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文学的内与外
随着个人空间介入公共空间,一系列文学概念在博客写作中发生动摇,这是可以预料的。其中最重要的是 “内”和“外”之间的边界的消失和文学法则间的内爆。具体来说,在博客写作中,区分一种纯粹的文学和非文学已不可能,文学内和外的边界也在消失。写作呼唤各种文学外的他者。其次,文学内部所维持的各种标准、界限、秩序等也开始崩裂。传统文学根基的开始动摇。文学存亡的问题随着博客的扩张再次受到关注。关于“博客写作(文学)”是否成立,以及“博客文学”可能性的问题,只有理清楚这种“内”和“外”的后果才能作出更加清晰的回答。
在传统的文学史上,“内”和“外”是由文学体制和权威的隐喻性建立起来。就像建筑和房间的墙壁一样,它是一种必不可少的维持二分的间隔,它是一条斜杠、一道禁令,一种制造距离的掩盖。它既可以是现实存在的制度,例如出版机构、媒体、学院权威机构、审查机构等建立起来的文学等级和文学体制,以排外、拒绝和等级的运作维持着“文学圈内”和“文学圈外”的划分,通过文学教育、文学发行以及文学史编写等运动控制和塑造着一种“正确”的文学概念和文学意识形态。它也可以是某种象征性的“内”和“外”的划分,靠着这种“内”和“外”的距离产生的幻想空间支撑起作者、学院、出版社等的权威性。例如印刷文本的不可逆转和不可改写的稳定性,建立了文本的唯一性(版本)和无形的物恋的神圣感;同时,作者从来都是隐藏在书本的背后,这增加了作者和读者互动的困难,读者被动地接受单向的交流,作者的权力以这种微妙的形式建立起来。出版社、传统媒体的点对面的单向交流方式,必然导致了话语权力的过分集中,因此作家的荣耀无疑披上了一层神化的色彩。即使在BBS中,这种“文学正确”的概念也还通过“帖子加精”、“热门帖子”、“斑竹”等形式体现出来。
德里达就认为,文学就是一种社会建制,只有在法的条件限制下,作品才具备存在与实体。而且,只有在法管制作品产权、主体身份、署名的价值以及创作、制作、复制的区别等问题的法的一定阶段中,它才变成“文学”,“没有法就没有文学”①文学,就是对法则的不断谵越。具体来说,博客对传统文学“内”和“外”的二元对立的消融既存在于技术、物质、制度层面上,也存在于精神分析的意义上。
从上一节关于博客传播模式的分析中,不难看出传统意义上的间隔和栅栏的取消。从博客的写作到发表,逃脱了传统意义上的权力中心的筛选、编辑、审查和时差。它打破了出版机构、传统媒体和权力机构所划分的“文学制度内”和“文学制度外”的界线。新型的出版和发表模式赋予普通作者平等发表文章的权力,但随之而来的问题是,由于网络自身暧昧的性质,博客文学真正意义上的“文学”身份和地位的获得难以确立。
其次,和传统网络文学一样,读者和文本的距离在不断缩减。这在以下几个方面体现出来。第一,电子文本的流动性、可复制性和可参与性在形式进而在象征的层面上动摇了文本不可改写的观念。这种观念曾被纸质载体的静止、稳定的性质决定,在此基础上隐喻成坚固的文学权威。第二,通过博客日志发表时间和日记的及时性,以及博客的可更新变动,读者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第一时间掌握博客动态。这种体验拉近了作者和读者的距离,从而通过日志内容、博客动态等形式上幻想性地占有作者。这也是名人博客火起来的心理因素。第三,读者的留言和评论具有影响作者的能力,并有可能得到回应和互动,进而发展成稳定的社交关系。在最后两点上,作者和读者是零距离地接触的。其深层原因,正是互联网流动的在场形式的“根源性”缺乏。也就是说,博客、网络文学都缺乏一个“手稿”。读者除了看不到作者怎样写作外,作者和读者所拥有的、最后能看到的界面都是一样的。博客如同标准化的文学装配空间,写作的过程、载体和形式被充分地同质化。
读者和作者距离的消弭,直接导致文学行为和文学参与方式的变化。例如,在博客中,用“作者”和“读者”来称呼博客生产者和消费者是否合适呢?难道这些称呼不仍旧是现代文学体制的产物吗?它们在上个世纪60年代的太凯尔集团中已经遭到强烈的攻击。如果维护“作者”和“读者”的因素已经解体和重组,那么,它们的功能、形态以及对文学的理解是否也发生改变呢?又例如,在博客中,写作已不是一种神圣而罕有的行为,写作普及和覆盖到任何一个老百姓身上。作者和读者的数量变得平衡。每个人既是读者,也是作者。这些界线的崩溃,引发了文学又一次解魅。
