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炼
受访者:杨 炼
采访者:傅小平
时间:2013年4月13日
地点:扬州四桥烟雨楼
很多中国知识分子不行使作为提问者的权利。他们面对很多事件,都会保持一种古怪的沉默,这是中国知识界的犬儒
傅小平:在我的感觉里,你是少见的有大格局、大关怀、大气象的汉语诗人。有评论认为,那些在口语和庸常生活中寻找诗歌的小诗人们,找不到可以观看和研究你的望远镜。我以为说出了部分道理,但正因为“大”,也可能失之于对“小”的关注和洞察。总体而言,在你的诗歌里,不太能找到日常生活的踪迹。
杨炼:那也不能这么说。写日常生活是不是就一定要写到吃饭、吃菜的?在《李河谷的诗》里,我写个人地理学,写家,写家里的东西怎么油漆。有一首诗里我就写到,我买了一把紫色的郁金香的花,把它放在我的餐厅里,餐厅的墙上是蓝色的壁纸。这些人生经验是极为日常的。重要的是,如何把日常经验转化成诗歌。这个过程不是像拍照片,拍完了就了事。如果只是给日常生活照张相,那他能拍到的也就只是一把普通的残花败叶。
傅小平:那你认为该怎么转化?我看到有一些诗歌从日常出发,经过转化就成了玄之又玄的玄学;这看似深刻了,但很可能实际上是简单了。这就好比一朵花被风干了,成了搁置在标本簿里的花的标本,它或许有了另一种触手可及的干枯而骨感的美,但永远失去了那种鲜润而有生气的美感。所以在我的理解里,好的诗歌当如放飞的风筝,你放出去了,但还是能稳稳地把握在自己的手中,而不是就随风飘出你的视野。在我感觉里,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歌就有这样的魔力。你以为呢?
杨炼:我想,这并不是诗歌唯一的途径。杜牧在诗歌里写到“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但他并不是真的要去找到某一个人,在那儿吹箫。诗歌之所以成为诗歌,恰恰在于它有一种普遍的意义。你看我写那个《李河谷的诗》,我写的就是我在伦敦的房子,还有房子面前的那条街。像这样的题材,在我的诗歌里并不少见。但很显然,我写房子和街,真正要表达的是这之外的一些东西。
打个比方说,要只是把中午我们在富春吃到的美味佳肴罗列在眼前,让人家跟我一样品尝,想象富春做菜的手法,那我真觉得他们该到这里来吃饭。所以,诗歌重在深化和超越的过程,诗歌的能量也体现这个过程所能达到的程度里。我不反对写任何题材,因为诗歌好否根本和题材无关,诗歌体现在深化和超越的能力上。所以还是那句话,因为我在《叙事诗》之后写的都是成熟的短诗,里面有很多相当日常性的作品;这些作品,你可以说它是日常的,也可以说它是超越日常的;你愿意从哪个门进入厅堂都行,核心的是你要登堂入室。
傅小平:进一步的追问,这里还涉及到诗歌该怎样处理现实的问题。反映在你的诗歌里,你不像有些诗人做出抗拒现实的姿态。你对现实有一种妥协,有时是无奈的选择,有时体现出一种主动的接纳。
杨炼:会有这个无奈和接受,但不能简单地说是妥协。这么说吧,真正的好诗,都是对现实的抗拒。但这个抗拒,并不等于只是在政治意义上的你喊“万岁”,我喊“打倒”。这个口号、那个口号玩的只是同一种游戏,是同一游戏的正反面。而诗歌是对整个无聊游戏的超越。
诗歌和现实的关系自然是非常密切的。可能在更年轻的时候,我和你一样对现实是反抗的、抗拒的,那只是浪漫的青春的抗拒和反抗。在深度上显然是不够的。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它缺乏自我反思。那时候我们不知道什么是现实,也没法理解,某种意义上我们都是现实的一部分,而且极可能是痛苦现实的受害者,或缔造者之一。所以,对于现实我们需要葆有反思的深度,自我追问、自我批判的深度,也就是屈原《天问》的态度。这其实是诗歌本就应该有的态度。屈原并没有简单地说“是”或者“不”。他回答的方式只是两百个提问,并通过提问来加深对现实的质疑,这才是“高级”的诗人应该持有的态度。
傅小平:提问意味着诗人对现实是有疑惑的,至少他不会在简单的意义上接受现实。但我看到在你写的一首诗里,你连着用了三次“接受”这个词。
杨炼:这是“五十知天命”的接受。写伦敦那首诗时,我五十岁。人生只有到了这样一个年纪,这样一个份上,才会对现实说接受。“五十知天命”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理解了一种命运,理解了个人的命运,和人类古往今来的命运并没有那么多不同,但你没有简单地服从、顺从这个命运。因为你还在写诗,还在把这样一个命运形诸于创造性的文字;你还没有变成行尸走肉,成天价早起晚睡,你还在用语言把命运对象化出去。你还在用创造性的语言,把这样一个强加给你的命运,创造成在文化史上能独立存在的东西。所以说,当诗人说“接受”、“无奈”的时候,恰恰可能是他最强的时候。你在杜甫草堂里走着,心里默念杜甫的诗句。你知道那时杜甫非常潦倒,但你说他那时是强还是弱。当然,他其实是最强的。因为他能把永远的命运清清楚楚搁在自己的眼前,搁在千百年后的人们的眼前。所以,永远不要从字面上理解诗歌,而是要从诗的精神上去把握诗歌。
傅小平:诗歌的核心精神,或许就是自由。在一般的理解里,自由就意味着反抗,因为现实社会里总是有这样那样、有形无形的限制。你也知道,很多国外的诗人之所以受到我们的欢迎,自然是因为他们卓绝的诗艺,但也未尝不是因为他们的写作体现出了自由的精神;再进一步说,对自由的这样一种追求,和诗艺本身实际上有一种“一而二、二而一”的同构关系。
杨炼:我们不妨在具体的语境里来看待这个问题。我们审视中国,的确能看到一些控制。但我自己认为,回头看,从“文革”到现在,已经发生了深刻和巨大的变化。在这过程中,经济的变化牵引着文化的变化,这个趋势我看是很好的。我也更赞成稳健的、有力量的一种改变,急于求成是极为危险的。就说我吧,我把诗歌当成一个项目来构建。我把它作为更大的文化转型的有机的部分来看待。我会在写作中去反对一些没有道理的、不合理不合法的控制。但要知道,这个反对其实不是反对别的东西,更大程度上是反对二十世纪中国历史留下的黑暗的阴影。这个阴影始终是存在的,它不可能一夜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需要强调的是,作为诗人、作为思想家来说,斗争并不是搞破坏,从根本上说是建立在建设上,建立在对文化建设的理解的基础上的。我自己作为国际笔会理事,在这样一个既是文学的组织,又是对现实负责任的组织里,我希望把这样一种认识,亦即对中国现实和文化转型的复杂性和深刻性的认识,传达到国际社会中间,从而增进他们对中国社会的理解。你看这次来扬州的国际诗人,他们以前没来过中国,他们对中国多多少少带有简单化的理解。来中国看了以后,情况就发生了变化。
傅小平:我同时还关心,有了离开中国又几度返回中国的经验,你如何看待中国,尤其是发生在这一国度里的现实政治?
