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王晓方经过许多教训才学会以文字曝光腐败。他那长达十年以文书工作为主的公务员生涯在历时三年的腐败调查中结束,而同时,他的上级、老工业城市沈阳的原常务副市长因在澳门赌场豪赌挥霍360万美元(约合2244万元人民币)公款及其他罪行而被执行死刑。
王晓方最终被宣布无罪,但这段经历给他笔下的13部小说带来了一种真实的震撼感,其中每一部都详细刻画了地方政府权力中心不择手段的政治斗争。王晓方是否真的躲过了反腐调查人员而藏下了一大笔钱,就像他笔下的一位人物一样?他不愿谈论自己的个人经历,但他称中国的反腐运动相当于贼捉贼。“我的上司被执行注射死刑,”他在去年11月告诉我,“当时调查此案的一位省反贪局高层官员被授予一等功。但后来他也被抓了,而且发现比我的上司还要腐败。”
在中国,“官场文学”是一个热门题材,在机场的小说类排行榜上,它的销售量远超过了间谍小说和侦探小说。在这些关于过度野心的故事里,让读者心跳加速的情节设置有暗中进行的权力游戏、隐藏的共谋关系和狡猾的性贿赂。如今官场小说的热潮从1999年王跃文的《国画》开始,并在去年盛极一时,一名以笔名“小桥老树”出版了系列小说的副局长被评为中国第17位最富有的作家。“官场文学”非常受欢迎,它已不只是对真相的一窥究竟,也是志向远大的干部寻求谄媚之道的首选指南。
在王晓方《公务员笔记》的开篇,一个不幸的谄媚者回想起自己极力讨好领导的行为,“想不到,这一喝(尿)就是五年。”《公务员笔记》一书自2009年出版以来已经售出了超过10万册,最近还出版了英文版的电子书。“尿比喻的是在中国存在了几千年的官场文化,”王晓方告诉我,“尿是人体排出的垃圾,而这本书就是对官场文化的抨击。”他解释道,贿赂植根于中国文化的每个方面。“当佛教徒拜佛时,他们不会像基督教徒在教堂里忏悔一样净化自己的灵魂,”他说,“他们跪下来,往功德箱里面捐钱,这是向佛主行贿。”
中国允许这类书的出版,这也许看似奇怪。王晓方的书中有这样一段典型的话,“其实当务之急是尽快实施让马儿跑就要给马儿吃草的‘腐治’。”书中接着说道,“我说出了广大公务员的心里话,我们加给公务员的崇高太多太重了,我不相信他们以血肉之躯能承受得起。”但中国的审查者没有接受有关细微差别和隐喻的培训,只要腐败行为最后受到惩罚,官场文学就能继续作为现代道德故事存在,在名义上允许作家继续发挥毛主席赋予他们的角色。毛泽东在1942年的一次著名讲话中称,“无产阶级的文学艺术是无产阶级整个革命事业的一部分,如同列宁所说,是整个革命机器中的‘齿轮和螺丝钉’。”
然而,中国正在进行权力过渡,审查者已加强了控制。王晓方在过去两年中没有出版一本新书,出版商拒绝出版他新写的三部小说。尽管审查力度在过去几年中有所加强,但自从微博在2009年问世,中国网民就被一股丑闻狂潮淹没,其中涉及作风不正的官员、裸体女子、敲诈勒索和奢侈物品,而且通常是这几种元素的组合。中国最有名的作家——包括莫言、苏童和余华——长期以来都在讽刺基层官员的小额腐败、贪赃枉法和暴力问题。但和中国的高速发展以及免罪文化并驾齐驱的文学难题是,现实生活的荒谬程度已经超过了虚构小说。中国的作家已经被严格的审查边缘化,他们可能面临被淘汰的风险。
原重庆市委书记薄熙来曾是中国最野心勃勃的政治家之一,他的妻子因杀害了一位来自英国的前生意伙伴而被判有罪,围绕薄熙来的下台有多起重大犯罪行为,相比之下,官场文学中那些微不足道的情节看起来不值一提。薄熙来的妻子被判处死刑缓期执行(也有传言称那个更丰满的女人只是她的替身),而薄熙来当政时的公安局长也因滥用职权、受贿和叛逃而被判有期徒刑15年。薄熙来自己也面临着多项罪名的刑事调查,这其中包括滥用职权、腐败、不正当性关系,他还可能涉及掩盖一桩杀人案。任何小说家都难以与之匹敌。
同时,飙升的中国房地产市场创造出的大量快钱滋生出了一种暴发户文化,在这种文化中,物质主义至高无上。当作家余华2005年创作小说《兄弟》时,他以讽刺的口吻描写了一场处女选美比赛,这场比赛催生了一个人工处女膜市场。尽管被指责是“一堆垃圾”、“令人生厌的低级写作”,这部充满淫乱、喧闹情节的两卷本巨作卖出了100多万册。快进到七年以后,中国互联网上盛传着这样一个故事:一个不具名的亿万富翁愿意出500万元人民币找一位处女新娘。如果参加比赛的选手中有人需要人工处女膜,中国的互联网上很容易就能找到。事实上,哪个牌子的人工处女膜最令人信服这个话题也在网上被讨论得热火朝天,其中一个论坛的用户有两万人。
“我现在面临的问题是,中国的现实已经是超高度的现实了,”余华告诉我说,“不管你在故事里写得多么怪诞,都不及现实怪诞。”这种情形出现在各种题材的作品中,不仅是余华用讥讽手法打造的充满无赖和骗子的世界是这样的,在官僚体制最黑暗的痛苦深渊里,情形也是一样的。
“我想,卡夫卡也不可能写出比这更荒谬、更令人难以置信的东西,”被关在监狱里的诺贝尔奖获得者刘晓波的妻子刘霞说。她含泪描述了自己在软禁中度过的这两年。她从未因任何罪行被指控,但却被时刻监视着,只有前不久的一天出现了一次例外。说来有些可笑,当时监视她的守卫开溜去吃午饭了,记者抓住机会,偷偷溜进她的寓所。
中国新近的诺贝尔奖得主莫言因其“魔幻现实主义”而受到了诺贝尔奖委员会的赞扬,他可能很快就要生活在自己的魔幻现实中了。他获奖后,当地政府宣布了将在他的故乡高密修建一个“莫言文化体验区”的计划。高密是一个尘土飞扬的乡村地区,激发了他多部小说的灵感便来源于此,当地一名官员称,这个被称作是“中国的文学高地”的体验区涉及投资1.07亿美元,莫言儿时居住的房屋将被包括在内。据《新京报》的报道称,这名官员告诉莫言90高龄的父亲:“儿子已经不是你的儿子,屋子也不是你的屋子了。你不同意不一定管用。”尽管由于收益太少,当地农民在三十年前就不种红高粱了,但当地政府还是提议种植1万亩红高粱,以向莫言那本名著致敬。
作为作家,莫言让普通人反对腐败和无情官员的斗争得以永远流传,而以这种方式歌颂这样一名作家是一个莫大的讽刺,但精于服从艺术的官僚想必是感受不到这种讽刺的。如果这个项目得以实现,这个为官场的虚伪不经意立下的纪念碑可能成为这个极度荒唐的时代的缩影。正如王晓方在《公务员笔记》里所写的:“几千年的权力崇拜导致中国文化有一个致命伤,那就是虚假,虚假对于文化来说是致命伤,可对于我们来说却是精髓。”
(编辑:野狸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