经历过的全新的世界之中。


  神话里面的尤利西斯离开他的家乡到大海上去流浪,也可以说他正在面临一种拆迁,但是流浪的终极是回到了他的家乡。虽然故乡人已经不认识他了,但是尤利西斯家的老狗认出了他,因爲那只狗还记得他的气味。唐朝诗人贺知章离开故乡到各地去流浪,最後也回到他的故乡,虽然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但是他仍乡音无改。


  而我们面临的情况是不一样的,拆迁的结果是我们的故乡没有了,谁也没有故乡,你即便是从未离开你的故乡,你也在你的故乡变成了一个被流放者。所有的人离开他的故乡搬进新的社区,丧失了邻居,丧失了童年的老树,丧失了给你糖果的大伯,你完全成了这个世界的陌生人。你搬进你的社区,然後你噗通一声关上门,你和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关系。


  我们不再发生传统的文学创造的那种关系,《红楼梦》里面那种人的关系。我们完全进入了一个单向度的、陌生人的社会,每个人都住在一个孤独的铁门後面,没有邻里。


  我认爲,这个现实并没有在当代文学中被表现。我记得李鸿章在150年前就说过:“中国正面临着三千年未有的大变局。”王国维等人也说过这样的话,先知们只是意识到一种历史即将发生,而正是我们亲历了三千年变局的完成。我们已经完全置身在和中国过去的历史断裂的那麽一个时代当中。


  20年前我来到滇越铁路的车站拍纪录片。滇越铁路是从昆明一直到越南的,是法国工程师设计,由中国工人在100年前建起来的一条铁路。这条铁路使云南绕开了中国高山大河的阻隔直接与世界联系起来。这条铁路修建的时候云南还是一个蛮荒之地,古老的部落、古老的歌谣、一个自足的世界。忽然滇越铁路像外星人的飞船这样呼啸飞过蛮荒的高原,带来的一种土着做梦也完全想不到的世界。


  这个车站使我思考时间的问题,时间到底是什麽?难道人真的是不可一世,没有主宰人的力量吗?後来我拍了一个纪录片,叫做《碧色车站》,这个纪录片曾经入围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电影节银狼奖。我发现我的电影在西方放映的时候引起知识分子的关注,也正因爲这个电影我多次前往西方。我到了很多国家,我发现他们并没有抛弃旧世界。我们现在就坐在我们30年前所梦想的天堂里,看看这个会议室、麦克风,哪一样不是全新的,西式的,每个人家里也一样,全新的家具,但是人们是否感到充实?今天我们终于发现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并不是在所谓的前面,所谓的未来。我昨天去碧色车站看到挂着一个巨大的标题:“早日签订拆迁协议,早日走向幸福。”100年前这里是荒山,车站的建造导致人群聚集,变成一个美丽的乡村,但是现在的计划是要把这些全部搬走,然後建一个旅游点。


  这是在进行一种同质化的拆迁,他们意识不到在建筑後面是生活世界。你把这些建筑拆掉了,你就拆掉了生活。本来你的邻居在这里30年都在卖着你非常喜欢的早点,拆迁後你永远找不到了。本来你家窗子的外面是一棵老槐树、一口水井。搬走,生活世界也就失去了。生活世界是时间、历史的産物,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像新房子那样建造出来的。但这个趋势是没法逆转的。最後所有的滇越铁路的车站都变成一个车站,仅仅以商业爲目的的车站,生活世界完全消失。


  文学重要在于世界观与细节


  云南的丽江也是一个例子,大约在30年前去的时候那是有神灵的地方。在那里可以看到玉龙雪山,在那个城市最伟大的不是人,是山上的神灵。现在除了旅游的洪水和商业街什麽都没有。每一个摊子都在卖仿造的工艺品,没有任何生活气息。如果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时间、历史,什麽都是新的,走到任何一个地方都是丽江式的景观,那麽不会有文学。同质化对平庸的大衆也许是一种生活方式的更新换代,但是对于作家来讲就是灾难,文学将丧失细节。在中国同质化的浪潮比在世界的其他地方都严重得多。


  今天同质化实际上是在用科学技术、商业来统一这个世界。只有一种生活方式是值得过的,其他生活方式都是落後的、愚昧的。你要活得像样,你就必须有大房子、汽车,就要吃面包、喝牛奶……这是一种方式,但是你还可以像桑丘和唐·吉诃德那样去流浪,那也是一种生活方式,像吉普赛人那样去流浪。但是同质化最可怕的就是认爲只有一种方式。


  在西方的文明里面,对这样的世界观的怀疑、批判和反抗一直是西方文学最伟大的动力。无论是卡夫卡还是托尔斯泰,或者是我非常喜欢的作家契诃夫,他们的作品里面都有一个根本的主题,就是对于这种科学主义的商业主义的技术化的未来的怀疑。


  卡夫卡他在世俗的人生里面是非常成功的,他是保险公司的办公室主任,干得很好。但是他所有的写作都指向对这种生活世界的怀疑和反抗。


  20年前我是读不懂卡夫卡的,你的那个世界难道不是我们要追求的吗?有一个好的工作,有稳定的丰厚的工资,还痛苦什麽?这是一种伟大的痛苦。他的写作是基于人爲什麽要有这个世界?什麽是生活?这种追问使得卡夫卡成爲一个伟大作家。卡夫卡的写作是有世界观的。