杨炼:1989年的时候,全世界都在看着中国,都在感到震惊。但我们同时不要忘记,在这之前和之后,世界上发生了不知多少这样的政治灾难。所以,在我写的《一九八九》这首诗里,开头一句我就写到,这无非是普普通通的一年。因为,如果你把这一年看得那么特殊,那给人感觉你只是第一次经历灾难。那么,对于古今中外政治灾难中所有死者的记忆呢?我们不能被死亡的虚无所覆盖。我们应该有所表达。我总感觉很多中国知识分子不行使作为提问者的权利。他们面对很多事件,都会保持一种古怪的沉默,这是中国知识界的犬儒。我并不是说,你要在所有事情上都拿出一种抗议的姿态。比如,在地震中学校垮掉这样的事,你应该让司法机构来做出处置;但你的一些正义的举动被权力压制的时候,你需要表达。所以我在那首诗的结尾就写到,别让你的一些手势沦为冷漠死寂的美。
傅小平:这一说法,别有深意。
杨炼:是啊。诗人要做的就是,不要让你的一些手势沦为冷漠死寂的美。你只要回头去想一想,古典诗歌之所以成为经典,就因为有活生生的灵魂和热血在。如果你在诗里只看到一种冷血、一种冷漠,那你的诗就死了,就他妈的玩完了。同样比如说美国发生了“九一一”事件。我1992年在纽约写了一组诗《黑暗们》,我写的是一群复数的黑暗、内外的黑暗。又过了十年,“九·一一”刚过,伦敦诗歌节约我们一些诗人来写关于纽约的诗。我写了首诗去和当年写的黑暗。我就写“又十年了,哈德逊河”。因为你发现,这个十年里,冷战结束了,“九·一一”开始了。这个世界并没有因为冷战的结束变成红色的梦幻的世界,它只是暴露了人性、人类更深刻的缺乏。这个冲突不只是意识形态的冲突,是更可怕更血腥的冲突。所以,我在上海出版的《幸福鬼魂手记》里面,我就说我们不要用后来的甜蜜的事物来覆盖前面的黑暗,而是要从生活中挖掘出更深刻的黑暗。
傅小平:挖掘出更深刻的黑暗?该怎么理解?
杨炼:因为在眼下这个全球化的世界里,我们在政治上面临深刻得多的困境。比如说在意识形态冷战时期,人们似乎还可以在两大思想阵营之间做出一种选择。做这样一种抉择当然艰难,但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有得抉择。但现在我直白地说,无论是人也好、事也好,我们都没得抉择。所以我说,这是一个更加没有出路的世界。某种意义上,在中国你还好,你有斗争的对象和方向。但在西方,对不起,你根本就没有;你看四面八方都是一样,你无从斗争。
傅小平:如你所说,假如承认无所事事的平庸是诗歌最大的天敌,那是不是说在你看来,西方诗人面临更深重的危机?
杨炼:某种意义上可以这么说。但西方的诗人普遍对此缺乏椎心之痛。当然,战争的血腥、宗教的强权、专制的残酷,这些“可见”的灾祸带给人们深重的灾难,但冷战后“全球系统完备”的实用和虚伪,传染给每个人的那种无力和无奈,难道就不是更深的灾难?所以我说这个时代,“思想危机”远甚于经济危机。
你看,在当代英语诗歌里,已很难再看到像叶芝、艾略特、庞德那样的大诗人。你能看到一些“小精品”,但很难见到那种开创性的大作。那么原因在哪里?是诗歌本身的原因吗?不!你得从思想文化根源上去找原因。
我在亚美尼亚给读者朗诵、回答他们的提问时,我就说你们和中国读者、英国读者是一样的。你们毕业以后去工作、挣钱养家,就这样过到老死,生活就这样结束了,但这样的生活有意义吗?然而,这就是你们所要面临的处境。某种意义上,这比原来那种非常规的生活还要绝望。我这样说的时候,他们表示完全同意,他们给我的回答就是,他们不知道出路在哪儿。所以觉得生活特别没意思,但是又没办法。所以在我看来,在政治的层面上,我们还有很多的东西可以挖掘。
傅小平:事实上,你早在1987年就与芒克、多多等创立“幸存者”诗人俱乐部,并编辑了首期《幸存者》杂志。是否那时你就预言了这种无出路的处境?依你看,得怎样从根本上抵抗这种处境,从而做一个幸存者?
