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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仿吾:新文学之使命

2013-10-22 17:52:39来源:北京文艺网    作者:成仿吾

   

  文学上的创作,本来只要是出自内心的要求,原不必有什么预定的目的。然而我们于创作时,如果把我们的内心的活动,十分存在意识里面的时候,我们是很容易使我们的内心的活动取预定之方向的。这不仅是可能的事情,而且是可喜的现象。

  一讲到文学上的目的,我们每每立刻感着一种可惊的矛盾。原来世上的东西,没有比文学更加意见纷纷,莫衷一是的。有些人说它是不值一文钱的东西,有些人简直把它当做了自己的一切。即在一样肯定文学的人,都有人生的艺术I’art pour lavie与艺术的艺术I’art pour I’art之别。艺术的价值与根本既然那样摇摇不定,所以我们如把它应用在一个特别的目的,或是说它应有一个特别的目的,简直是在沙滩上营筑宫殿了。

  然而这种争论也不是决不可以避开的。如果我们把内心的要求作一切文学上创造的原动力,那么艺术与人生便两方面都不能干涉我们,而我们的创作便可以不至为他它们的奴隶。而且这种争论是没有止境的,如果我们没头去斗争,则我们将永无创作之日。文学没有创作,是与没有文学相等。所以我们最好是把文学的根蒂放在超越一切无用的争论之地点。这与科学家取绝对的静止点absolute rest意义是一样的。因为我们从此可以排去一切的障碍与矛盾,而直趋我们所要研究的事物。

  文学既是我们内心的活动之一种,所以我们最好是把内心的自然的要求作他的原动力。一切嘈杂的争论,只当是各种的色盲过于信任了自己的肉眼,各非其所非而是其所是。譬如对于红色是色盲的人,只能感到红色的补色,虽然原来是一样的白光。如果我们承认光是白色的,那么,那些色盲的是非,我们可以了悟是他们各人所认识的只限于一小部分而不是全部的缘故。我们又可以由他们各人的争执,约略可以知道白光有些什么成分。我们由各成分的性质,又可以确定我们对于全部的了解。这样研究起来,我们不仅不怕什么矛盾,而且我们可以征服他们,利用他们。

  我们既能由一个超越的地点俯视一切的矛盾,并能在这些矛盾之中,证出文学的实在,那么,我们对于我们的内心的活动,便不难看出它应取的方向,也不难自由自在地使取我们意中的方向了。

  我们说文学有目的,或是有使命,是从这些地方说的。

  然而文学的目的或使命却也不是很简单的东西,而且一般人心目中的文学之目的,实在说起来,已经里真的文学很远了,他们不是把时代看得太重,便是把文艺看得太轻,所以我们的新文学中,已经有不少的人做错了路径,把他们的精力空费了。我在这里想由那个根本的原理——以内心的要求为文学上活动之原动力的那个原理,进而考察我们的新文学所应有的使命。

  我想我们的新文学,至少应有以下三种使命:

  1.对于时代的使命。

  2.对于国语的使命。

  3.文学本身的使命。

  而这三种以外,我想却也不必贪多了。

  我们是时代潮流中的一泡,我们所创造出来的东西,自然免不了要它的时代色彩。然而我们不当止于无意识地为时代排演,我们要进而把住时代,有意识地将它表现出来。我们的时代,它的生活,它的思想,我们要用强有力的方法表现出来,使一般的人对于自己的生活有一种回想的机会与评判的可能。

  现代的生活,它的样式,它的内容,我们要取严肃的态度,加以精密的观察与公正的批评,对于它的不公的组织与因袭的罪恶,我们要加以严厉的声讨。

  这是文学家的重大责任。然而有些人每每假笑佯啼,强投人好,却不仅软弱无力,催人作呕,而且没有真挚的热请,便已经没了文学的生命。一个文学家,爱慕之情要比人强,憎恶之心也要比人大。文学是时代的良心,文学家便应当是良心的战士。在我们这种良心病了的社会,文学家尤其是任重而道远。

  我们的时代是一个弱肉强食、有强权无公理的时代,一个良心枯萎、廉耻丧尽的时代,一个竞于物利、冷酷残忍的时代。我们的社会的组织,既与这样的时代相宜,我们的教育又是虚有其表,所以文学家在这一方面的使命,不仅是重大,而且是独任的。我们要在这冰冷而麻痹了的良心,吹起烘烘的炎火,招起摇摇的激震。

  对于时代的虚伪与它的罪孽,我们要不惜加以猛烈的炮火。我们要是真与善的勇士,犹如我们是美的传道者。

  我们的时代已经被虚伪、罪孽与丑恶充斥了!生命已经在浊气之中窒息了!打破这种现状是新文学家的天职!

  我们的新文学运动,自从爆发以来,即是一个国语的运动。然而由这几年的结果与目下的趋势看起来,似乎我们的这个运动,有点换汤不换药便满足了的样子。从形式上论,有人说不过加了一些乱用的标点,与由之乎也者变为了的底吗啊。就内容论,有人说不过加了一些极端抽象的语言如生之花、爱之海之类,其实表现的能力早愈趋而愈弱了。

  我们新文学的运动,决不能这样就满足看。我们这运动的目的,在使我们表现自我的能力充实起来,把一切心灵与心灵的障碍消灭了。表现能力薄弱的语言,莫如我们的国语。多人想会的时候,他们谈话的取材,不是些日用的起居饮食,便是些关于时事的照例的唏嘘,而这些关于时事的唏嘘,便是他们最高尚的话题,与最丰富的表现。如果他们谈到了更难的问题,便要感到自己的表现力太薄弱了。

  我们在外国文学所能看出的那种丰富的表现,在我们的说话中,在我们的文学中,都是寻不出来的。是数千年来以文章自负的国民,也入了循环的哀颓的时代了?还是数千年来的宏富的文章终于不过是一些文字的游戏?

