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超
尽管诗歌界已经在近年来不断注意到陈超的诗歌写作,但我仍然想强调的是是到了深入和全面认识陈超这位独特而重要的先锋诗歌评论家作为一个优秀诗人的时候了。毫无疑问,在90年代的中国先锋诗歌批评话语中,陈超以其个性、客观、精准、超拔确立了属于自己的诗歌话语谱系,但是他作为独特诗人的另外一面却还只是在小圈子内被谈论,这种状况只是在近年才有所转变。当全国各个重量级文学刊物纷纷刊登转载陈超诗作并且他的诗集《热爱,是的》出版时,诗界才突然形成了一种共识,原来陈超作为诗人同样不逊色于他独特的诗歌评论。我想谈论陈超作为诗人的一面,这是一种必要,也是起码对诗歌和诗人的一种尊重。在很大程度上,诗界普遍关注和看中陈超作为诗论家的一面,而这种“高拔”也造成了对他诗歌写作长期遭受遮蔽的一个阴影和消磁器。
在陈超的丰富的人生履历和身份中,他排出了如下顺序,诗人,诗歌批评家,大学教授。陈超首先看重的是自己的诗人身份,确实如此,陈超的作为诗人的一面相当重要。当我每次走进陈超的那个堆满了书籍但又相当整洁、优雅的书房时,我都被一种扑面而来的气息所深深触动。一整面墙的黑色书架是请出色的手艺人精心制作的,而书桌的墙上挂着一副朋友给他画的油画肖像。背景是浓重的黑色,一个是陈超的正面肖像,一个是他的背影,而这两个形象有力地叠加出陈超作为一个诗人、批评家和生命个体的强有力的多层次的特征。
当众多的诗人在诗坛和公众视野的聚光灯中做表演秀的时候,陈超却仍然在其他诗人少有的冷静与省思中,在岁月的黑暗中倾听生命的声音和诗歌的声音,而倒扣在时间水面上的岁月之舟仍不可避免地生锈开裂,而只有诗歌的声音能够与茫茫的时间水岸进行对话或对抗,“湖水轻轻拍击堤岸/一只苍鹭/埋首于夏日的回忆/当季节变暖/这些船只会翻身下水/而我心中有多少倒扣的船只/却只能在身体的黑暗里开裂/然后腐烂”(《那些倒扣的船只》)。值得强调的是,中国诗歌批评界一直误解了“先锋”这个词,甚至在有些诗人和评论者看来“先锋”就是脱离日常语境的“自言自语”。而陈超多年以来的诗歌尤其是近期的诗作则在重新提醒着人们,实际上到底先锋不先锋都不重要,关键在于诗人在日常的生活之流中以怎样的常人难以企及的姿态进行诗歌的发言甚至质问。可以说,在近期的诗歌写作中,陈超的诗不仅仍然具有强烈的不可消弭的个性化,而且这种个性化不仅指向了深沉的内心世界而且同时指向了身边简单而繁复的生存世界。而生存世界在不经意间带来的黑暗与疼痛则成了陈超诗歌写作的动因与按钮。芸芸众生很少能够清醒地看清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和社会,而陈超则用充满强大力量的诗歌手指剥开了时代的洋葱,深入到了真实的内核,探清了时代以及生存的秘密纹路。
对于诗歌写作而言,陈超可能既是一个“老式”的理想主义者,又是一个“新锐”的怀疑主义者。而这理想中的个人情怀和自由精神的坚守和怀疑,无疑又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发现和命名的姿态。而作为“双手”写作的人,这种带有互补性质的写作无疑带有“问题”的重要性和“说话”的有效性。
尽管文革后期,陈超在工厂的那段短暂的时光中的诗歌练习还带有明显的稚拙的成分,但在工友和朋友们看来,陈超显然已经是一个特殊的诗人了,也正是在朋友的认可中,在早期的那几本淡绿色的诗歌修辞本上奠定了陈超日后成为一个优异诗人的基础,甚至也可以说,是诗歌使得陈超当年的这样一个年轻人找到了一种特殊的话语方式。诗歌就是暗夜沉沉中一盏闪烁着温暖也闪烁着忧伤的灯盏,渐渐照彻了这个怀着文学冲动的年轻人的世界。陈超在他早期的诗歌写作中是一种对圣词的近于“纯诗”般的尊重与向往,上个世纪80年代古典农耕庆典理想主义的最后晚照同样没有错过陈超疲竭而满布激情的诗歌面影,而当工业化、商业化和城市化的进程疯狂加速的时候陈超在紧张的“楔入”与绷紧的语词中强烈地感受到了不适与尴尬,这体现在陈超的一系列诗歌中,如《风车》、《我看见转世的桃花五种》、《博物馆或火焰》、《艺徒或与火焰赛跑者之歌》、《青铜墓地》等。在唯科技理性和工具理性的风暴裹挟的年代,诗人强烈地感受到了不适与尴尬。