杨炼:如果说我是一个幸存者,那么我作为一个幸存者的幸运,就在于无论经历何种波折,我始终没有放弃作为一个提问者的清晰的自觉。今天我们身处这样一个全球化的,被利益、利润绝对统一的,彻底自私和玩世不恭的世界。这是我们人的存在,就是绝对的幻灭,绝对的孤独与无奈。这就是为什么我从最初政治的反抗,历经文化的反抗,最终落实为诗意的反抗。因为当“全球化”使每个人的无出路如此明确,当民族的、文化的、政治的,甚至宗教的群体都不足以为依托时,只有文学才能独自承担起我们个人的“美学的反抗”。也就是说,在当前这个世界里,你要么选择无奈地接受;你要反抗,你只有返回到更本源的“根”上,做一次美学的反抗,以此去反抗这个全球化的、资本主义的、大一统的世界。你经得起这样的反抗吗?这才是真正要思考和回答的问题。
贯通汉语诗歌的正是自楚辞、汉赋、律诗等传承下来的,建立在汉字音乐性上的形式主义美学
傅小平:作为重要的诗人,你对汉语诗歌,从写作到理论,从内容到形式,都做了全方位的深入探索。有评论认为,你以自己眩目的才华刺激和解放了一部分青年诗人,让他们在对你的追随、反对和力图超越中丰富了汉语诗歌。我想既然评论说到了“刺激”和“解放”,这就意味着你给当代诗人带来了一些新质,然而至于是怎样的新质却不甚了了。实际上所谓汉语诗歌,在当代中国的语境里,通常被归为新诗写作一脉。既然是“新诗”,总不免被问到何以新,如何新,又是在哪些方面超出了传统意义上的“旧”诗?回答这些问题时,我想新诗或许并不能交出满意的答卷。
杨炼:问题就在这里,中文诗人总想“新”,为“新”痴迷,为“新”疯狂。殊不知没有古典的根基和深度,作品只会变得肤浅而空洞;新诗在形式上的贫困,就是非常明显的体现。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并不认为“新”这个词对文学有什么意义。具体到个人,你的每一首诗,都各有各的不同,你可以说它们都是新的。但它们的真正价值不在于“新”,而在于不可代替。如果不明白诗歌的这一层意义,不明白它的这一层重要性,这么多国际诗人来到瘦西湖,尽可以当当文化观光客,何苦还要坐在这儿,辛辛苦苦翻译诗歌?当代中文诗,要处理的是中国的复杂的艰难的现实,它所达到的精神深度,在这个世界上是有代表性的。在西方诗歌里,商业化、平面的、开廉价玩笑的诗歌,也是层出不穷,而且还存在很多其他问题。相比而言,中文诗,我觉得它有一种严肃性,从屈原、杜甫一路下来到朦胧诗,再到今天的诗歌,这种生存的严肃性始终贯穿着整个诗歌传统。同时汉语诗歌的形式,它必须讲究精美、独特;在这个意义上,当代中文诗在形式追求上的努力也是不可替代的。从《诗经》、《楚辞》、乐府诗到唐诗宋词,中国诗歌的传统如果换一个说法,就是中国诗歌的形式主义传统。
傅小平:这种提法或许不容易为普通读者所理解。在当下人们的言说中,形式主义有浮泛肤浅、不切实际的意味。而形式主义传统,会让人联系到汉赋、骈文等辞藻华美却空无内容的文体。另一方面涉及到“形式”,我们对其一直有根深蒂固的偏见,很多人把形式视为与内容无涉的表象。而从目前流行的“形式就是内容”的观点看,有些人会以为突破旧的形式,自然就有了新的内容,进而认为新的形式高于旧的形式。我想你所说的“形式主义传统”该是别有所指的。
杨炼:中国的情况是,自上世纪初以来,白话诗终于从古典格律中解放了出来,这样就有了自由体。随后,诗歌历经战争时代及1949年后的政治控制,彻底沦落为宣传品。到了七十年代末,诗的无韵自由体再次大行其道。只有到了八十年代的文化反思,诗歌才将追问深入到了历史、传统、语言的深处,这时我们的诗人开始有了一种自觉,他们认识到,无论古今,也无论高下,贯通汉语诗歌的正是自楚辞、汉赋、骈文、律诗传承下来的,建立在汉字音乐性上的形式主义美学。无论是《诗经》的四言、《楚辞》的对句,乐府诗的五言为主,还是唐诗的五七言,宋词的长短句,不同形式的深层是一种音乐性,它的规则可以说是严格之极。今天的诗歌虽然没有直接照抄过去的形式,但其内在的音乐性的精神和要求仍然存在。可能我们直接读中文诗,不会强烈地感受到这种音乐性。然而当它被翻译成英文,你就会发现这种源自古典而且不曾断裂的音乐性,一直存在于我们的作品当中。这也是它能吸引国外一流的诗人来阅读、来参与并倾情投入翻译的一个重要原因。
傅小平:这大概也是你近年倡导“新古典主义”诗歌写作的一个重要原因。
杨炼:近些年我一直在想,当代诗歌怎样才能配得上非常精美的古典诗歌传统。中国的古典诗歌,从诗经、楚辞开始,已经将汉语的感受、思维、表达的能力发挥到了极致。那么,当代创作如何与古典诗歌传统相衔接?想回答这个问题,你首先得问问,我们是否继承了这么一个传统?如果说传统是指有积累、有发展、有自觉的一个过程,那我们实际上没有继承,也没有发扬。因为当代中国诗歌没有真正的思想积累,到现在为止,也没有形成真正意义上的当代中国诗歌传统。正是从这个问题出发,我提出了“新古典”的概念。简单地说,“新古典”要求我们的诗歌在结构、形式、音调、音步甚至某种意义的平仄上都要极其讲究,即使是一部长诗,也要求每个部分之间的有机对比。而且每一首诗都要找到只对这首诗有效的,或者说只为它独特设计的形式。
傅小平:实际上,做到诗歌技术层面的形似是有可能的,尽管要做到你所说的“有机对比”,很有写作的难度;但要做到“神似”,也就是接通久远的诗歌神韵更难,毕竟古典诗歌的那个场域已经不复存在了。我看到你在和诗歌评论家唐晓渡的对话中,说到当下诗歌与古典诗歌传统已经对接上了。该怎么理解?
杨炼:我强调的其实就是一种神似的、灵魂上的对接。如果我们只是把传统理解为过去时,那对我来说,那个传统没任何意义。它就像一盘吃完了的菜,跟着连盘子都洗完了,放在那里既填不饱你的肚子,也满足不了你的审美需求。所以只有对于当下有意义的传统,才会是活的传统。对我来说,屈原、杜甫就代表了那样一种活生生的,在现实里奋斗、融合了很多人的沧桑体验的传统。我们今天的思想和写作,跟这些古典诗人是连通的,这不仅是祖辈和父辈的连通,还是同一代人之间的连通。只有找到这种神似的沟通,传统才会成为现代的东西。我们今天写诗有不同的形式,但内里与古典诗歌的形式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所以说,传统与现代的关联,从来都不是表面的形式的关联,而是更深层次的神似。
傅小平:听来有些玄乎,进一步展开说说?
