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封面
一、文学的摇篮
对许多作家来说,故乡从来就是文学的摇篮。黄永玉也不例外。
1937年秋天,年仅十二岁的黄永玉,自家乡湘西凤凰漂泊而至南方,就读于厦门集美学校。开学之日,穿上校服学生装去照相。照片上的他,头戴学生帽,背手而立,抿着嘴,平视前方,神情显得镇静自如。他给家里寄去照片,同时,还送给弟弟们一首诗:
太阳刚起了光芒
在我的床上
引起我的思潮
我不愿再在人海中彷徨
只要回到我的故乡凤凰
同着我那
永厚、永前、永福、永光
过着顽皮的景象
当年,由九岁的大弟弟黄永厚向弟弟们朗读这首思乡诗,七十多年后,年过八旬的这位弟弟仍能流畅地背诵之。他甚至说,每次朗诵,都想哭。诗句稚嫩,却非游戏之作,一个漂泊少年的真情告白,有着亲人之间可以充分理解的诗的力量。
不妨将这首思乡诗,看作黄永玉最早的文学作品。
热爱文学,倾心文学创作,无疑是故乡对黄永玉的另外一种赐予。
黄永玉自幼感受着故乡漫溢而出的文学气息。在凤凰成长的十二年,与文学相关的诸多元素:知识、情感、修养……一日日渗透于心。他出生于书香门第,其父母又均为接受新文化时代的知识分子。黄永玉识字很早,两三岁即开始背诵古诗,继而背诵四书五经。在背诵古诗、在听前辈们海阔天空讲故事的过程中,他接受着古典文学和民间文学的最初熏陶。这种熏陶,与自然界的美丽、风土人情的丰富性以及凤凰的民间艺术氛围,相辅相成,对于一种文学精神的形成,显然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在这一点,可以说,黄永玉是一个文学的幸运儿。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是黄永玉正在创作的一部自传体长篇小说,小说主人公名叫序子(小名“狗狗”),原型即作者本人,小说中的朱雀城,即凤凰古城。小说当然有虚构成分,但它们显然是基于黄永玉儿时生活体验的再创造。如下两段叙述,颇能说明充满文学气息的家庭氛围,在何种程度上可以让一颗幼小的心灵感受到诗意的滋润。
第一段叙述,五岁左右的序子,去乡下看望外婆,他与酷爱古诗词的二舅之间,有这样一番交流:
狗狗一边看远处屋瓦上的雪,一边听二舅讲话:
“你讲了好多,尽讲尽讲,一点都不好听!我一点都不懂!”
“不懂不要紧,你长大就懂!唐人写雪不光写雪,写雪背后那些意思,你听过柳宗元的《千山鸟飞绝》吗?虞世南是个大书法家,诗也好:‘天山冬夏雪,交河南北流……’,他晓得天山上不分冬天夏天都是有雪,高山两边融的雪各流各的,变成大河。陈子良写雪也写别的事,让人跟在后面越跟越有意思:‘光映妆楼月,花承歌扇风,欲妒梅将柳,故落早春中。’古时候下雪天,臣子被召到宫里去陪皇帝喝酒吟诗,这些诗大多做得情不是情,景不是景,境没有境,又怕丢官杀头,都勉强得很。一怕,好句子就出来不了。”(《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第二段叙述,十岁左右的序子,在家里与母亲谈起柳宗元:
“你懂吗?”妈问。
“懂一点点,不懂的跳过去。他比唐朝别个人的文章好懂,也有意思。”序子很认真地讲:“诗也好!”
“他的文章你读过多少?”妈问。
“《捕蛇者说》、《种树郭槖驼传》、《黔之驴》,是胃先生教过的;我自己试着读,《吊屈原文》、《谤誉》,就不太懂,很不太懂。”序子笑起来。
“你可以问。”妈说。
“……不是一句两句的问题;很难问。我看完‘注’,看‘注’也不懂,翻《辞海》,哎,慢慢懂一点,懂一点也不太懂,真难。可惜,我一直跟胃先生就好,胃先生冇走,怕我就懂得多了。———像吃东西,软的先吞了,硬的慢慢嚼……”
“他不仅仅是文学家,还是个很聪明的人,可惜活不到五十岁……”妈说。
“我想,怕也是……”序子低头看书:“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不只是可以画一张,还好像自己就是那个‘孤舟蓑笠翁’……”
婆忽然讲话了:
“作文章、作诗其实就是会讲‘巧话’!”