这次文学解魅的实质在于网民和文学的零距离接触。它是通过一系列的写作实践建立起来的。博客软件在其中起到了功不可没的作用,它刷新了“写作”概念。博客“零技术”的操作承诺,既是普及写作民主的前提,也是保证写作主体能够“写作”的关键。博客写作,与其说是写作,不如说是一个游戏操作的过程。软件决定了这个过程的成败,它汇合了发布图片、视频、链接、复制、声频的功能。文字经验和水平等传统所注重的写作能力成为次要,而操作这种软件才是重要的。这些来源于文化工业的产品(视频、图像、音乐等)不仅仅代替了我们真实的情感,也让一些语言表达能力有限的人实现了写作的愿望。
这时,主流媒体以及传统的知识资源开始发挥作用。在复制、粘贴的写作过程中,它们是博客素材的主要资源之一。两者间互惠共生。博客以及博客的作者依旧表现出一种对传播媒体权威的认同,不管是以对抗的姿态还是附和的姿态。写作好坏的标准也撤销了——一则,图片、录像、音乐等博客的素材已经超越了高级文化和低级文化的划分;二则,博客写作的首要目标是消费,无论是消费快感、他者还是被消费。相反,文学的宣泄、交际、交流、发表、自恋等实用功用在发挥作用。这样,文学的审美性被实用性置换了。
二、技术、文本与内爆
写作技术化的另一个后果是文学的内爆。印刷时代由纸张以及默认规则所认同的“文本内”和“文本外”的划分荡然无存,多媒体元素开始涌现在文本之内。一直以来,图像和文字都处于极为紧张的关系中。这种关系在消费社会和后工业社会尤为明显。电视、录像、DVD、MP4、电影等技术对文学的冲击通常被认作是文学式微的“罪魁祸首”。图像对想象空间的威胁和取消,视觉和官能刺激对意义世界的削平,以及感觉和形象日益占据社会文化的统治地位,等等,差不多已成为文学死亡的证词。这无不说明,印刷时代的文学也只能存在于印刷时代的技术。它的繁荣很大程度建立在对图片、声音等的压抑和排挤上。如果说,存在一种图像和文学的对立关系,这种对立更多只是技术史上两种技术发生前后造成的历史性对立。博客的写作实现了无纸文本的内爆,它的前提是任何的图片、录像和音乐都同质化成一串0和1的数字。
文本的多媒体化不仅改变了写作体验和写作方式,还引致文学边界的松动及文学观念、价值的更变。阅读日志不是单纯的阅读。博客的阅读起码有两种意味。
第一,阅读演变成一种行为和生活习惯。它可以是对特定博客的阅读,通过RSS的订阅技术,还可以锁定对特定博客更新的关注。情节、审美、欣赏等艺术目的并不是阅读的重点,快感、窥视、交际和消遣等动机替代了前者,它归因于博客的日常生活性。同时,阅读也可是一种无目的的、意识流的阅读体验,受快感的驱使,随着超链接、Tag②等,从一个页面到另一个页面,从一个空间到另一个空间,从一个“能指”到另外一个“能指”。阅读进入“沉溺”和“浸染”的状态,这是凌乱、破碎、随意和偶然的阅读行为,时间在阅读中被取消了。[NextPage]
第二,阅读成为一种多媒体的体验,视觉、听觉、感觉、触感等官能被充分利用。阅读不是传统意义上完整的审美体验,中断、窥视、游移、沉溺等是主要的体验方式。阅读伦理和阅读意义也因此改变。媒介延伸、改变和塑造了人的感觉,“技术使人的一种感官延伸时,随着新技术的内化,文化的新型转换也就迅速发生”③。获取信息和知识、美学享受、感官刺激、精神消遣、快感和交际等方式混杂在一起,难以区分出纯正的阅读观念。在赛博空间里,身体已被技术殖民化了,“内部永远在外部:当我们直接沉浸在虚拟的现实中,我们失去了与现实的联系——电波支开了外部身体之间的互动,直接攻击我们的感观:‘眼珠现在包容了人的整个身体’”。④