杨炼:“新古典诗歌”讲究诗歌形式上的“有机对比”,但更强调与古典诗歌形式之间有一种“神似”的关系,这就意味着,我们要将古典诗歌的形式结构、音韵能量、视觉意象、“形式主义”的美学要求,以及蕴含在形式结构内的时空观念、哲学内涵等等,创造性地转型到当代诗的形式内部,从而使传统不再是一个简单的过去时,而是生存在当下的东西。实际上,这一点恰恰体现了当代中国诗的独特性。因为放眼世界,只有中文自汉字出现始,其基本构成和使用方式没有根本改变,它在不停地做内部的转型,一直延续到今天。在这个意义上看,“新古典”在思想和哲学上对当代世界的启示性,甚至超过了它诗歌本身的意义。
傅小平:把“新古典诗歌”的主张推向极致,就是回归古体诗的写作。应该说作为一种诗歌写作的潜流,至今依然有人在潜心写作古典诗词。在“国际诗人2011蜀冈-瘦西湖雅集”活动中,与会的诗人唱和清代诗人汪杭的《红桥秋禊词》,写的是古体诗,用的一样的格律、韵脚,就是一次很好的实践。
杨炼:依我看,要写好现代诗,写好古体诗是绝对必要的训练。我们本来就该有这种能力,说得极端一点,你只有具备了这种能力才配写现代诗。要不你都不知道诗歌该从什么地方来进行创造性的转化,没有一种原版的参照又该怎么转化?但我们有意无意都忽略了这样一个事实,当代诗人写古体诗,用古典的形式写诗,面临着极大的技术挑战。你比如说在古体诗里,不管是和诗还是次韵,押韵的字都要一样,这就是很难应对的技术难题。
傅小平:我了解到,你也在主持一个“方言写作”的项目。感觉你是在触摸语言的另一种极致。有意思的是,今年刚去世的尼日利亚作家钦努阿·阿契贝,尽管他始终用所谓殖民地的语言,即适应非洲土壤的“新英语”,来写作小说及其他文体,但他用所属部落使用的伊博语创作了一些重要的诗歌作品。我想这样的选择该是别具深意的。
杨炼:实际上,另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尼日利亚作家索因卡,也曾经强调,任何一个非洲作家,除了用英语、法语等写作之外,至少应该尝试用自己部落的语言写作,哪怕是为了比较语言的差异性也应该这样做。他们这样一种写作上的追求,既让我们看到了他们的纯真透明,又让我们看到了他们思想的深度。以此来反思我们自己,我们又何尝是用本地的语言来写作诗歌呢?
我们虽然有成百上千种方言,却只有一种书写语言:普通话。极端一点讲,普通话未尝不是我们中国人自己的一种“殖民语言”。不同地区讲着不同方言的人,在用普通话写作的同时,也就意味着他们在切断与自己本土文化根源的联系。我们发现了这一点,所以在与斯洛文尼亚诗人进行的“方言写作”项目中,不仅要求参与的诗人进行诗人之间的互相翻译,而且要“发明”自己的方言写作。这其中杨小滨“写”上海方言,小翟,翟永明“写”四川方言,梁秉钧用已经发明的粤语文字创作,我“发明”北京方言的书写语言。在这个过程中,你会感觉到,你在进行的这个“发明”,可以说是对两千两百年前“书同文”传统的一个推进,而且一定程度上也是国际交流反馈对中文的推进。
傅小平:如果说在古体诗和方言的写作中,你更多是在提炼一种语言的纯度,那么《艳诗》的写作中,你是在突破题材的极限。我也看到你发给我的资料里,有一篇题为《我,兰陵笑笑生》的文论。在文章里,兰陵笑笑生现身说法,写尽了《金瓶梅》的是非曲直。以此为对照,莫非你是以一种极强的代入感写作了《艳诗》?我感兴趣的是,何以会有这样“高难度”的写作尝试?
杨炼:我前面已经说过:写什么题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达到了何种深度。从这一点上讲,我写“艳诗”和写别的诗一样,关键在于能否从“感觉”里提炼出一首诗独特的意识和形式,并经由它们写出某种人性的深度。1994年,我们在纽约开了一个关于《今天》的主题研讨会。在会上我就说,每个诗人都想在诗里处理政治,但都不敢把话说清楚。同样,每个诗人都想在诗里写点色情,但又不敢跟色情题材来个素面相对。我当时就想,有没有可能用当代人生和诗歌的意识来处理古老的色情?我知道这很难,千百年来,文学都在处理“色情”这个命题,你哪怕是想给这个金字塔的塔尖加高那么一毫米都很难。但同时就像刚才说的,我们在诗歌里不曾直面过色情;每个人都只有把自己的肉体当作走廊,去接近那神秘。诗歌要处理的就是这种神秘的“感觉”,而“处理”全在于对形式的严格控制。也就是说,“色情”的极强极热的感觉,必须由“诗歌”写作的可怕冷静来控制。这样,“诗”的写作过程已经抹去了“色情”的触目惊心。要说难,这诗内的搏斗才真叫难。所以,写作《艳诗》,我是希望它能与《金瓶梅》中出现的诗意构成创造性的连接。而《金瓶梅》,它不只是尘封在历史中的古典小说,某种意义上它是第一部中文“现代小说”。我说“现代”,不是赶时髦,我只是盯着它“掏心术”的深度。当然有金瓶之野,还得有红楼之雅,才堪称真正的艳诗。这就意味着,在处理色情的真实感以及文学价值的兼顾上都要极其讲究;当然所有这一切,最后都落实在“诗”上。
