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长篇小说《繁花》(金宇澄著),直觉是一个全新的文本,写法极为独特:不见时下最流行的叙述方式,却几乎全由闲聊和对话推动,世态人情,饮食男女,家长里短,耳食之谈,无不真实而鲜活地展现着一个时间过程,成就了一幅流动的上海市民日常生活的世相百态图。我读时本想弄清时间表,却发现章与章之间,忽而过去,忽而眼前,仿佛乱的,或是有意而为之。更神奇的,是它虽使用一色上海方言,但不知经过怎样妙手处理,北方人如我者也读得懂,且能读出韵味。后来才知道,这小说最早贴在上海的“弄堂网”上,每天一贴,大受网民青睐、追捧,遂不断与读者互动,牵绊而行,经过统筹,终于积成了现在的文本。它因而有了话本的特征,作者也自然进入了“类说书人”式的角色。这真是一种非功利的写作,堪称“无结构的结构,无意义的意义”。它好像告诉我们,在上海,近半个世纪,人们就是这样走过来的,时间就是这样被耗掉的。在我看来,《繁花》应是当今最好的上海小说之一,也是当今最好的城市小说之一。
首先,它放弃了惯见的宏大叙事,走向“细节化,庸常化”的展现生活历史的叙述方式。它没有宏大叙事的架构,没有刻意植入的政治视角和道德评判,没有直接通向意义和目的性的人为结构,有点儿随心所欲,写到哪算哪的感觉;它甚至也没有以往城市小说常见的写弄堂或胡同里几家几户几代人的命运史的方法。但这决不意味它没有自已特殊的结构方法和深湛的文化内涵。事实上,小说铺开了两条时间线索,一条是上世纪六十年代至文革结束,一条是1980年代到进入新世纪,两条线索交错并行,时空不停转换,而活跃其间的全是些小人物,男角如阿宝,沪生,小毛,陶陶,女性如梅瑞,李李,蓓蒂,小琴,华姝,雪芝们,他们大多经历过阶级斗争年代的窒息,也享受到了全民经商年月的宽松,他们的悲欢离合,酸甜苦辣,升沉浮降,从最基础的意义上,见证了上海这座古老伟大都市的世态人情之变迁。
人物似乎并不重要,作者并不着力刻划单个人物的性格与心理,而是突出芸芸众生的生存状态,生活情景,突出上海这座城市特有的话语方式,情感方式,生活方式,审美方式,写出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名状态”;也可以说,突出的是一个城市的生活姿态,一个城市的味道。小说中,这些来自城市各个角落,职业各异的小人物,似乎聚散无因,来去无踪,但谁也离不开谁,好像有种无形的胶将他们粘在一起,他们或是孩提时的伙伴,同学,邻居,倾慕的女子,拐弯抹角的相好,共同构成了一个场,他们相聚于一场场的牌局,麻局,饭局和聊局。他们任何时候都有乐致,无论文革,还是现在,从最早的上海唯一电子管黑白电视机,说到如今一对法国情侣要拍摄上海故事大片,从上海人特有的“半两粮票”说到如今的豪华与奢侈,从车间的性爱风波谈到女人洗澡的笑话,从一架心爱钢琴的丢失引出文革的沉重记忆。如此等等。作者引用古希腊哲人说的,“不亵则不能使人欢笑”;应该承认,男女性爱,包括婚外情,及其不同时期的不同表现形态,确是小说叙述的一个焦点,热点,由此引发笑料连连;但小说里并不全是这等欢声笑语,在其背后,也潜藏着生命的沉重感,和“人生是一次荒凉旅行”的慨叹。如果说,通常的小说,唯恐无意义,唯恐无事件,而《繁花》却尽写神侃海聊,貌似无意义的过程,而意义却正在这里浮现而出。不能说,我们没有从小说中深刻地感受到上海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到今天,在政治经济文化上的历史性变迁,尤其是,人们心灵和精神的历史变迁。作者的视野是宽阔而自由的,小说不止是男欢女爱,在笑谈中,笔墨涉及到日常生计,成败利钝,兼及国际、时事,商贸、民生。对于写出鲜活的上海,鲜活的城市这一追求而言,《繁花》找到了最好的形式。
方言,无疑是《繁花》最大的特色,所谓沪语小说也。但我居然看得懂,不能不说是奇迹。显然它是经过精心改造的方言,非常富于表现力。据懂行者言,作者将很多上海口头语转化为上海书面语,又从音、意上达成与普通话的最大兼容。比如,小说中没有“没有”,只有“无”;没有“站起”,只有“立起”;没有“是吗,好吗”,只有“是吧,好吧”;没有“侬”,“阿拉”之类”。这一方面保存了上海话,一方面让北方人也懂。它的特点是,人物在叙述中对话,在对话中叙述,对话也就是叙述。对话进行不下去的时候,有一个人就“不响”,作为收束。整部小说里有一千多个“不响”。这“不响”意味深长。其实,方言是一个作家构思的家底,虽然呈现出来的是普通话,作者却是用方言在完成最初的构思、刻划,因而至今方言是有潜在生命力的。如仔细读,还不难发现,有些古典的或鸳蝴派小说中的语词也闪现其间,如“低鬟一笑”,“吐属清雅”之类,并不觉生硬,反而增添都市情调。我认为金宇澄的一个重要贡献是,他复活了古典话本小说的写法,但却加以先锋性的处理,打造出了一种新的有中国气派的写法。
总之,《繁花》是一次令人瞩目的突破,是近年来最重要的都市长篇小说之一。它告诉人们,不仅乡土文学有伟大深厚的传统,城市,特别像上海这样古老的国际大都会,同样有伟大的文化积淀和了不起的精神传统,我们以往认识得太不够了。那种认为只有写荒原绝塞,穷乡僻壤才叫“深刻”,写城市的文学天生就是“轻飘”的观点是完全站不住脚的。金宇澄进行了一次成功的挖掘。金宇澄成功了。但我认为《繁花》并非样板,榜样,这文本其实是很难复制的,也没必要认为城市小说都得这么写。
(编辑:苏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