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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风中的习习

2014-12-01 09:39:48来源:中国作家网    作者:蒋 蓝

   

  关注和阅读习习的作品已经有十几年了,习习笔下的兰州尤其出彩,黄河故道的硬风劲扫江南金黄的落叶,花在女墙低头,却以内翻的造型完成了一个翻 飞的叙事。这样,一个逆风而起的意象在我的印象里,逐渐玉成了。读到她新近推出的散文集《流徙》,更加领会这个标题包含的寓意:在大地上流徙辗转的人,静 静等待,让这个奔忙的时代涌进了银行、酒吧和车站,终于腾空了小街和巷道,方才可以尽情打量那些石板、甬道、长廊和草木,记录下这些承载岁月的风物故事。 这需要有极大的耐心,就像一支烛火,在与黑夜比试耐力。

  从风物到风情的诗性叙事

  近20万字的《流徙》,习习的文笔不脱风物,她是一位倾心能指的叙述者。其实,风物具有极大的所指,它涵盖了历史、地理、城市、文化、技艺、风 俗等方面的细节,古代地方志里最让人留恋的,恰是美不胜收的风物志。换句话说,风物的历史就是人文与自然全部的历史。能够充分珍视一地的风物已经不容易, 但这仅是记录,不是文学。英国散文大家怀特的《塞尔彭自然史》与普里什文的《林中水滴》乃至梭罗的名作泽被后世,最让我心动的,是切入事物而又拉出了丝绦 的那一种情致。

  黑格尔指出:“如果要找一个名词来称呼这种不是本身独立出现的而是活跃在人心中、使人的心情在最深刻处受到感动的普遍力量,我们最好跟着希腊人 用      os这个字。”这就是情致,他把情欲与情致、情致与神作了比较。情致是存在于人的自我中而充塞渗透到全部心情的那种基本的理性的内容,因而“情致是艺术的 真正中心和适当领域”。习习的散文不是狭义的风物散文,更多地展露出一个女性独特而充满悲悯的观察与细腻剪裁,其文风裹挟着西北的深广与江南的滋润,它们 的张力却因为诗性的盘桓,从而得到了紧张的统一。

  一个价值向度在于,将心智播撒在风物之间,比耗散于人际上也许更有意义,由此构成了习习写作“流徙”的底蕴。

  大地的根性往往缺乏诗性,缺乏诗性所需要的飘摇、反转、冲刺、异军突起和历险。也可以说,诗性是人们对大地的一种乌托邦设置;但扑出去而忘记收 回的大地,就具有最本真的散文性,看似无心的天地造化,仔细留意,却发现出于某种安排。100多年前,黑格尔还断言:“中国人没有自己的史诗,因为他们的 观察方式基本上是散文性的。”这是特指东方民族没有史诗情结,无意间却道明了实质,让思想、情感随大地的颠簸而震荡,该归于大地的归于大地,该赋予羽翅的 赋予羽翅,一面飞起来的大地与翅下的世界平行而居,相对而生,成就了习习的散文。

  习习不习惯所谓“大散文”、“全景式散文”,所以她没有绕开事物直上高台红光满面发表议论的习惯;她也没有把自己的情感像黄河那样越流越高,让 那些“疑似泪水”的物质悬空泛滥;她不是冬烘的学者,可以术语遍地,撒豆成兵,炒一盘成分可疑的“学术随笔”;她的散文让日益隔膜的事物得以归位,让咋咋 呼呼的玄论回到了常识,一句话,让散文回到了散文。

  在她近年的一些可以归入风物题材的篇章里,她在那些植物、坟茔、残碑、道路、寺院、人类遗址、乌云、铺排的鸟声当中,感受到了一份惟她所用的默 契与伤感。她节制的语感就像一幅精细但不愿再随意涂鸦一笔的速写,她咽回了自己多余的话,只让那些被她凸显出来的事体,又回到旷野与生活当中。