傅小平:我总感觉,谈论诗歌必然首先谈到语言,所谓诗歌是语言的艺术么,还有一种极端的说法,就如韩东所说的“诗到语言为止”。这样的强调有时候会给你一种错觉,以为诗歌除了语言之外空无所有。而实际上,尤其是对于一些组诗、长诗而言,结构的探索至少具有同等的重要性。
杨炼:结构的问题,是所有诗歌的题中应有之义。比如古诗中七律八行诗的构成,对句构成的结构及对仗等等。你比如“对仗”,它要求上下两行诗句同样位置词汇之间的对应,名词对名词,动词对动词,形容词对形容词,副词对副词,以至颜色、数字也必须两两相对。就像杜甫的《登高》首句“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这两行诗就像两面镜子相互映照,其效果犹如空间里的回声,这是只有中文方块字才能玩的游戏,它把字、句、双句、整首诗层层叠起,变成一个多重的意象结构,在读者眼中心里搭起一座玲珑剔透的建筑。
总体来看,像杜甫、李商隐等诗人,他们诗歌中的构成都是立体的,是多层次多角度的。这样一种空间性的构成,又包含了对时间的深刻理解。还是举《登高》为例,读到“万里悲秋常作客”,会给你一种万里纵横的空间感,再看下一句“百年多病独登台”,则有一种上下百年的时间感。这两句诗的结构所传达出来的意识,是可以贯穿到今天的,是可供我们做很大的创造性的发挥的。而联系中国在这三十年里所发生的深刻的变化,当下如果只局限于写出一些小小的意象化的诗歌,而不诉诸结构的经营,是不足以表达出其深度的。
傅小平:如此说来,当下出现比较多的组诗、长诗,是适应了时代的需求。但读有些长诗,你会感觉外在的篇幅的长,和内在要求的长之间缺少一种必要性。这就像一个题材,一个短篇就足以表达其内容,却非得要拉长成一部长篇的篇幅,结果反而把某种结构性的张力给稀释掉了。
杨炼:没错。长诗从来就不是为长而长,而是诗意深度对形式的必然选择。长诗之美,正在于它强调的是“整体”,犹如群山中有流云、有瀑布、有密林,你能贴近去欣赏每片叶子的美,但没有一个局部能代替整体。这样,我之所以要写一些大结构的组诗、长诗,是希望有一种比较充分的、能够变化的层次,然后还能把它们强烈地组合在一起,形成群山一样连绵起伏的阵势。这就意味着诗人不仅要完整地把握经验,提取哲学意识,建构语言空间,更要把所有这一切都统合于音乐想象力。因为,只有音乐的节奏曲调,才能赋予松散联系的汉字以凝聚力和向心力。就像《登高》中的诗句,如果没有音乐感的组合,它们只是意象的组合,而正是“不可见的”音乐把这些“可见的”文字意象组合成了一个整体。这是为什么我多次把汉诗的音乐性称为“秘密的能量”。回到长诗,中国也好,中文也好,都配得上长诗这样一种形式,尽管这一形式的写作有着极强的挑战性。
傅小平:以我自己的感觉,新诗自诞生以来,可以说经历了很多的探索;很多诗人如你一样,在推进新诗发展的过程中都付出了自己的努力。但总体而言,对新诗的评价还是比较趋向两极,有人从根本上否定其价值,也有人持相当肯定的态度,以至于认为当代诗歌已走在世界文学的前列。
杨炼:你也不要忘记,蘅塘退士编《全唐诗》,只收录了三百来首诗歌。按这个标准说,两百多年的唐朝,一年中所有的诗人加在一起只是写了一首诗。所以,诗歌写作不在于它的数量;它的标准是什么,这才是核心的问题。我们最近做了一个国际华文诗歌奖,投过来的很多诗歌都相当精彩。这中间有很多是农民工兄弟写的。我想,这一定是写诗能给他们一种精神的满足感,甚至是唯一的精神满足感。他们就对着一台电脑,写下那么精彩的一页作品,把它们传到“诗歌论坛”上去,马上就能看到很多的,甚至是长达二三十页的热烈讨论。这说明什么?说明在中国商业化的表层下面,还潜藏着巨大的诗歌层次。这里面的有些诗歌,我看了以后很感动。从这个意义上说,新诗不仅被关注,而且对于特定的像农民工这样的群体,诗歌写作还具有唯一的精神意义上的价值;他们的作品,也把人生最真实的经验,又重新带回到了诗歌写作的传统,那可以称得上是真人生、真语言。这些诗人的名字,百分之九十九你都没听说过,但我一看就知道他们写了很久。所以,我们不谈对新诗的评价,诗人也无需理睬别人说了什么,关键只在于,诗对我这个人的人生是必要的。
傅小平:赞同。实际上作为写作者,无需过多去关注文学史的定位问题。他更应关注的是,写作对于他个人及读者的价值和意义,即写作的“当下性”问题。我总在想,李白杜甫生活的那个年代,他们的写作和读者之间存在一个共同的场域。这种语言的共通性,使得他们能互相建立起信任和理解。时至今日,这种场域怕是不存在的,你也很难在诗歌与读者之间找到共同的语言。事实上,的确有很多读者读不懂当代诗歌。对于如何重建诗歌与读者之间的关联,你有何见解?