博客最大的“内”和“外”的颠覆在于精神分析的意义上,正是它亲手造成了“童年的消逝”,它是博客在“私人空间”和“公共空间”关系中的张力体现。德里达曾在《明信片》中提醒道:“任何一篇公开发表的文字,任何一个开放的文本,都像打开的信的表面,因而也像明信片那样被提供给读者,毫无隐私,连同地址一起包容进来,从此被密码化的而且同时定型化的语言质疑,并且正是被那些密码和数字变得繁琐。”⑤这就是说,明信片的奇怪的“内”和“外”的颠覆在于:明信片本来是一种私人的信件,但它的文字却是公开于众的。“对于明信片,我们不知道什么是正面什么是背面,什么是这里,什么是那里,什么是近的,什么是远的,什么是柏拉图,什么是苏格拉底,什么是左边,什么是右面……”⑥“明信片”本身就是一个意味深长的隐喻。其实,博客何尝不是替换明信片的最好名词呢?它的悖论正是如此,“日志”作为一本私人的记事本,本来属于个人私藏的范畴,现在,它置身于公共空间中,隐秘的“日志”不再隐秘。“正如明信片没有所有者一样:它依然没有任何制定的收信人。”⑦“……书信、电报、类似The Telegraph的报纸的形式,或者明信片的形式,其唯一文本有时从一位水手的衣袋里掏出,上面什么也没有,只有幻影幽灵的地址。”⑧不难得出德里达的结论:这个时代再也没有情书。即使有,放在电子空间中的情书也是变味的情书。
在印刷文化中,面对公众的文本,尤其“日志”、“自传”,当它们写出来的时候,它已经接受了一系列规则、制度和价值的制约,无论多么私人的东西,也纳入了“狭义经济学”的范畴之内,因此而获得其公共性。在“狭义经济学”的范畴内,有用性、计量理性、等价交换等是其主要的价值观,一切都纳入了一种可以量化和计算的操作中,发件人和收信人的地址是明确的,任何邮件都可以到达其终点,礼物的发出已经存在着一个回报。
网络文化的“经济学”和印刷文学不同。博客,如同明信片又比明信片极端,它在某些方面符合“耗费”的“广义经济学”标准,尽管它并不彻底。没有回报的写作,没有版权、知识产权,没有具体可知的读者,收件人的地址是不明确的,发件人也是匿名的;同样,“公众”和“私人”变得十分模糊,因为读者和作者在网络空间中同时被匿名化和幽灵化。公众/私人的边界和禁令的不确定,随时都让大量的非常规的、非理性的、色情和暴力的东西涌进公共空间。在国内博客发展的初期,“性文学”就是传统媒体炒作博客的“噱头”,它同时为博客进入社会公共空间的契机。公共空间的模糊所带来的写作和阅读的品格变异是不可忽略的。但,如果某种社会象征性的法律和秩序在赛博空间已经不复存在,文学活动将走向何方呢?如果现代文学体制的支柱,如“审查”、“版权”、“作者”等一旦坍塌,那么,文学会否同样立即坍塌呢?
三、文学之死的神话
文学在博客中的内爆和再解魅,将文学推向一个绝境。博客文学的“本体论”的问题急待回答。因为博客的诞生,所以“博客文学”诞生?!“博客文学”这种文学样式成立吗?如果存在所谓的博客文学,那么是博客的存在依靠某种文学性(文化)的因素支撑,还是文学在E时代中只能以一种变异的形式寄生于类似博客这样的电信载体中?这又必然要重新面对“文学性”、“文学死亡”、“文学变异”等话题。
博客在文学的解魅和内爆中立下了汗马功劳,它是文学的完美杀手吗?它是文学死亡的完美见证者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这个判断无疑建立在一个习以为常的观念上,它认为网络是透明的,没有任何“边界”、“禁令”或者精神分析意义上的“大他者”和“家长”的限制。而实际上,正如上文曾提及的一样,赛博空间的地位只能处于模糊的交叉的状态。它既是某种社会制度的产物,受限于这个社会符号秩序和经验的可能性,同时也具备超出这个范围的能力。它潜藏着未知的束缚、压制、集权甚至错综复杂的微观权力。同样,博客文学在文学的视域中也只是处于模糊的交叉位置。这种位于两者之间的不纯粹性触发出更多的文学潜力。像任何一种E时代的文学形式一样,它充分见证了在一个“类后现代”语境中,技术、文化、权力、商业和消费之间的密切关系。呼唤一种纯洁的写作形态和文学概念变得越加困难。相反,这种囿于传统文学意识形态的文学观只是一种幻想,它在某种程度上还对文学构成伤害。同时,将博客设想成终结性的理想文学形态也是夸大其词的。作为虚拟世界的文化和美学形态,它只可能处于激进和保守“之间”,这种“之间”潜在的模棱两可性正是虚拟空间的特质所在。
