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遥远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柯灵还深情款款地写过一篇《遥寄张爱玲》,被很多人视为大陆“张学”之滥觞者。最起码,这是他与海峡那边遥相呼应,掀开“张爱玲热”的帷幕。
在那篇文章里,他说起这些年他对张爱玲的关心与惦记:她四十年代出版的著作,他依旧珍存;她这些年来在香港出版的文字,他全部拜读;关于她的资料,无论是学者唐文标的,还是她的身边人胡兰成的,他也一一读过。
作为资深读者与老友,柯灵曾想延续这份友谊,新作在香港出版时,他特地挑了一本,在扉页郑重地写上“爱玲老友指正”,随后,想起张爱玲近年来的深居简出,闭门谢客,他最后决定把这本已经写了题赠的书珍藏起来,作为他暮年天真未泯的一个纪念。
看到这里,不由要笑柯灵可能比自己以为的还要天真。比如,当他深情回忆和张爱玲的友谊时,万万猜不到,有一天,张爱玲会在书里写一个名叫“荀桦”的人。
她心里认定自己是一个无聊的人,一言一行都不做善意理解
《小团圆》的“荀桦”,跟柯灵的人生际遇有太多重叠之处,都是文化人、剧作家,都被宪兵队抓过,都曾得张爱玲营救,都和桑弧很熟等等。我不能说柯灵是不是荀桦原型,只说有人愣是从“荀”字里看出一个“苟”字来。这不能怪人家想得多,且看书中这位荀桦君的所作所为,确实有点“苟”的意思。
张爱玲生动而尖刻地描述他:来了就讲些文坛掌故,有他参与的往往使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窘真窘”是他的口头禅。他说话圆融过分,常常微笑嗫嚅着,简直听不见,然后爆发出一阵低沉的嘿嘿的笑声,下结论道“窘真窘”。
几句话勾勒出一个自我感觉相当良好的好事者。“窘真窘”的口头禅,好像是为了说明,他不是有意要掺和那些事儿,实在是迫不得已,实在是左右为难。所以他说的时候,要带几分嗫嚅,使他的讲述不那么高调。
听他说话的盛九莉,却是“书也没看过,人名都不熟悉,根本对牛弹琴”,那种干瞪眼的无辜,透出对这个爱讲掌故的人的不耐。即便这样,毕竟在一个圈子里,荀桦是个编辑,盛九莉也还跟他敷衍着,甚至于听说他被日本宪兵队抓起来后,还送了一封邵之雍(也就是胡兰成)帮他求情的信到荀家,让他的大小老婆送到宪兵队去。
荀桦不久便被放出了。出来后,亲自来道谢,那谢还道得殷勤又暧昧,来了好几回,连姑姑都怀疑他是来追求盛九莉的了。
盛九莉本来就对荀桦的为人不以为然,他还弄了两个老婆同居着,乡下还有一个生了一堆孩子。姑姑这么一提醒,盛九莉不由联想起小时候看的默片《多情的女伶》,说某个女孩嫁给军阀做姨太太,从监牢里救出被诬陷的书生,她怀疑在荀桦心里,她就是这“多情的女伶”。
柯灵也写他曾被宪兵队抓走,张爱玲去探望以及胡兰成的帮助营救等等。但他说并不知道有送信这件事,很多年后看到胡兰成的回忆录才知晓。
事实上,对待此事他没有撒谎的必要,就算有追求之意,也与军阀姨太太什么的无关,我这张爱玲的铁粉,也不得不说,她可能是想多了。
柯灵劝张爱玲在孤岛时期的上海要谨慎从事。《小团圆》里引了荀桦的信:“只有白纸上写着黑字是真的……”盛九莉脑补他的意思,是说跟邵之雍什么的都是假的。不管柯灵或者荀桦的信,是劝她远离胡兰成还是远离那个是非圈,信上的话既是实话、也是好意,但盛九莉却当作一个无谓的警告,付之一笑了。
她心里认定自己是一个无聊的人,一言一行都不做善意理解。而邵之雍落魄之后,盛九莉在电车上遇见荀桦,后者的表现则更能证明她的看法没错。
虽然柯灵不自觉地启动选择性记忆,但一定也不会忘记曾有过的芥蒂
他先是从老远的地方挤过来寒暄后,荀桦笑道:“你现在知道了吧,是我信上那句话:‘只有白纸上写着黑字是真的’”。盛九莉看出了他幸灾乐祸的得意。然而,这还不算完,更让盛九莉也让后世读者震惊的事儿是:荀桦乘着拥挤,忽然用膝盖夹紧了她的两只腿。