杨炼:相较古典诗人,我们今天面对的诗歌环境远为复杂。就拿唐朝来说,那时能书写阅读、识文断字的人要少得多,而且诗歌形式有着某种共通性,都用的七律。这就好比大家在一个足球场上踢球,使用同样的规则,就容易做出判断;用的同一个形式,也就比较容易做出比较。但今天形式已成了一个非常开放的东西,我们缺少这样一个共同的足球场。而现在中国从“文革”结束到现在,实际上只不过三十来年的时间,我们这一代诗人却差不多成了新诗的创始人,都老到了这么可怕的份儿上。你就能明白,我们的诗歌经历了怎样快速的变化。这同时就意味着新诗很难在短时间内与读者建立起深刻的关联。但我们无须抱怨什么。暂时没有联系,我们可以去建立联系,可以通过创作、朗诵、批评以及与读者的互动等去影响每一个具体的人,注意是具体的人,而不是抽象的“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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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每一个有责任和良知的中国作家来说,我们都有必要为自己写一本《中国,受伤的文明》
傅小平:你常年奔走于各个国家之间,筹划各种跨国的文化交流,且担任了国际笔会理事,如此种种,为你赢得了“国际主义诗人”的称号。你自己是怎么看待这个称呼的?我想这会比诸如国际巨星之类的称呼,有着更深的意味。
杨炼:我看这个称呼有一定的危险性。诗歌其实就应该有国际性和普世性意义。诗人在我看来,只是扮演了一个提问者的形象,这也是古今中外所有伟大诗人最标准的形象。他是一个提问者,不是对外的,而是对内的超越界限的提问。我曾参加意大利、德国的一个诗歌节,他们让我写一段授奖辞,后来我思考再三不得不给一个题目,叫做“提问者”。实际上,真正的诗人每写一首诗一部诗集,都在试图不停地向自己提出更深刻的问题,这让我联想到屈原的《天问》,屈原呈现在我们眼前的,就是一个提问者的姿态。他是一个楚国的诗人,他不知道他生活的地方今天叫做中国,也不知道还有个叫英格兰的所在。对他来说,所谓中国和英格兰的区别是不存在的,他就是国际主义。照这么说,从来就没有泛泛的国际主义,只有在自己深层心理意义上建立起来的国际主义。
傅小平:当然国际主义,也可以指称你现在这样一种特殊的生活方式。
杨炼:这不是国际主义的问题。这是个人精神视野、生存幅度大小的问题。我的生存幅度很大,我尽可能地享受生活。自离开中国后,我开始在世界漂流。新西兰、澳大利亚、美国、加拿大、墨西哥、德国、英国……哪儿有感觉,我就去哪儿。屈指一算,我至少在二十多个国家待过。在这样的漂流中,有时候完全不知道该在哪儿待着。我一个月吃过40公斤土豆,也在有二十多个地方漏雨的一间房子里住过,我甚至完全不知道未来在什么地方。但有一点在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不会改变,那就是到哪儿,我都希望能达到那个文化最高级的标准。到意大利,我就要喝最好的意大利红葡萄酒。到扬州,我就要吃到富春美食。我绝不会跑到意大利去吃中国的美食,在中国买意大利的礼物。我想这体现的就是品味,尽管事物各不相同,但美学价值的标准是一样的。
傅小平:有意思的是,你在国内尽管富有盛名,但似乎不怎么听说你获过什么奖项,倒是在国外你凭借持续不断的诗歌写作获得了普遍认可,而且还屡屡获奖。去年,你获得有重要地位的诺尼诺国际文学奖。据说,你在意大利领奖时,是V·S·奈保尔给你颁的奖?你对他有什么样的印象?
杨炼:奈保尔是评审团的主席,他颁奖只是象征性的。真正把奖颁到我手里的是阿多尼斯。说到奈保尔,我对他印象非常好。当然我指的不是他的人,实际上很长时间里,我并不认识奈保尔本人。但读了他的《印度,受伤的文明》,我非常感动。这本书体现出来的思想立场,与我们八十年代对中国文化传统的反思如出一辙。但它观察的冷静、提问的深度、思考的严峻,是基于一种爱,而不是一种恨。我觉得奈保尔作为思想家的意义还要大于小说家的意义。而成为一个思想家,在我看来正是一个作家最可宝贵的价值所在。所以,有一次我接受采访时就说,对每一个有责任和良知的中国作家来说,我们都有必要为自己写一本《中国,受伤的文明》。
傅小平:这样一个奖项颁给了诗人,却由小说家担任评审团主席。这让我想到,相比国内各个文学团体间很少交流、互不买账的情况,国外的文学交往可能更具开放性。我参加一些活动,经常会在不同场合碰到不同“圈子”的文学中人,他们相互指责、贬损,却难见有真正的碰撞和交流。现在想来最典型的一个例子,还是早年思想界和文学界的争辩,思想界指责中国作家丧失了思考能力、道德良知和社会承担。文学界则针锋相对指出所谓学者缺乏“常识”、“感知力”。此后,这种公开的交锋少了,这或许是因为文化的关注度本身下降了,或许是因为社会日趋多元了,但这并不意味着各文学团体间就有了更多的共识。
杨炼:在自己的领域内,会有比较多的交集,这是正常的,国外的情况也是这样,但这并不是说要刻意去抬高自己、贬低别人。就创作而言,题材、形式本身其实并没有高下之分。詹姆斯·乔伊斯比无数诗人不知高多少,而少数的几位诗人又不知比绝大多数的小说家要重要多少。所以,你提到的思想界和文学界的这种相互攻击,老实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你有思想,或者他没有思想;而是无论思想界也好,文学界也好,我们面临的最大问题是都没有思想。你说这是怎么造成的呢?我们中国人最喜欢说的话是“不破不立”,这“破字当头”,但破了以后,就那么容易立起来吗?不管是破是立,只有立起来真正好的东西,才叫本事。你指责别人没思想,为什么不问问自己有没有思想呢?指责别人没有思想,说了半天,自己也没有思想,这才真叫一个悲哀。
傅小平:这是不是说,有了思想,就有可能有更多的沟通?
杨炼:在我看来,小说家、诗人、画家、音乐家各各不同,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汇合点,就是思想。人生也好,文学也好,语言也好,说到最后都是思想,正是思想让我们感觉没任何难以沟通的地方。
傅小平:那你认为自己有思想吗?或者说国际间辗转漂流的生活、中西方深刻鲜明的对照,是否让你获得了一种不同一般的思想深度?
杨炼:在国外,你非常孤独。这样的环境会强有力地促使你重新思考,思考你为什么写作、你怎么写作。所以,如果你问我,这样的流亡、漂泊使我获得了什么?我会回答你,它使我获得了自觉性,一种从思想到创作的自觉。在这种情况下,我的写作真正回到了自身的原点。
傅小平:怎么理解你说的“自身的原点”?这是否和诗歌意义上的“本土”有关?在国际笔会理事的竞选演说中,你也谈到语言没有大小之分,只有自觉意识上的深浅之别,你“将立足于中文的经验之根,同时向全世界敞开,特别着眼于不同语言之‘本土深度’间的交流”。
杨炼:我写过一篇文章《本地中的国际》,这篇文章可以简单地归结成这一句话,就是没有国际,只有不同的本土。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经过漫长的国际漂流之后,我感觉到“国际”这个词的空泛。如果“国际”不是建立在不同“本地”的深度上,就是一句空话,甚至是一种骗术。那什么是“本土”呢?它的内涵,可以是地理的、心理的、历史的、语言甚或语言学意义上的,但绝非仅仅指某个地点,它必须指向“每个地点”,诗人不停发掘自身的一种能力。也就是说,它唯一的意义就在于它对你提出了一个问题。你作为一个诗人,你的回答,就在于如何把一首诗,写成一种“关于现在的考古学”?诗人就得像一个考古学家,他从地表一层层往里掘进,追问那个隐秘的“自我”;而诗作就像是考古手册,它记录下在一个地点之内的、纵深的发掘经历。这个经历就体现了本地的深度。
傅小平:感觉你对诗歌、诗人都做了一些清晰的严格的界定,这对于当下严重缺失标准的诗歌界是一个重要的参照。那你对自己是怎么界定的?