  习习在事物面前只留下了自己的脚印。她带走的,是她的相遇、相知、相恋,乃至相忘。

  显然,一个没有多少经历的人,很难触及经验性写作;而一个无法对经历进行处理的写作者,其经验性根本就无从谈起。在散文这个依靠经验性写作才能 发力的写作领域,我倾向于谈论习习的散文,而不是她的语言或语境,隐喻或反讽。严格地说,比起过往的写作人,我们的确难以再发现什么了,很多的“洞见”不 过是换了一个说法,又闪烁在文学爱好者的低空。尽管它们均是经验的构成部分,但还不是文学的经验性。从个人化的生活史中彰显既符合历史语法、又迥异于宏大 叙事的言说,通过习习言说的指向,抵达那看不见的所在,以“说出即铭记”的心证方式,正在成为一种检验散文家实力的标尺。

  在组题《静物》系列中,我感动于那《流动的河》里的一个场面:“那天,大声喧哗了半个白天的我们,在夜深人静时,看见了身边这条流动的河,几个 人竟都沉默了起来。”在一条大得无法流动的大河面前,在一条与黑夜融为一体的河流面前,那就是时光,那就是人和命运都在老去,却仍然满怀对时光的敬畏以及 渴望涉水而过的慕渴之思。在大西北的逆风中,习习露出的是顶风而起的背脊,而后,她立刻又把自己放回到风的低处。

  笔记体与汉语畛域写作

  我读过习习不少文章,尤其是读完《流徙》之后,渐渐有一个困惑萦萦而起:她提供的文字也许是一种“行走文学”,但到底是散文,抑或随笔?

  无论如何,鉴于杂文和随笔本质上都是以议论为其内在的魂灵,它们从散文的方阵里旁逸斜出,坠生民间,分别形成了独立的文体。我注意到,在汉语写 作中流行了十几年的人文随笔,它从来就没有被从未命名的“人文散文”置换过。我认为,随笔不但是散文界的撒旦,也是制式文学散文的异端。散文需要观察、描 绘、体验、激情,随笔还需要知识钩稽、哲学探微、思想发明,并以一种“精神界战士”的身份,亮出自己的底牌——散文是文学空间中的一个格局,随笔是思想空 间的一个驿站;散文是明晰而感性的,随笔是模糊而不确定的;散文是一个完型,随笔是断片。

  这没有高低之说。喜欢散文的人,一般而言比较感性,所谓静水深流,曲径通幽,峰岳婉转;倾向随笔者,就显得较为峻急,所谓剑走偏锋,针尖削铁, 金针度人。面对一棵果树,习习使用了一个类比,散文会对这棵果树的生长、开花、果实、色泽、气味等等进行全方位描绘,并勾连自己的情感记忆,得出情感性结 论;随笔是掰开果实,品尝味道,让果酸在味蕾上找到那些失去的,并获得品析的结果。

  面对如今汉语写作领域出现的“打通”文学散文、人文随笔的努力,这不但值得期许,更值得关注。反观习习的文体,如《风情》《卢梭这个老头儿讲给我的》《原来有这么庞大的一个故事》等众多篇章,恰恰呈现了“打通”的一种敞开的景观。

  所以,不能结果的花,自然是花;但剑身的锈,却一定不能叫锈。

  如果这一文体态势的判断能够得到确立的话,那么,在习习人生流徙之间的诸多细节中,她的笔记体一再引起我的关注。我认为,她对笔记体的用力,既 体现了她不再满足惯常文体的一种突围,也是她向古代先贤的致敬,更印证了鲍德里亚的结论:断片是一种趋向民主的文体。习习对我讲,多年来自己不但购买了数 量惊人的古代笔记,阅读也让她心醉神迷。在我看来,断片的源头在古希腊,那是思想最喜欢的衣服;笔记体的写作,却是古已有之。目前仅有极少数人在默默为 之,一是学人,二是诗人,罕有思想者。学人是从学理入手,诗人是从词语着眼,罕有从现象学意义而进入事体的。这,也正是断片、札记、笔记写作最丰饶的野 地。