在新世纪的文学样式中,我们已经拥有“网络文学”、“广告文学”、“手机文学”等的命名。如果将文学载体作一个历史性的考察,我们还拥有“口头文学”、“印刷文学”、“数码文学”的命名方式。毋庸置疑,在当今的E时代,每一种新的技术和载体的生成,都有可能生成一种新型而特殊的文学存在形式,读者和参与者轻而易举地被制造出来;同样,任何一种电信技术的文化都呼唤着前所未有的、声势浩大的文学行动和文学参与,它所显示的独特的文化景观及其投入的快感、精力和热情,已经超出传统文学史的描述能力和范围。数字技术如果没有文化和文学的参与,只是一种空洞的外壳。每一个“技术+文学”名词的出现是“文学的终结和文学性的全面胜利”吗?存在所谓的“文学性”这样的东西吗?单纯的脱离物质和技术载体的形而上的“文学”可能吗?“文学正经历着一场严重的危机,这场危机直入它的根部。”⑨纸张构建的笔墨和理性相联系的文学帝国已经摇摇欲坠吗?
关于“文学死亡”的话语同样也是可疑的。它只是依靠传统文学体制建立起来的学院话语权力遭遇到威胁的表征。文学死亡的呼声来自两股力量的压迫。一方面是文学体制内部由所谓的先锋派和现代/后现代艺术发起的文学的“自反性”的实验。这种文学的“自反性”的貌似边缘的实验方式极容易被主流的文学史和文学场域承认,它已成为不少作家和批评家进入话语权力中心的一种心照不宣的途径。作为一种嫁接的后现代理论的演习,他们的解构方式依旧在迟钝的二元对立框架内进行,其思维和方式还是现代的;在某些时候,这个二元对立中的敌人是缺乏历史实在性的空白。如果传统文学中的“主体”、“元历史”、“宏观叙事”、“元话语”等果真被他们消解掉,那么被消解掉的东西实质上根本没有存在过,它们只是假想的敌人。相反,这种艺术的狂欢和语言的反讽所造成的游戏假象实质上在建立另一种权力场域,塑造另一种主流文学体制。文学在艺术家、理论家和批评家的合谋中矫情地死了一次,然后,在出版社、杂志、报纸等传统媒体上茂盛地重生。这种不彻底的文学自反性不是依旧在一个稳定而传统的文学等级制度内进行吗?关于文学、经典、文学史的斗争尽管一直在文学体制的内部殊死进行着,但“文学”这个能指若果想拥有一个所指,那么它一定需要从强大的话语权力中得到。“文学”还存在着自觉,文学就没有死亡。纸质文学只是终结,并没有死亡。它的死亡必须要数字文学来证实,它自身无法经历死亡。[NextPage]
在另外一个版本中,文学的死亡来自网络和网络文学的兴起。这场声势浩大、混乱无章、放任自流、前所未有的文学行动,实践着原始的文学的自反性。它来得比纸张文学的“自反性”更彻底,因此也“死亡”得更彻底。如果文学确实需要一种清醒的自反性和自我意识,文学首先需要忘记自己是文学,并且把文学一直拒绝和排挤的东西重新唤回。这里需要区分两种观念的文学:一种来自传统纸质文学体制,在西方它和现代社会一同到来,另外一种来自电子空间。将两者截然对立起来并不是明智的。传统文学作为博客文学的界定和确认,以及传统文学的资源和制度,依旧成为构建博客文学必不可少的条件。后者很大程度上通过前者才能辨认,但它却超出了前者所能把握的范围。它引起了传统文学守门人的不安,他们深感威胁。他们一方面需要继续用传统文学话语将网络文学私有和同化为传统文学视域中可理解的形式;或者从更本质的文学本体论来把握,“文学性”就是其中之一。
作为一种社会构建,“文学性”被不少后现代理论家所摒弃。文学本身在不断的变迁中。在文学性的讨论上,最后都无可避免地回归到具体的社会历史条件。例如,关于文学性的最为经典的判断认为:文学的语言是陌生化的不同于日常生活的语言。在博客中,它被摈弃。日记体裁里,平常的、无韵律的语言也可能是文学语言。重要的是文学语言外部的社会构建的性质,而不是它内部的语言本身。
文学依然在继续,博客写作的热情就是一种佐证。不能将博客完全排除出文学的视域,但博客又不等于文学的全部。它是一种书写,“书写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同样,形式和类型的多样性也是无可否定的。”⑩“博客文学”具有传统文学可辨认的风格、形式、修辞,但也拥有传统文学所抗拒、排挤和缺乏的元素。两者最大的差别,体现在文学活动的参与方式,即“文学行动”的改变。
四、博客文学与文学行动
首先,从文学的存在状态上来说,博客代表着一种“类文学”的写作方式和写作概念的出现。它是一种介于之间的文学,介于“文学”和“非文学”之间,介于技术、商业和权力话语之间,复制和“非复制”之间,介于日常生活和虚拟生活之间……具体表现在文学的写作、阅读和参与方式开始向多媒体化、日常生活、修辞欲望化、散文化、实用化等多元化和边界渗透的推进。其次,如果博客文学具有一种所谓的文学性或者本质性的话,那么,博客文学变成一种操作性的技术,成为一种文学行为方式自身。这种文学的参与方式将文学渗入到日常生活的每一个角落。作为一种技术,它呼唤的是一种参与性、身体性的文学行动。