杨炼:我当然是个诗人。但我倾向于把我的每一部诗歌、每一部诗集,都称之为“思想-艺术”项目。我说它是项目,那就是说,它从观念、形式、结构到完成度,都是一个不可重复的东西;而且当我把它定位为项目,我不只是要求它达到词句上的不可重复,我要它做到思想深度上的层层递进。我在每一部作品里,都向自己提一个问题。在开始做下一个项目之前,我首先问自己的就是,我还能提出更深刻的问题吗?如果提不出来,你又何必再去写它!
傅小平:你并不试图在写作中解决问题?
杨炼:当然,创作本身就意味着你试图去解决问题。如果问题提得不到位,那解决就根本无从谈起。而如果提出了独特的、有深度的问题,那就已经奠定了这部作品将不同于你过去任何一部作品的基础。所以,我所有的诗歌可以说都有内在的有机的联系,但它们在无论任何一个意义上都是不重复的。
傅小平:也就是说,诗歌的重要使命就在于创造和发现。诗人当然要有广博的知识,但更重要的是,他要有自己的思想,或许这是作为一个知识分子诗人尤其需要确立的维度。
杨炼:知识分子呢,在之前中国的概念来说,指的就是社会上有知识的人。当然,知识和思想从来就不是同一回事。传统意义上的科举制度,它生产的是有知识的人,而不是思想上的提问者;尽管某种程度上有了知识,才使思想成为可能。诗人,我说的是知识分子意义上的诗人,本应成为有思想的知识分子的典型,但诗人的概念并没有真正充分体现这一点。我们看到,很多所谓的诗人,都只是在消费意义上、而不是在思想意义上制造了大量诗歌,这不能不说很遗憾。
从来都不是简单地“要思想,还是要感觉”的问题,而是“什么时候要思想,什么时候要感觉”的问题
傅小平:如果说某种意义上,诗人是天生的。那么是否有那么一个时刻,你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成了一位诗人?
杨炼:我真正开始写诗的时刻,应该是1976年1月7日。我母亲在那天猝然病逝。之前一天,我和我母亲将“文革”期间不多的照片贴满相册最后一页,我当晚回了插队的村子,然而第二天早晨就得到她去世的消息。那一刻,死亡就这样蛮横粗暴、毫不隐晦地立于眼前。也是在那一刻,诗作为灵魂的存在的意义凸显了出来。那一年,我刚满20岁,那场告别几乎瞬间改变了我的写作性质。我第一次用我的舌头品尝到真正的诗意,虽然当时的诗写得比较幼稚,但定位在“真正的诗歌”这种舌尖上的品位和感受,此后再也没有改变过。
傅小平:通常你在什么样的状态下写作诗歌?
杨炼:我的写作多年来都没什么改变,简单地说,都是三个过程。第一步,有一个什么想法,就先把它记下来,而不是急着去处理它。这第一个阶段总是用很大的A4那种纸,我会写很多的笔记,通常都写得很快,而且基本上都是句子,这是一个敞开想象的过程。等到准备充分,我就用很小的纸条,让爆炸开来的句子凝练聚集到这张纸上。我充分享受这种雕版印刷般的质感,用钢笔涂改,有时还会沾上写了诗歌笔记的小纸条。在这个步骤里,我始终处于一种紧缩状态。等到很长时间以后,我把纸条上的文字打到电脑里,要发现还可以修改,我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这是反复淬炼、蘸火的过程。等你看到最后成形的那点诗歌,那已经修改了很多遍了。
傅小平:你说通常先记下一个什么想法,是不是意味着,最先浮现到你脑海里的,首先是某一个观念,而不是诸如瞬间的感受、瞬息的意象之类的东西?
