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的教育,往往从诗歌开始,从诗歌入手,像《千家诗》这样的古诗选本,正是蒙学的重要教材。现在许多父母,也会让学说话的小孩去背古诗,他们对孩子的教育,也常常是从诗歌开始,从诗歌入手的。
小孩在学说话时背诵诗歌,这让我想到《论语》里孔子的一句话:“不学诗,无以言。”要是去探究人类语言的最初形态,我们会发现,那正是诗的形态,语言命名万物的法则,的确就是诗的法则。可以说,诗是语言的依据,没有诗,就无所谓语言了。所以,其实,一个孩子刚开始学说话,他几乎就是在学诗。从刚开始说话的孩子嘴里,总是会吐出一些非常有创造性的,只属于这个孩子自己的语言,那正不妨是他的诗歌。但是这种孩子的诗歌很快就被大人们阻止了,大人们要求孩子像大人们那样说话,说约定俗成的、规范的、一律的、没有了创造性的、平庸的、不属于自己的语言。
人的语言能力,或诗歌的能力,其实是先天的,他的这种能力在某个断奶后不久的幼龄被唤醒,并将在他的青春期,伴随着第二次生长发育高峰、性成熟和恋爱求偶的需要,再次被唤起,去做一回那个年龄段里的诗人——在那时候,大概,每个人都写过几行爱情诗,至少他写过情书,要么用自己的方式去说出几句情话——第二次被唤醒的,是一个人对语言表达本身的关注和反思。所谓“不学诗,无以言”,那就是说,不去学诗,你就不能够了解语言究竟是什么东西。
而语言正是人的根本。人之所以成为人,成为这样的人而不是那样的人,世界之所以是人们以为的样子,是这个样子而不是那个样子,正是被语言造就;人的思维,人的认识,人的理解,人的想象,都被语言形塑和规定。形塑和规定语言的,却正好是诗;创造和更新语言的,也正好是诗。所以,“不学诗,无以言”更进一层要说的是,不去学诗,人就没有了立言的根本依据,那么人之为人的依据,人去思考、认知、发现自身和世界的依据,又会是什么呢?
一定是因为诗歌的这种重要性,促使孔子编订了《诗经》,用作教育学生的课本。从《论语》里还能读到孔子这样的语录:“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可见孔子编订《诗经》这一课本,首先注重的是诗歌对语言的升华作用,注重的是诗歌的感发意气,透明灵魂,同化道德,批评人生的作用,注重的是诗歌美和善的统一,附带的也才注意到了它在知识上的意义。孔子以诗的最高准则编订出来的《诗经》,不仅培育了他那些优秀的弟子,而且成了中国精神和中国诗歌发展的黄金源头,成为辉煌的中国文学的第一部经典。这一诗歌课本不仅在教育和教育史上具有极高的价值,它在文学和文学史上也同样有着极高的价值。
这样的作为诗歌经典的课本,在任何时代都是需要的,正如诗歌教育,在任何时代都是必须。几年前,听说北岛在着手编一部《给孩子的诗》的时候,我就想那是在为我们这个时代的诗歌教育做一件重要的工作。中国的新诗从它被发明出来到现在,还不足百年,这将近百年的历程,也许只相当于中国古诗的《诗经》阶段。那么,我想我有理由期望《给孩子的诗》去成为一部用作课本的“当代诗经”,去弥补我们这个时代诗歌教育的重大欠缺。北岛编选的《给孩子的诗》是否称得上“当代诗经”,这先不论,可以肯定,这部诗歌选集的出版问世,在孩子们中间的流传、被诵读,已经为我们这个时代的诗歌教育作出了贡献。听说北岛又在着手编选 《给孩子的散文》,相信那也是将经典作品用作课本的思路。“课本”,在这里泛指教育用书而未必是指课堂用书,但我很希望《给孩子的诗》《给孩子的散文》这样的书能够成为课堂用书,去取代那些误人子弟的错误的课本。
教材编订者和教师们没有理由不像孔子那样,把优秀的诗歌,把经典之作拿来用作课堂用书。越是伟大的诗歌,越是集人类精神之大成的经典,它的教育价值就越大。恩斯特·卡西尔在《艺术的教育价值》 一文里说:“艺术是一条通向自由的道路,是人类心智解放的过程;而人类的心智解放又是一切教育的真正的、终极的目标。艺术必须完成自己的任务,这项任务是其他任何功能所不能取代的。”让孩子们读到经典作品,读到真正伟大的诗歌,不可或缺于他成长为一个真正的人的过程。
“教孩子们伟大的诗”——这是我的大学同班同学,女诗人陆忆敏写下的一首诗的标题,这里借来用作这篇短文的题目。
(编辑:白俊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