博客文学之所以是博客文学,是因为博客这种文学形式只能依靠博客来运行。形象地说,博客的意义就在于能够在一个私人空间内部的屏幕面前阅读他人在公共空间中的文字和信息。它所召唤的意义是一种“人和网络”、“人和技术”的关系。也就是说,博客不仅仅是一种公开的网络日志,博客所依靠的网络技术的组织方式起到了关键作用。这种技术以及其组织形式将每个个体以在线匿名的形式连接起来,同时又将他们的身体分离开来。个人和世界的新型关系以及新型的精神分析模式从这个地平线上开始。个体写作于是处于私人空间和公共空间的极端难以协调之中。博客写作随意,没有任何的内容和目标的限定,它所拥有的文学自由程度因为身体和现实身份的缺席有所增加。这里,私人空间的限度被打开到最大。随之而来的是,私人领域随即成为公共领域,换言之,公共空间也是私人空间。而当博客文学和博客一样成为开放的、互动的、可参与的时候,其所调动的快感也随之增值。一个博客写作者坦白:
我在接触blog之前并不太喜欢blog。觉得是一种个人自恋化的涂鸦,如同我高中时后座上的女生每天边编织羊毛衫边向周围的人唠叨她男朋友对她不忠的事。但是后来写了blog竟然发现脱离不了了,它既好像写日记,又好像一个人找到一个或者一群无形的听众,如同你面对着天空展开想象,如天鹅绒,如蔚蓝海,无人打扰,却又似乎得到某种潜在的认同。就像之前的比喻,孤岛因为有了天空而有了其寄托个性的意义。11
而一旦博客文学以纸张出版物的形式出现时,它已经变质,其阅读的快感和参与的狂热已经褪减。
由此看来,对博客文学的理解已经不只集中在博客的文本当中,而更应该从博客文学的参与和行动来看待,它们是组成博客文学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例如,博客已经开始作为一种生活方式渗入到我们的生活中来。不少人每天花固定的时时间阅读熟悉人或者陌生人的博客,它已经在日程计划和阅读习惯上开始作用于日常生活。同样,写作博客也是如此,花费在博客写作上的时间已经在日常生活中占了一个重要的位置。这些写作和阅读的习惯具有塑造和更改文学观念和思维方式的潜能。“沉溺”、“迷恋”、“窥视”、“暴露”是描述这些现象的词语。超文本的阅读方式赋予了读者随着意识链中能指的滑动作一个意识流般的旅行。这个旅行充斥着被私人秘密所浸染的快乐和痛苦。“记录”成为一个动作,也成为一种生活方式促使着博客文学的进行。记录伴随害怕遗忘的焦虑,文字的开端本身带着增强记忆的功用。而记录和书写在某种程度上只会造就更多的遗忘,尤其当日志渗透到日常每一个细碎的时刻,遗忘同时也渗透这些时刻。大多数博客很快随着新的生活变迁而荒废,文字和记录的东西随即也荒废。博客文学的收藏价值是不存在的。说到底,这是一种为记录而记录的文字,为着未来而记录,但未来是以抛弃这些记录作为代价。“交际”是博客行动中重要的一部分。伴随着SNS的发展,博客以及博客的交际功能越加发达。文学成为一种体现个人性格、爱好、生活等的标签,写作的目的趋向了展示和吸引。作者和读者的地位是平等的,两者之间的互动已经从文学的范围拓展到社交的范围,欲望、刺探、幻想等是精神主导。这种趋向把“审美”、“文学性”等东西挤到了边缘。因为高节奏的生活方式的压力,烦冗的文字技巧、修辞等日渐萎缩。
“复制”、“粘贴”、“插入超链接”等是博客写作方式的关键词。甚至,复制和粘贴的功能成为博客写作和博客生存的文本技术条件之一。在技术时代,“写”的完整意义是不存在的。物理意义上的笔、墨水、纸张等等已经取消。带着个人鲜明风格和身体气息的“字迹”已经消失。剩下的是屏幕上标准的同质化的文字。键盘、手、眼睛、屏幕等合为一体,或者说,人和机器已经逐渐合为一体。这种写作的可能性很大程度上已取决于机器以及机器和身体配合的程度。“粘贴”、“复制”作为两种不可或缺的写作技术,在写作平民化的运动中起到了功不可没的作用。“复制”代替了创作和写作,“代替”一词显得异常重要。因为在当代社会中,无论是流行音乐、电影、图片、快餐读物等,总可以找到个人生活境遇里面需要表达的情绪和感想。“复制”完整地将这些文化工业的复制品移植到博客里面。这些文化工业的产物弥补了作者的语言能力和表达能力。再次,在这个年代,表达能力和语言能力已经退居次要的地位。表面看来,博客文学逃离了文化工业的复制性的批量生产,在更深的层次上,博客文学实质上将这种复制发挥到极致,这种极致是建立在文本的“比特化”的同质化基础上。大众于是拥有了拆解和拼贴的能力,这成为博客写作的特征之一。[NextPage]