杨炼:不可一概而论。写不同的诗会有比较大的区别。比如我的长诗《YI》、《同心圆》、《叙事诗》,都是积几十年之经验,最后熔铸成一件青铜器。但有的诗歌,我会把它处理成一件精美的瓷器。比如说吧,我那么喜欢扬州,很想写一首关于扬州的诗歌。我想到一个特别好的题目,《奶奶的船》。这诗歌说的是我奶奶三岁的时候,那时还是清朝,她父亲从北京到贵州当官,从运河顺流而下肯定要经过扬州。她三岁时在这个船上,我其实也在这个船上。当然,现在船还没靠岸,因为诗歌还没写完。写完这样一首诗,对我的扬州情结,就可以有个交代了。
傅小平:如我所想。事实上,用一把恒定的标尺去衡量诗人或诗歌,都会出现较大的偏差。比如有评论说你诗歌的题材和主题远离生活和感情,而指向文化、历史和他所谓的内心,“对想象力和语词的榨取已到了抽象的程度”。这样的说法就未免有些极端,但凸显了写作中的一个重要命题,就是怎样处理感性与理性的关系?我想很多大诗人,是能做到在两者之间自由转换的。
杨炼:不妨转换一下这个命题,感性与理性的关系,其实也是感觉与思想的关系。对于写诗而言,从来都不是简单地“要思想,还是要感觉”的问题,而是像艾略特在一篇文章里提到的“什么时候要思想,什么时候要感觉”的问题。因为没有从心灵深处涌现的那种有纵深的思想,你的写作会非常肤浅、浮泛。没有全方位的感性的展开,你的思想又只会是枯燥的抽象的概念图解。这看似矛盾的状况,落实到写作当中,其实只是一个问题,那就是你有没有,你能不能直面人生的处境。如果你对自己的处境有深刻的认识,这些问题其实根本就不是问题。要知道,我们身处一个中文的世界里,在这样一个特别有深度的世界里,如果你真正感受到了处境,那么请记住,你的每一天,你的每一个呼吸,还有你吃的每一顿饭,它都不只是浮泛地飘在海面上。因为这看似平常之极的日常生活,你只要做一揣度,你都会感到它发生在海底一样的深度里。我用过一个比喻,你把一个钻头搁在黄土上,那它只有土地表面上的那点深度;你再让它进去50米,你碰到了石头,你就感觉到了50米的纵深;你再让它进入500米,你碰到了岩浆,那就有了500米的深度。
傅小平:问题是钻头碰到石头,多半就给磨钝了。而碰到岩浆,这钻头可能就给熔化了。
杨炼:哈哈。不管怎样,作为一个中文诗人必须学会在思想的深处感觉。因为在我们这样一个你无法拒绝深度的环境里,你要是没有思想,那你相当于什么都没做。这样一个环境,也决定了我们的思想人生都没有浮泛的可能。我曾经说过,一个当代中文诗人,他必须是个大思想家,因为我们面对的是一堆传统、历史、现实、文化、语言的碎片,除了试图把自己变成一个良性文化杂交的案例,别无他途。而且我也相信,诗里表达的感觉是钻头触及的不同地层:黄土或矿石;不同地层分布的精确表现,才能产生伟大的诗。这个意义上说,古往今来的大诗人,有风格上的不同,却没有层次上的不同。艾略特的复杂和埃利蒂斯的纯粹达到了同样的深度和境界,而任何的惰性、任何人为的界限,都只会给诗歌和人性的探索设置栅栏。作为一个诗人,你真正要做的就是艰苦努力以争取站到整个人类文明的肩头上,舍此,任何漂亮的言辞都只是一句空话。
傅小平:可就是在你说的这样一个无法拒绝深度的环境里,却生产出了太多徒有漂亮的言辞却没有深度可言的垃圾诗。
杨炼:我觉得那些低级的诗,你可以把它当成商业化的娱乐性的文体。但你要写真正的诗。你要想写得简单,那你真是选错了对象;因为你要这么想,还不如干脆写一篇煽情的散文,这个也比你写滥情的诗容易卖掉。所以,你要有意识去写一些有深度的诗。只要你在创作,你的追问就在进行。你不需要去问你追求深度。最后要给谁看、你要去和谁交流。你只要记住,一定有这样的读者和市场存在。作为一个诗人,你绝对不能允许自己在极其低级的意义上重复过去。这些年,我比较多回到中国来,你以为你接触到的还是多少年前的那个我吗?不,你现在看到的是一个所谓发展深化了的杨炼。当然,我也承认如果没有最初时候的那个耐力,你看到的这个杨炼,可能还停留在那个并不太高的层次上。
傅小平:然而无论是哪一个杨炼,他之所以成为了诗人杨炼,是因为他用汉语这种文字写下了所有的诗歌。但在一篇访谈里,我看到你说,最不信任文字的是诗人。我想这指的多半是对文字本身的怀疑,而不仅指的写诗从根本上是和文字做斗争;我的疑问是何以诗人最不信任的是文字,而不是语言?
杨炼:这么理解吧:所谓汉语,它的根基是汉字,而不是一般概念上的语言。“五四”以来,汉语面对的最大的问题,就是一种分裂,字的层次和词的层次的分裂。比如“深远”,这两个字一个是向着深度,一个是指的“遥远”。这两个很不相同的东西,就给组合在了一起。在英文里就不一样,深是深,远是远。相较而言,字作为词的基础,保持了和古汉语、中文古典观念在感性上和美学上的联系。你比如在字的层次上来写诗,就像“道”字,所谓“道可道,非常道”,你会发现它和古典文学是完全沟通的。但今天我们使用的词汇中,有很多都是外来词,什么“无产阶级”、“历史辩证法”等,这都是从西方翻译过来的概念。这个词,它和字的层次看起来融合为一,其实内部充满了分裂和错位。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人民”这个词。它由“人”和“民”两个字组成。“人”普遍而抽象,如人类的普遍定义。“民”更具社会性,是一个与“官”相对的阶级概念。中文在政治上使用它时,主要使用“民”的内涵,如劳工阶级、无产者等等。但另一些场合,如人权、宪法,这个词又被放回“人”的含义。然而,人民的概念在英文甚至是日文里都是不可分的一个整体。但对我们来说,这种“完整”并不存在。它们有各自的语源背景,分属两个不同的思想系统。那么什么时候该用普遍性的“人”,什么时候该用有阶级性的“民”,在我们的汉语里是混淆的。当我们说话或书写时,不自觉地使用翻译句法;阅读古典作品时,读的是古文里的字、想到的却是现代的词。总体来看,当代中文对此缺乏自觉。作为对语言文字有着某种自觉的现代诗人,我们要做的就是把那些摸不到感觉的,思想模糊的“空词”扔出诗歌,从而重建和古典“字”的血缘关联。
傅小平:就像你那首《奶奶的船》,或许你无法重现那艘船从北京顺流而下、经过扬州抵达贵州的诗意景象,你也不能一个人同时踏进同一条船,但你可以通过想象穿越时空,去建立一种精神上的联系。所以某种意义上,我们就在这样一条顺流而下或逆流而上的船上。当然奶奶的船还没靠岸,我们的交流可以到岸了。抵达之前,有必要问一个诗人都会面对的老问题:诗歌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杨炼:诗对于我的深层次的意义,甚至我极亲近的欧美朋友都很难理解。因为对他们而言,诗是自由生活的产物。但在我们这儿大为不同。对我们来说,所有这些历史的、文化的、社会的、政治的纠缠,都是你无法挣脱的个人命运的一部分。所以你必须先争取到生活的自由,然后才能写诗。对我来说,当内心压力太大时,我坐下写一行诗--有时候就如狄兰·托马斯那样,枯坐整天与一个句子搏斗--就能让我回到自由境界,也只有诗让我的世界保持了平衡。从这个意义上说,诗是唯一能从不可能开始的东西,我唯一的自由就是诗。
(《杨炼:以死亡的形式诞生才是真的诞生(上)》)
(编辑:苏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