那是1988年的深秋,尽管陈超还没有意识到不久之后中国的理想主义时代和农耕文化即将结束、落幕,但是,此时的陈超已经感受到了生存和诗歌的双重孤独。这是一个太行山山脉深处的一个无名的贫瘠山村,此时,陈超打算写作名为《四种元素王族的舞蹈》的组诗。每天黄昏来临的时候,陈超都会披上单衣,独自走上远处无比峭拔的山顶,巨大的山风灌过来,黄昏中的云朵被狂风吹碎、吹散……望着远山层层叠叠的红叶和枯黄的山槽,陈超百感交集,既有对生的迷惘,也有对一个诗歌时代的深深的忧虑与痛苦。在一个又一个黄昏,在无名的山村和高高的山峰之间,陈超居然将刚买不久的皮鞋都磨坏了,这反复的行走和攀登正显现出陈超巨大的而又难以摆脱的犹豫与尴尬,而此时的陈超已经知道诗歌的力量在此时是如此地虚弱无力,因为,在一个强权的社会面前,没有任何一首诗能够阻挡坦克的前进与粗暴,而陈超酝酿的长诗不能不宣告夭折,因为一个时代即将结束的时刻,一首挽歌尽管是伟大的,但是它无法完全呈现陈超此刻生命的痛苦与纷繁错乱的内心世界。平心而论,在1995年以来的诗歌写作中,陈超并没有割裂(断然)“理想主义者”、“自我意识”、“经验论者”、“生活和事物纹理”之间的合法性内在关联,而是试图以弥合和容留的姿态转换诗歌写作的一定意义和程度上的偏执特征,这是一种更具包容力的消化。
如果说一个诗人的写作离不开他所处的时代,也许这话没错,但多少有些大而无当,而诗人实实在在的生存场景则在其诗歌写作中起到了相当重要的作用。由北京向南,乘火车或走京石高速,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就能抵达石家庄。石家庄,可能是一个没有什么明显特征的城市,如果有的话就是长时期的环境污染,云烟弥漫。石家庄,一年四季都让人心生烦闷,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尤其是夏天,下雨的时候地上铺满一层黑乎乎的东西,而更多的时候则是令人憋闷的桑拿天气。石家庄,很难与诗歌和诗意发生什么关系,但是,正因为陈超的存在,很多诗人在提到石家庄的时候都会最先想到陈超,想到陈超的时候也会自然想到石家庄。陈超曾有很多机会调离石家庄去更好的城市发展,包括北京的某所著名高校,但是陈超留下来了。因为,他在石家庄不仅可以更为方便地照顾母亲和孩子,而且他已经深深爱上了石家庄这座年轻的城市。石家庄这个一年四季灰暗乏味、污染有些严重的北方城市似乎提醒陈超对这个时代的警醒态度以及深入命名的迫切感。他是一个工业时代大汗淋漓的骑单车的人,他在阵雪和逆风中前进,诗思和存在的隐痛在冬夜中静顿、沉潜,“夜深人静。窗外飘起冬雪。这是天空中落下的惟一使人不必设防的东西。我在写诗。一切喧嚣止息了,我得以坐下来面对自己。我发现自己心灵中残酷、阴沉的一面。有时,写作就是坐下来审判自己。” 是的,当无边的苍穹上洁白的雪花漫天飞舞的时候,大地是如此的沉静。雪,打开了一个诗歌的世界和一个圣洁无比的天堂,在这里,雪涤荡着世间的黑暗与污浊,诗人可以用雪花写下最美丽的诗篇,最优美的文章。而更是这雪的洁白,能够让陈超这样一个自觉、自省而有良知的人一次次敞开心扉,省察自身。应该说是雪给了在尘世倦染中的灵魂以理想主义的些许安慰,而遵循内心的写作肯定是弥足珍贵的,因为它所承担的重量是不能估量的。“我封好要邮寄的书稿,像黎明中的农夫勒紧卖粮的大车/哦,你有多好听——清晨送奶人嘹亮的哨子”,这种多年来诗歌写作的快乐和生存的甘苦也许只有陈超自己能真正的领受。尽管据我所知,陈超的妻子西西早就不再写诗,但是没有她在并不平坦岁月里给陈超的强力支撑,陈超的诗歌和评论的写作可能会是另一番状况。夫妻恩爱,西西异常美丽、温柔,这在当时的石家庄文人圈被传为佳话。然而,当陈扬降生不久,一场意想不到的灾难降临了……小小的陈扬被巨大的病痛所折磨,也折磨着西西和陈超。那是一个又一个怎样黑暗而令人不寒而栗的夜晚,好像黑夜永远都没有尽头,但是,阳光总会来的。陈超曾写过一首名为《与西西逆风骑车经过玉米田》的诗,“金红头发童子军在风中集合/绿领带系得潦草而飘逸/腰身一齐弯向东方/金子的心,无辜闪亮//这时,我们骑车逆风冲上斜坡/我突然想加入这单纯的集体!/谢谢天,一切最终都会如愿/拜托你那时将我撒入这片绿吸墨纸的大地”,而这首诗我更情愿将之视为他们在不平坦岁月中的心灵履历的呈现,秋风向晚,逆风,上坡,都显示了当时生活的艰难与辛酸。
