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田里干过活的人都知道,稗子和稻子的外形比较相像,只是茎秆比稻棵光滑,叶脉白色凸起,叶片也比较浓绿,最明显的是下部有些歪斜,有的还在中间弯曲了一下,甚至节节屈膝。在这里要插一句山西作家张全友的话,在小说里他称膝盖为“跪骨”。稗子就有这样的脾性,虽有跪骨的基因,仍与稻子并肩,并毫不犹豫地争夺养分,并且卓有成效,它们往往比水稻长得高大茁壮。其实稻子原先也是草类,只不过通过培育进化成农民的宠物,小颗粒的稗子入口虽粗糙磨牙,酿酒却独占鳌头,口味不是一般的醇美,听说近几年稗子也被粗粮细作成贵族食品了,价格昂贵。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张全友像水稻田里的稗子,而且是逆境生长的先锋稗子,很难拔除,因为他正把根深深地扎下去,并且把穗子结得更加饱满,可是他的处境总有些尴尬,进不了大粮库,也去不了酿酒厂。
要给写字的人归类或者给文字定性似乎都要一些凭证,由中央文明办、民政部、文化部、新闻出版总署、国家广电总局、中国作协等六部门组织的百部农民作品《双百大地印文丛》说得很清楚,百名之一的张全友身份似乎用不着怀疑,他在《阡陌》后记中形容自己的第一句就是:“一个地道的乡巴佬。”有一个人告诉我,曾去看望张全友,结果没碰到,他去地里浇水了。还有两个文友结伴去拜访张全友,扑了个空,他去卖西瓜了。浇水和卖西瓜,实在是农人的平常事。可是,有人却为张全友打抱不平,认为“农民作家”的称呼和“农民工”一样带有歧视色彩,应该将他归为山药蛋派才对。相反的冷幽默则是,某组织要在全国寻觅农民作者的佳作,搞一个评奖活动,并集结成书,有人提到张全友,组织者不采纳,认为他不是纯粹的农民,因为他为当地的一些企业写过文字材料,还北漂过,现在又担任着《朔风》杂志的特约编辑,虽然是体外编制。这时候又不强调题材了,却执意于身份,于是张全友的“农民”标志又被他自己的经历剥夺了。张全友在如此定义不清的划分中,显得有些尴尬。但他自己似乎对名称并不在意,对他而言,农活和写字,就是一对孪生兄弟,天生的。
同时天生的是张全友的善良侠义,因为篇幅所限,我不能一一叙述这些事情,仅说一件小事就足以看到这种禀性。一位山东作者发给我一个农村题材的短篇,希望能在我曾经供职的杂志上发表,结果没能如愿。这位作者近年病重,每周都要透析,我在QQ上向张全友提起他的情况,他毫不打顿地问能否为这个作者发起募捐,他说愿意第一个捐款。我说不清楚这位作者的经济状况,自己也做不了发起人一类的角色,但我知道这位作者把文字看得很重,帮他发表就是对他最贴切的安慰和鼓励。张全友立即表示,他会想法把这篇小说发出来。后来有点小周折,最终还是发出来了。后来读到祝大同为他小说集《阡陌》写的序,说文学是张全友的宿命,是日常生活的一种方式,写作动力来源于他内心深处那个孤傲与高贵的灵魂。张全友过的是什么日子呢,以一年计,就是三间草房,两囤粮食,五千元欠债。这是一个怎样的概念?一个连自己生活都窘迫的晋北农民,在听到另一个并不认识的写作者病苦时,毫不犹豫的欲掏出自己的钱去帮人,忘我的赤子之心啊!