妈、序子还有子厚都看婆———
紧接着讲:
“脑筋不巧,蠢蠢架,写出来冇人看,是不是?”
爸爸淋得一身雪回来了:
“妈,你刚才讲哪样?我听到一点尾巴……”
序子原原本本告诉爸爸。
爸爸看着婆,忘记了抖雪脱罩衣:
“妈,你一个字认不得,几时想出这些话尖尖?我们书都白读了……”
“嗯!”婆一点表情都没有地坐着。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有文化的父母、二舅,不识字的祖母,全都浸泡在文学之中,活跃在黄永玉的儿时记忆里。
二、小学,自由快乐的天地
不能不提到当年的小学教育,在性情与精神上对黄永玉的培育与升华。
黄永玉最初在一所实验小学念书,因受一位老师的故意打压,他一次又一次地逃学。之后,父亲把他送到凤凰最有名的文昌阁小学。
文昌阁小学,是凤凰城历史创办最早也最正规的小学。校园位于凤凰城的岩脑坡,背后是山,前面是城,沿小巷而行,走进校园,即是山坡。爬上去,一片宽敞的操场。操场与校舍之间,一座老拱桥,桥下清水有浮萍点缀其间。拾级而上,桥那边即是有着百年历史的校舍。校舍一个侧门进去,有一泓山泉。这就是凤凰有名的“兰泉”,一年四季泉水不息。
文昌阁小学的确值得黄永玉留恋,这里为他提供了一片自由、欢乐的小天地。正是在文昌阁小学这一期间,他和几个志同道合的同学,一起阅读画报,一起画画。他们模仿着《上海漫画》和《时代漫画》的风格,在小学壁报上画讽刺当地流俗的作品。调皮的他们有时甚至将之贴到大街上去,或者故意贴到女子小学门前。稚气之作,当然不会引起社会反响,但对于他们,倾心的投入与顽皮的发泄,当然远比赢得喝彩更重要。
多么丰富多么灿烂的小学生活!对于如今深受升学考试之苦的孩子们来说,黄永玉的儿时回忆简直如同天方夜谭!
然而,当我们稍稍回顾一下当年的中国小学教育,就不难看出,黄永玉的经历,绝非一个地区、一所学校、单独一人的偶然。关于现代中国的教育,目前谈论最多的是大学,其实,无论中学或小学的教育,在二十、三十年代,都有过各自的辉煌。特别应该提到的是,当时的小学在社会上有着极为重要的地位,不少重要的教育家,如梁漱溟、陶行知等,都曾致力于发展小学教育。一些后来成名的知识分子,早期曾担任小学教员,如著名的作家、教育家叶圣陶等。全国各地的不少小学的教师,堪称学识、人格的楷模,于潜移默化中,影响着学生的成长。
在这样的小学教育中念书的孩子们,才是快乐而幸福的!在这样的氛围中,孩子们没有清规戒律的束缚,也没有作业与考试的压力,他们可以以轻松心态与孩子特有的稚气天真学习知识,形成健全的精神世界。
无疑,在故乡接受过这样的小学教育,是凤凰给予黄永玉的另一种恩赐。当他小学毕业,十二岁后开始独自漂泊闯荡江湖时,小学的一切早已成为他的精神财富,成了他走自己的路的立足根基。
正是在故乡的家庭与小学的这样一种氛围里,黄永玉与众不同的多方面文学能力,也得以孕育、滋长———他对语言极为敏感,每到一地,能很快地掌握当地方言,讲故事时,可以惟妙惟肖地模仿不同人的声音与语气;他的记忆力令人叹服,精于对细节的描述;他擅长观察,尤对形象、外貌、景物、格局等有出色的把握与描述……1951年,当黄永玉初现创作才华时,作家汪曾祺在香港《大公报》发表文章,认为黄永玉身上具有难得的天赋。他由画谈起,其实又不仅限于此。汪曾祺这样写道:“永玉是有丰富的生活的,他自己从小到大的经历都是我们无法梦见的故事,他的特殊的好‘记性’,他的对事物的多情的,过目不忘的感受,是他的不竭的创作的源泉。”(《寄到永玉的展览会上》)黄永玉后来的创作拓展,他在绘画与文学诸领域所取得的成就,生动而丰富地诠释着汪曾祺的这一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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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写不尽的凤凰往事
