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
导语:2016年5月25日凌晨,著名文学家、翻译家杨绛先生在北京协和医院逝世,终年105岁。评论人叶克飞回忆起两年前读《洗澡之后》的感受,无论是结构还是艺术性,都不能与《洗澡》相比,却让人对作者感到心疼。叶克飞最不能接受的是崩坏时代下的大团圆结局,正如杨绛以及其他早已逝去的这代知识分子的人生,在历经磨难后,强行以一个大团圆结局作为文字生涯的句号,当然有睿智豁达的一面,可它并不真实。或者说,一个无法让人直抒胸臆的时代,辜负了文字与美。
《洗澡之后》
前两年读《洗澡之后》时,一度感慨万千。也许当时很多人都会百般不情愿地想到,它将是杨绛的遗作。老人家自己似乎也心有所感,她在序言里写道:“假如我去世以后有人擅写续集,我就无法阻挡了。现在趁我还健在,把故事结束了吧。”
对这本以百岁之身写成的小书,似乎不该苛求,但客观来说,它在结构和艺术性上都远逊于《洗澡》。人物的面孔也让人忍不住想起张爱玲那句“小时候看红楼梦看到八十回后,一个个人物都语言无味,面目可憎起来”。最让我不能接受的,也许是那崩坏时代下的大团圆结局。
在《洗澡之后》里,知识分子们遭遇了又一轮政治运动,那是更为残酷的反右。许彦成却未受冲击,他和杜丽琳离婚,与姚宓牵手。这是个大团圆结局,当初错误的婚姻宣告结束,“姚太太和女儿女婿,从此在四合院里,快快活活过日子”。这是全书中最让我不满的一句话,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未来等待知识分子的绝不是现世安稳。
这似乎是杨绛人生的一个缩影。今人提起杨绛,无不赞颂她的淡泊优雅,作为历经百年动荡离乱的知识分子,她确实也无负赞誉。但反过来说,这百年来的大时代,实在配不上杨绛以及其他早已逝去的这代知识分子。在历经磨难后,杨绛以一个大团圆结局作为文字生涯的句号,当然有睿智豁达的一面,可它并不真实。或者说,一个无法让人(不仅仅限于杨绛)直抒胸臆的时代,辜负了文字与美。
即使是当年《洗澡》,大背景原本酷烈,但杨绛写来仍是不紧不慢,穿插着各种闲情逸致,丝毫看不出血雨腥风的味道。当年我初读《洗澡》,便在喜欢之余,惋惜它仅局限于“洗澡”,未能见证之后的时代。
抛开这并不真实的大团圆,杨绛在记录真实人生时,也总以平淡文字和内敛感情铺陈。在文学技巧和感情上,这当然极为高明,但如果联系文字背后的大时代,就不免让人唏嘘,甚至对杨绛感到心疼。
《干校六记》
《干校六记》见不到一句控诉,只有苦中作乐的达观。即使是写到因不堪批斗凌辱而自杀的女婿得一,也只是平平淡淡。先是在开篇写“得一和善忠厚,阿圆有他在一起,我们可以放心”,大有佳婿可依托的欣慰,可几页之后,就成了“这次送我走,只剩了阿圆一人;得一已于一月前自杀去世”,这只言片语中的沉痛,固然令读者撕心裂肺,但也许太难为了作者本人。还有干校中的自杀者被草草埋于菜地的残酷,生病不能请假,被毫无经验的赤脚医生打上两针的荒谬,都平淡道来,不见惊心动魄。
就像平淡达观的笔调多少冲淡了《干校六记》里的残酷与荒谬一样,爱情和大团圆也冲淡了政治运动的跌宕与残酷。《洗澡之后》里也有洗澡,但却不是改造思想,而是真实的洗澡。许彦成离开杜丽琳后,“临走利用学校热水方便洗了一个干净澡,好像把过去的事一股脑儿都冲洗掉了”。也是在这一天,他和姚宓领结婚证,“姚太太就叫女儿洗澡,这是照例规矩”,许彦成“连内衣也换了干净的”。可是,一个崩坏时代,又怎能用大团圆遮掩?
这个刻意而为之的大结局,也许真的与杨绛的心境和身体有关。她要亲手给自己喜欢的角色谱写命运,但限于精力不免匆匆,大家在四万多字的篇幅中轮番上场,面目模糊。但另一方面,或许也与近百年来中国知识分子的境遇和命运有关。
杨绛在《干校六记》中写道:“改造十多年,再加干校两年,且别说人人企求的进步我没有取得,就连自己这份私心,也没有减少些。我还是依然故我”,一句“我还是依然故我”,当然是极高的境界。可让人唏嘘的是,中国知识分子似乎最多只能做到这样,多半情况下则求而不得。历次政治运动下来,不肯被改造灵魂的人,往往连肉体都被消灭,灵魂得到“改造”的人,又有几个心甘情愿?
杨绛并非没有愤怒过。文革时,中国社科院文学所贴了钱钟书的大字报,杨绛就在旁边贴小字报辩白。革命群众对杨绛此举自然不满,将这个“牛鬼蛇神”揪到千人大会上批斗。当时文学所同被批斗的名家们个个低头不语,任由革命群众发威,只有杨绛据理力争。
这不平之气,极少见于文字,于杨绛而言是豁达,于时代而言则是悲凉。倒是有句话让我有极深印象——“我有一个明显的变,我从此不怕鬼了,不过我的变,一点不合规格”。这“不怕鬼”与“不怕规格”,便是知识分子的不平之气,只是,惜之太少。
(编辑:郑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