这个题外话或许可以略微勾勒出一个作家的精神面貌,人说文如其人,但《阡陌》带来的信息太复杂太丰厚了,这就让我再次确信,真正的好作家不仅有儿童般的单纯,同时也具有老者般的宽厚。
但去年初刚得到这本书时,我并不重视,第一感觉书名很文气,第二感觉设计很土气,总之,我对这本书没有抱很大的期望,过去看多了乡人的坎坷苦难以及命运抗争的文字,模式特征都是差不多的。
总算有闲心看了,结果没想到这本貌不惊人的书籍竟然会如此好看,惊愕不已之后,忍不住去网上搜索,结果读到了他的《黑鸽子》《失身份》《翁州寻夫记》等,我发现他对人物形象的挖掘有了新的探索,同样是农村妇女进城寻找丈夫,《黑鸽子》还有着理想主义的色彩,《翁州寻夫记》则有些残忍,但更见人性,那对作恶夫妻善恶参半,他们竟遵守承诺,也不失感恩之心,下跪举动这个细节非常见血,像一种仪式,包含着复杂的道德观念,相反,原本亲爱的夫妻情以及熟识友好的乡邻们却因所谓的正大光明变成了陌路人,骨子里的冷漠是现代社会人性恶的一种典型表现。这是我至今未读到过的农人形象,真称得上一篇经典之作,虽然其中也有值得商榷的分寸感问题。好玉难免瑕疵。
谈到瑕疵,还是举《阡陌》为例,张全友竟然把全书最弱的《窗花》作为打头篇,在我看来,最后一篇《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也远胜于它。也许写《窗花》时,诗人的思维习惯起作用了,他专注地挖掘苦难中的唯美因子,结果演义出的人生故事有了氤氲的氛围,看上去有凄凉之美。人生走向不明,或者违背初衷,来个烟云弥漫也似乎对境,但也会显得编造痕迹过重。我感到张全友很在乎诗情,他大概下意识地要用文字来弥补农村生活中所缺乏的文明和浪漫吧?《翁州寻夫记》里也有类似的问题,如此棒的一篇小说,本来行云流水般的自然,突然囚禁女子深刻起来,那一连串哲学比喻其实是张全友自己的念头,却被塞进一个农村妇女的脑里,读起来总是有些别扭。
不过,我觉得这个问题不难解决,因为症结非常鲜明,只要张全友写作时把自己完全地忘记,或者变身为文字中的人物即行。
而《阡陌》的其余八篇,篇篇精彩,每篇都值得研讨。比如《不听话的耳朵》看上去有些古怪,小说中的人与现实生活中的人有些不同,但怪人有怪人的逻辑,非常的合理,而被割耳朵的群体也是悲剧,他们十分冤枉,明明遵循了大众的做人道理,却又偏偏错了。再比如《阿丁是只鸟》,劳作与诗意浑然一体,并不是纯然的苦难,小说有深度,也有力度,让人不忍接受的结局,却是最真实的一笔,它实在值得用专门的篇幅来加以评论。
过去说,农民失去土地就是失去保障,可在他的书里,有人主动离开土地去城里了;过去说,农民是憨厚本分的,可在他的书里,农民会使诡计设圈套;过去说,小农经济心眼里只有自家几亩地,在他书里,农民为集体主义的康庄大道卖生求死;过去说,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在他的书里,一个连名字也没有的废人姑娘,用鲜血和性命创造了一场误会;过去说,农民道德观强,痛苦了就喝酒就内心折腾自己,在他书的里,农民也务实,同样随同世风男女偷情,并将石头像当成奶奶孝顺……他的人物一直在寻找更适合自己的世界,最初是出于本能,然后开始出现理智,他们的一切努力,只是为了理想中的名正言顺,结果目标总是落空,但书中人并没悲痛欲绝,再令人胆战心惊的故事,他的口气也不凛然,一切只是为了更清晰地看清命运的根源。这是一群卑微的人,但个个都唱主角,他们各怀技艺,总是吾国吾民改不了本土腔,让人看到,无论怎样变,根须都扎在那片土壤之中。
我有些明白这本小说集为什么起这个名了,纵的是悲喜,横的也是悲喜,纵的是人性,横的也是人性,人生的经纬就是轮回,去城市,或者返回乡,总是转不出红尘阡陌。张全友命定与土地结缘,缔结的是血肉情谊,这个看似文气的字眼对他来说却是伤痕和痛苦,交叉在他生命的旅程中,它沾满了尘埃的情愫,如果硬要说诗意,这是令人生痛的阡陌,却在遍布疮痍中开出依然憧憬的生命之花。
张全友行走在他的阡陌之中,他把足下的泥土捂在自己心口,热和力起了作用,由此我们闻到了复合的土味。
(编辑:白俊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