  我们从前的枯燥的生活,使我们的心灵都干涸了,我们从前的文字,使我们的精髓都焦灼了。这些确是使我们现在的生活与文学的贫乏到这般光景的原因,而且是使我们益发感到新文学的使命之重大的。然而我们现在新兴的文学究竟如何了?

  在这样短少的时间,我们原不能那个对于它抱过分的希望。而且只要我们循序渐进,不入迷途,我们的成功原可预计。然而我们的新文学,不幸于它的第一步就踏入了迷途了。

  我们知道我们的文学,还不可以过于苛求,但是我们一翻现在的出版物,几乎文法清通不令人做呕的文字都不多有,内容更可以无需多说。这真未免太令人失望了。我们的作家大多数是学生,有些尚不出中等学堂的程度,这固然可以为我们辩解,然而他们粗制滥造,毫不努力求精,却恐无辩解之余地。我们现在每天所能看到的作品,虽然报纸杂志堂堂皇皇替他们登出来,可是在明眼人眼里,只是些赤裸裸的不努力。作者先自己努力不足,所以大多数还是论不到好丑。最厉害的有把人名录来当做诗,把随便的两句话当做诗的,那更不足道了。大抵年轻学生不知天高地厚,徒以多多发表为荣,原是有的,然而我们新文学的真假,便多少不免为他们所湮没了。今后我们的作者如仍不对于自己的作品为更大的努力,我们新文学的真的建设家,恐怕要求之于异代了。

  民族的自负心每每教我们称赞我们单音的文字,教我们辩护我们句法的呆板。然而他方面卑鄙的模仿性,却每每教我们把外国低级的文字拿来模仿。这是很自相矛盾而极可笑的事情,然而一部分人真把他当做很自然的事了。譬如日本的短歌我真不知何处有模仿的价值,而介绍者言之入神,模仿者趋之若鹜如此。一方面那样不肯努力,他方面这样轻于模仿,我真不知道真的文学作品,应当出现于何年何月了。

  上述的两条歧路,还不过略举其大者。本来我们的先锋队中,多不懂文学为何物的人物,所以他们最初便把我们带上了歧路了。聪者觉而知返,愚者迷而失道,归根起来,真不能不归咎于我们的前导者。然而现在的作者们自己也应当负全责之一半,而且今后如不早自觉悟,我们的文学,我们的国语,怕暂时不能不停顿于这可怜的现状了。

  我们要在我们的语言创造些新的丰富的表现!我们不可忘记了新文学的使命之一部分即存在这里!为不辱这一部分的使命,我们今后要有意识地多多在表现上努力,要不轻事模仿!

  我今要进而一说文学本身的使命了。

  不论什么东西,除了对于外界的使命之外,总有一种使命对于自己。

  文学也是这样,而且又不少的人把这种对于自己的使命特别看得要紧。所谓艺术的艺术便是这般。他们以为文学自有它内在的意义,不能长把它打在功利主义的算盘里,它的对象不论是美的追求,或是极端的享乐,我们专诚去追从它,总不是叫后悔无益之事……。

  艺术派的主张不必皆对,然而至少总有一部分的真理。不是对于艺术有兴趣的人,决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画家肯在酷热严寒里工作,为什么一个诗人肯废寝忘餐去冥想。我们对于艺术派不能理解,也许与一般对于艺术没有兴趣的人不能理解艺术家同是一辙。

  至少我觉得除去一切功利的打算,专求文章的全Perfection与美Beauty有值得我们终身从事的价值之可能性。而且一种美的文学,纵或没有什么可以教我们,而它所给我们的美的快感与慰安,这些美的快感与慰安对于我们日常生活的更新的效果,我们是不能不承认的。

  而且文学也不是对于我们没有一点积极的利益的。我们的时代对于我们的智与意的作用赋税太重了。我们的生活已经到了干燥的尽处,我们渴望着有美的文学来培养我们的优美的感情,把我们的生活洗涮了。文学是我们的精神生活的粮食。我们由文学可以感到多少生的欢喜!可以感到多少生的跳跃!我们要追求文学的全!我们要实现文学的美!

  我在上面把我所觉得新文学应有的使命约略说了。我现在再来添上数言,为全体的收束。

  有人说中国人欢喜趋意避难,所以近数年来,最难的科学少有人学,稍易的哲学便有不少的人,而最易的文学便滔滔者天下皆是了。这种言论本来错得不成话,然而却也可见一般青年的心理。恐怕不仅说这种话的人与这种话里面的人相信科学哲学与文学有这样显著的难易之差,即我们现在大多数的青年之中有这种误解的,怕也要占大多数。我们的新文学运动固然是自我表现的要求之结果,然而这种误解,至少总有了一点不小的帮助。

  科学比哲学难,比文学更难——这种离奇的议论,使我们又想起了新文学界的粗制滥造了。我们的青年作者之中,说不定有些人怀了这种误解,真个把文学认做了一件极容易的事。如果真是这般,我们的新文学运动真不知将来更要闹出一些什么笑话了。

  我不能在这里详说科学哲学与文学的孰易孰难,我只想在这里顺便警告我们的青年作者几句:

  “科学决不比哲学与文学难,文学决不比科学与哲学易。

  我们要做一个文学家,我们要先有十分的科学与哲学上的素养。

  文学决不是游戏,文学决不是容易的东西。

  我们要知道多少文学的作品,是古人用一生的心血换来的——与他们换得一种机关、换得一种原理一样。

  我们要先有充分的修养,要不惜十分的努力。

  要这样我们才能履行新文学的使命。“

  五月九日

  (原载1923年5月《创造周报》第2号)

  (编辑:苏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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