故乡与文学、艺术相关的一切影响、记忆,都在心底,它们是第一个场景的情感的、兴趣的诱发与支撑。我们不妨将黄永玉十二岁时的这一次即兴写诗,看作他懵懂之间从事文学创作的一次起步,此时的他,当然并不知道自己还会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走得很远,一直走到今天,走到以描述故乡童年生活为起始的长篇小说创作中。
最近五年,当年写思乡诗的那位十二岁少年,如今已是耄耋老人。通常,上午时分,他都会端坐书桌前,在印着“黄永玉用”的竖行稿子上,用钢笔写自传体长篇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黄永玉萌发创作这部小说的想法很早。20世纪四十年代初,刚刚二十岁时,他在福建漂泊期间第一次开始创作,提笔写过片段,战争年代,生活所迫,写作无法进行,他只好放弃。六十年代中期,在农村参加“四清”运动的社教工作队时,他再次想到这部小说,欲重新提笔,但“文革”突兀而至,又未曾如愿。1990年前后,他终于有机会静下心开始创造《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完成十几万字后一度停笔,时隔十多年,2008年再度续写。不同于当今绝大多数作家常常等作品完稿后一次性集中发表,黄永玉创作《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的过程,颇类似于老舍、茅盾、巴金、沈从文等现代作家当年的写作状态,一边写,一边连载。如今,小说连载至第五年,超过六十万字,但小说中的“序子”才刚刚十三岁。
对于他,写作过程,就是生命过程。文学,相伴一生。
显然,《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是贯穿黄永玉一生的美丽的文学梦想。在绘画艺术领域,他已蜚声中外,他却对此远远不满足,即便到了八十岁,他如同青年时代一样,依旧拥有文学的激情和雄心。
在黄永玉写于2012年3月的下面段落中,小说主人公序子长到了十岁:
眼看就秋深了。
秋深是什么意思呢?
凉了。
人身上里里外外都簌簌清爽。
狗呀!雀儿呀!不像热天那么萎顿了;连托钵子讨饭的叫花子走在街上都潇洒精神。
热天时候,小孩子竹竿子牵着的瞎子算命先生,拉胡琴很让睡中午觉的人听来摇篮里的安逸,到秋天,坐在屋里听到瞎子算命先生路过,那就睡不着了,映在石板街上远去的一抹清亮的哀苦……水蓝了。山上金黄叶梢上那边飞着南去的雁鹅,白天飞,月亮天也飞,在天上“哦哦”招呼着儿女。
朱雀猎人从来不打雁鹅的,说它们或者带着远戍边关当兵人的家信。
序子和那一帮家伙都喜欢在城墙上看雁鹅,排成一字形,人字形,晓得它们要飘洋过海到远远的热带去。燕子也去,有的小鸟也去,飞不动的时候就歇在飞着的雁鹅背夹上,让穷人搭便船一样。动物也懂得“助人为快乐之本”的道理。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在这段以精致而跳跃的文字描绘的美丽风景中,序子已长到十岁,再过两年,他即将离开家乡“朱雀城”漂泊而行,走进现实生活中那位十二岁少年在集美学校即兴写诗的场景。耄耋之年的作者,十岁的序子,虚实相间,在文学叙述的情境中交融一体,且不妨将之视为一次很好的文学穿越。初到集美学校的那位少年,自己也不会想到,当年的一次即兴,最终会变成自己漫长的文学行旅,从厦门一直走到北京。
美丽的童年记忆,写不尽的故乡往事,交融而成文学的流淌。
(编辑:苏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