  习习说过,她喜欢清少纳言的《枕草子》。是喜欢作者独居一隅的清纯?还是喜欢作者独坐黄昏的安然?也许都不尽然,习习在阅读中渐渐展开了自己的 域度。她毕竟是在“流徙”的间隙与风物相遇。她不是清少纳言眼中的屋檐,她是黄河古道上的风。《寥寥数笔》这一大组笔记里,有一篇写到了她眼中的砖画:

  从嘉峪关附近出土的汉魏墓室里的砖画上可以看出,画师们的手腕开始柔软了,灵活了。线条不再只有凿刻时的倔硬,且有了细粗之分。粗线可以表示凝重和坚毅;细的线条表现柔软和弹性,比如马的腹部,开始有了弧度,微弯的细线条,似乎能让人触摸到马腹的温度。

  这时候,浓厚的世俗气息扑面而来。人开始成了画面的主人,当然还有围绕人的家畜和树木、植物。有一块砖画,画了两个穹庐,穹庐之间长着一棵树, 粗壮的枝干,上面点染的色块似是果实。一个庐里,男人正蹲着煮食,一个庐里,女人半卧,肚腹隆起,似乎快要生产——俗常人安静的日子。还有一幅《采桑护桑 图》,均是寥寥数笔。女人在桑树下采桑,男人拉开弓箭,在一边保护桑树的果实。有很多此类表现日常生活的画面:杀猪、蒸馍、洗烫家禽、耙地、烤羊肉串、井 边打水、淹菜……繁复的热气腾腾的生活,都通过精简的线条表现了出来。这时的画有了性情,有了食物的香味,马儿奔驰时,蹄下有了呼呼的风声。

  作家尽力贴近那冷冰冰的古砖,她听到了砖头深处那排闼而来的蹄声。类似的笔触,在《流徙》的另外篇章里颇多。她写《大海》,从青海湖到海南的意 象重叠;写《姜维墩》,从古狄道城写到20世纪六七十年代人们在姜维墩上“采集的那种野豆,名叫大钢针,在那个饥饿的年代,把大钢针煮了,壳子里的果实, 暄软而鲜美。但刚从毛刺树上摘下的大钢针,硬而尖锐,酷似伤人的利器”。读到此,心头一惊。1859年来自云南的李蓝大军横扫四川南部诸县,杀死高县县令 丁良俊后,成都文人余澜阁就记载说:“闻咸丰七八年间,高邑各乡桐叶,多生刀剑形,蔓菁亦作尖刀状,殆杀机之先兆者欤。”对照起来,就会发现很多传闻,固 然有传闻的挪移,但这一挪移,恰是情致。头脑冰结的人,闻不到这一股戾气。

  与其说习习不再顾及“文学散文”的起承转合,不如说她早已经撞破了制式写作的藩篱,只写下让自己心动的风物、皱纹与死亡。如此,习习的率性写作 正在接近我心目中的“汉语畛域写作”——不确定的,不规范的,不放弃对知识与思想俯身的文学写作。从人的角度而言,这种写作更多是基于人生阅历对命运的既 不俯首称臣、又无法彻底抗拒的沉默姿态,而更高于它的,是一种生活态度——这也许更接近奥地利作家穆齐尔的“随笔主义”旨归。

  这样,对于习习的笔记体写作,我心目中就越发清晰了,索性写出来,恭候她的裁决——

  她的价值立场是高扬自由的。在前行过程中尽管有无限的可能,但关注每一个可能就是打通靠近自由的路途;她的文体意识具有试验精神,具有不确定的 文体特征。笔记体是思想的犁沟,构成一种逶迤放射的隐喻文体;她无须架空形象来梳理思想,而是把理念还给思想,让理念流动在思想之中;鉴于随笔的主题私人 性、结构随意性、感情亲和性,她已经无须回避在思想演绎过程中对情绪的接纳。

  (实习编辑:白俊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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