只有去掉那些当今诗歌评论大而无当的虚词,我们才会真正的懂得任何诗人的写作都不能不面对残酷的时间和生命的脆弱,而这就是诗歌写作的根由甚至宿命。时间的指针悄然掠过惊惧的目光,陈超则擦拭和点亮了那个略显老套而又温润萦怀的旧式灯盏,“我站在最冷最暗的旷野/望着你给我展示的家园,/今夜啊,让我放下火杖,拿起诗歌”。陈超手中雕刀的弧光在时光沙漏的阵微细响中雕凿着已逝和将逝的内心阵痛与宽怀,“年岁已晚,让我谛听那柔韧的刻刀/在一阵窸窣中剥啄,吹息,呈现。/这世界在黑夜中也荫荫生辉,/玻璃上的纹章吮足了涧溪。”陈超个人生存体验的焦灼感与诗学立场的忧患意识在紧张而双向拉开的向度中,以深入向下的勘探姿态夯击、锤打。词语的自足,内心的凝视,想象的舒展,经验的回视,探问的姿态,这都成为对时光中记忆和现场的必要而有效的挽留。在生存和写作背景的转换中,诗人感到写作需要的不只是勇气与坚持,写作的前提是诗人必须对身处的时代有清醒的体认和省察,哪怕他要承担写作和生存的双重责任与奥义。在多年以来的诗歌书写中,陈超的诗葆有了对知性与感性,吟咏与陈述,内心与现场,记忆与当下,独白与盘诘,紧张与调侃融合的能力和活力。在回到日常生活细节的注视中,在干净、朴素、精准的语言开掘中,陈超将记忆的温情苦涩与现实的烦琐抑郁融合起来,当然这并非意味着陈超的诗歌写作简单回到当下,而是诗人在适时的体验和抒写中坚持了“历史的个人化”叙事和“求真意志”的表述。这种更为兼容的姿态包容了更多的话语可能,也更为有效地实现了诗本质上是一种“语言的技艺。”陈超试图在反观时光模糊而强大的影像中,温婉而执着地挽留过往的匆匆行迹,在共时态中抵达人类整体性的共鸣与感怀,“京深高速公路的护栏加深了草场,/暮色中我们散步在郊外干涸的河床,/你散开洗过的秀发,谈起孩子病情好转,/夕阳闪烁的金点将我的悒郁镀亮。//秋天深了,柳条转黄是那么匆忙,/凤仙花和草勾子也发出干燥的金光……/雾幔安详缭绕徐徐合上四野,/大自然的筵宴依依惜别地收场。//西西,我们的心苍老得多么快,多么快!/疲倦和岑寂道着珍重近年已频频叩访。/十八年我们习惯了数不清的争辩与和解,/是呵,有一道暗影就伴随一道光芒。//你瞧,在离河岸二百米的棕色缓丘上,/乡村墓群又将一对对辛劳的农人夫妇合葬;/可记得就在十年之前的夏日,/那儿曾是我们游泳后晾衣的地方?//携手漫游的青春已隔在岁月的那一边,/翻开旧相册,我们依然结伴倚窗。/不容易的人生像河床荒凉又发热的沙土路,/在上帝的疏忽里也有上帝的慈祥……”(《秋日郊外散步》)。秋天,是收获的季节,而这个季节更容易让人怀念往昔,或者欢愉,或者悲悯。陈超,西西,一起牵手相依走过了20多年的时光,是熟稔带来了幸福和默契,也是熟稔给生活制造着小小的麻烦和不悦。河水已经在多年前的某个夏日干枯,只有河床似乎还证明这里曾经是流水潺潺,鸟语花香。谁都不能阻挡时光的利刃,一切消逝得那么快,从偶然的相识、一见倾心,转眼青丝都沾染上了少许的白雪。在树林投下的斑驳的光影中,有明亮也有灰暗,而远处乡间的墓群提醒人们生命是如此的短暂,也许,只有伟大的诗歌和伟大而平常的爱情能够承担这种宿命性的痛苦与悲凉。这种立足现场、反观过往、遥视未来的记忆的能力体现在诗人的一系列诗作中,如《北郊景色,或挽歌》、《红黄绿黑花条围巾》、《是熟稔带来伤感》、《秋日郊外散步》等。这种优异的记忆能力,通过真切细节的擦亮,在过去和未来的两个向度上使诗歌具有了巨大的承载力和容留的力量。时间在记忆中共时呈现,交错,盘诘,既避免了耽溺内心的凌空虚蹈的矫情,又规避了沉滞表象细节的臃肿困顿的刻板。
岁月的光斑不可避免被黄昏和黑夜所消解和遮掩,而茫茫的时间河流上,哪一只船曾经载有我们的生命形迹和诗歌梦想。而那只倒扣的船以及身体深处的黑暗和锈蚀的声音是如此的让人不堪一击,而只有诗歌能够与时间和脆弱对话与抗争。还是让我们在岁月的流逝中,倾听陈超这位诗人独特的发声吧!
作 者:霍俊明,河北丰润人,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任教于北京教育学院人文学院中文系。著有国内第一本关于70后诗歌的专著《尴尬的一代》。
(编辑:苏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