性骚扰的罪名就此落下,而在盛九莉的理解中,似乎还有势利的成分:汉奸妻,人人可戏。
真的有这么龌龊吗?当然有一点。可是荀桦这样做,就是看准了汉奸妻可以调戏吗?窃以为未必。
无论是从张爱玲的描述中,还是柯灵写的《遥寄张爱玲》里都能看出,柯灵对张爱玲有十足的好感。电车上膝盖夹人双腿,固然猥琐,但一来是未被确定的小说家言,其次,确实有些男人表达爱慕的手法就是如此拙劣。
《小团圆》里,盛九莉和荀桦又曾见面,荀桦做了文化局的官员,人也白胖起来,两个女人都离掉了,另娶了一个。燕山(据说是桑弧)约了张爱玲去他那儿吃饭,饭桌上荀桦不跟盛九莉说话,饭后立即走开了,倚在钢琴上,“萧然意远”。
四个字用得雅,所以讽刺的意味更足,是在说荀桦疏远落魄的她。但也许荀桦只是回想电车上的事儿,觉得尴尬。
以上种种还可能是小说家言,我们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在张爱玲与柯灵之间,一定不像柯灵所言的那样, 是一个大才女和一个仰慕者之间的单纯美好。虽然柯灵不自觉地启动选择性记忆,但一定也不会忘记曾有过的芥蒂。那么,柯灵何必写那样一篇文章,他是借张爱玲给自己脸上贴金吗?他欺负张爱玲不会翻脸吗?
非也非也,人跟人不一样,人的承受力与自洁力也不一样,那些事儿,对张爱玲来说也许像十八层羽绒被下的豌豆,在柯灵那儿不见得算是一件事。就算当时彼此尴尬、难以释然,我们不要忘了,柯灵写这篇文章,是在他自己也是劫后余生的1984年,隔了那么久的时间,从前的恩也好,怨也罢,总归是一段交情,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对方都是曾同你共度一段时光的人。
张爱玲打碎了胡兰成,打碎了母亲与姑姑,打碎了“荀桦”,也打碎了她自己
就像京剧名段《赠绨袍》里,战国时人范睢在魏国时被须贾坑得差点送了命,他九死一生地逃到秦国,改名换姓,做到秦相的位置。后来须贾使秦,范睢敝衣闲步去拜访须贾,须贾惊道:“范叔固无恙乎。”以绨袍相赠。
之后的情节不用说,王蒙先生曾叹那一句“固无恙乎”里有万千感慨,在大难之后,在岁月尽头,仇人也是故人一种,时光软化了爱怨情仇,只剩下一句,别来无恙乎?
柯灵写《遥寄张爱玲》时,心中便是那种“别来无恙乎”的柔光吧?
可是张爱玲不能以常人度之,她的字典里没有“故人”这个词,也没有“亲人”这个词。在文字间杀伐决断,是她毕生的爱好,她对自己尚且不放过,又怎能放过别人?
我们还必须注意到的是,据宋琪回忆,张爱玲写《小团圆》是受了朱西宁的刺激,朱西宁给张爱玲写信劝她和胡兰成和好,“引耶稣以五饼二鱼食饱五千人做喻,讲耶稣给一个人是五饼二鱼,给五千人亦每人是一份五饼二鱼,意指博爱的男人,爱一个女人时是五饼二鱼,若再爱起一个女人,复又生出另一份五饼二鱼。 他不因爱那个,而减少了爱这个,于焉每个女人都得到他的一份完整的爱。”
想张爱玲早已在给宋琪的信里称胡兰成是“无赖人”,看了这封信必然大怒,更让她惊怒且不安的是,就是这个朱西宁,居然还想写她的传记,可以想象他笔下的自己必然循了胡兰成的那个腔调。张爱玲一边回信拜托他不要写,一边考虑写《小团圆》的事儿了。
她要写个跟《今生今世》、跟朱西宁有可能写的那种传记完全不同的自传,虽然她也说,她要写一个热情故事“我想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回,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但我们能看到,《小团圆》里,一定有赌气的成分,有要把一个花团锦簇的世界打碎的决心。
于是,我们看到,张爱玲打碎了胡兰成,打碎了母亲与姑姑,打碎了“荀桦”,也打碎了她自己。若不是在那样的心境下,张爱玲回忆“荀桦”时,会不会也能闪烁一丝“故人别来无恙乎”的温存呢?
(编辑:李万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