  同质化简单地讲就是细节的消失,而文学最重要的细胞是什麽?就是细节。没有细节你怎麽当小说家,你怎麽当诗人。任何一篇小说都是由细节造就的。无论是契诃夫的小说,无论是卡佛的小说,我最喜欢的小说都是从细节开始的。从细节开始的小说在中国我觉得是比较弱的,中国小说喜欢从宏大叙事开始,不会从一个牙刷的位置没有摆对,因此发现这个房间里面可能出现的某种故事这样的细节。门罗是我最喜欢的作家之一,其实很多年以前她还没有获奖之前我就读过她的小说,我读完之後我说这个人要获诺贝尔文学奖,那可能是发生在她获奖的五年以前。後来有一天忽然听见这个获奖的名字,然後又看见这个小说我是看过的。她的小说充满着细节 什麽中国当代的小说我觉得缺乏细节,这个不怪作家,我认爲细节在一天一天的消失。没有细节,每个城市都是一样的,每个房间都是一样的。但是在西方的作家那里不一样,西方有那种任何一件事的发生都会有很多人在想爲什麽的传统。工业化在18世纪就开始,所有的作家、哲学家、诗人都在想我要不要这个东西?有很多结论,卡夫卡是一种。又比如说,马里雅蒂是未来主义的诗歌领袖,他就认爲未来是最好的,要歌颂钢铁、歌颂工业、歌颂未来,未来主义是肯定未来否定过去。未来主义它起源于西欧,但是它生根结果的地方在哪里?在苏联。苏联就是一个未来主义的社会。


  市场不是全部  梦想依然


  虽然都是在一个同质化席卷全球的时代,但是作家并没有丧失想象力,生活世界也没有消失。上个世纪中国的先锋派文学深受西方文学的影响,尤其是受罗伯·格里耶这些作家的影响,罗伯·格里耶的小说主要是基于他对时间和现实的理解的角度的改变,更多的是一种形式主义的东西。我觉得罗伯·格里耶这样的作家他後面没有卡夫卡那样的悲悯之心,没有那种历史意识和那种世界观。当现代主义的浪潮过去之後,读者喜欢的还是那种能够使他们的灵魂、他们的人生获得意义的那种,他们重新去看巴尔紮克,去读莎士比亚。


  无论怎麽写,无论怎麽玩弄形式,我觉得诗还是孔子说的都是兴观群怨。“兴”是什麽?兴就是赞美。古代世界爲什麽兴在第一,因爲古代世界的中国人生活在中国这个地方,古代的中国是水土丰美,河流、高山、草原、森林、百兽,人对大地的关系是感激,中国文献可以查的第一首诗就是大地的赞美诗。兴是第一,兴就是赞美。道法自然,赞美感恩大地,所以兴是第一。


  “观”就是你的写作要爲你这个部落的人提供你对世界的看法、解释、观点。就是我刚才说的你的声音要能够吸引他们,使他们不再害怕不可知的力量。


  “群”就是你的观点能够团结你这个部落的人,如果你只是个人写作,你不能团结人,大家就不听你的声音 什麽今天当代文学越来越衰落?你不能群了,你的写作只是你个人的自我表演,你可以表演我也可以表演,我凭什麽看你的表演。


  “怨”是一种批判,今天是一个怨的时代。因爲赞美的时代结束,另外一个世界,过去对于我们来讲永远是一个不可企及的黄金时代。


  最後还有一个多识。今天很多诗歌变成一种语言的装修活动,多识的炫耀。作品变成一种商品的生産,不再和读者发生任何关系,写出来只和新闻界发生关系,和批评家发生关系。今天这个已经是很严重了,有些知名作家,没有人知道你写的是什麽,我也被迫成了这样,只知道你的名,不知道你的作。写作本来是指鹿爲马,现在是鹿都不要了,直接生産那匹货币之马。仅仅在制造一些可以消费的象征,至于是否能够共享、是否能够使读者重新意识到生命美好,全不在乎。


  前几天我还在巴黎参加一个诗歌市场,巴黎每年有两天的诗歌市场,我们刚进去的时候,真是非常惊讶。法国的诗人告诉我,在法国有三百多家诗歌出版社,我觉得太夸张了,中国连一家诗歌出版社都没有。连诗歌都已经和市场这个词联系起来。但是,市场并没有成爲西方写作的全部。梦想着自己成爲不朽的能够进入卢浮宫的作家还是有一大批,那个诗歌市场也在卖这类诗人的诗集。我看见兰波的肖像在飘着,还是有许多诗人在写那种要招魂的诗。


  作者:于坚,1954年生於昆明,创作范围包括诗、散文、小说、评论、摄影、戏剧和纪录片,中国“第三代诗歌”代表人物。现为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重要作品包括:诗集《于坚的诗》,诗文合集《于坚集》五卷,长篇散文《众神之河——从澜沧到湄公》《印度记》《于坚思想随笔》四卷等20余种,纪录片《来自1910的列车》《慢》等。获台湾《联合报》第十四届“新诗奖”、“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02年度诗人奖等奖项。


  题图:Patio Door with Green Leaf,Georgia O'Keeffe 绘


  选自“今天”官网 www.jintian.net。原载《文学报》。


  (编辑:安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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