说“博客”处于“之间”的意义还在于,在博客文学中,并没有一样纯然的东西可以在博客中独立出来标榜其和传统文学、社会和文化等的截然断裂的关系。这是一种奇特的类型的法则,这种“类型的法则:准确地说,它是一种交叉重叠原则,一种混杂原则,一种互相寄生性机制。……它不属于某集合,但同时又参与了该集合,不是该集合的子集但同时优势该集合的函数。集合内部分裂,从而形成一个比整体还大的内口袋。而且这种集合裂口以及子集溢出(子集大于全集)所产生的结果是绝对的,又是无限的”12。
不但传统文化工业的东西充斥着博客,印刷文化、传统文化、现实制度等也必然和博客文学产生千丝万缕的关系。作为一种虚弱的媒体,博客自身信息和知识的发布大部分依靠主流媒体和传统媒体的资源作为其主要的内容。博客所发布、娱乐、调侃的东西需要一个强大的现实和现实制度支撑其快感、运作和流动。或者说,它需要这种外在的边界和中心来界定自身,但又超越这些边界。例如,如果没有传统文学阅读、写作教育和实践的结果,人们就不可以在博客文学中分辨出文学性的东西。同样,博客文学本身也在另外一轮的文学观念的塑造中培养出新型的类型和界限,这种界限反过来刷新和推动着文学观念的发展。博客不断地开放一个他者,把所有可以吸收进博客的东西都吸收进去。过去、传统、网外和网内的东西都瞬间被统一在一个在线的在场上,但一闪而过,很快又埋没在这种黑洞似的吸收与生产的运作中。它们如同幽灵一样,闪烁其间。
注释:
① 【法】雅克·德里达:《文学行动》,赵兴国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第149页
② 一般译为“标签”,是一种分类系统。
③ 【加】埃里克·麦克卢汉:《麦克卢汉精粹》,【加】弗兰克·秦格龙编,何道宽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第206页。
④ 【斯洛文尼亚】斯拉沃热·齐泽克:《幻想的瘟疫》,凤凰出版传媒集团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第165页。
⑤ 【法】雅克·德里达:《文学行动》,赵兴国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第200页。
⑥ Jacques Derrida. The Post Card.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7, P.13.
⑦ 【法】雅克·德里达:《文学行动》,赵兴国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第202页
⑧ 【法】雅克·德里达:《文学行动》,赵兴国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第203页
⑨ Jacques Derrida. Dissemination. London: The Athlone Press, 1981, P.237.
⑩ Jacques Derrida. Dissemination. London: The Athlone Press, 1981, P.242.
11 迷熊的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4d1d4b730100879x.html
12 【法】雅克·德里达:《文学行动》,赵兴国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第163页。
(编辑:李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