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不可靠统计,最受中国诗人欢迎的诗歌是瓦莱里的《海滨墓园》。作为马拉美的弟子,他继承了马拉美的艰深和晦涩,同时体现出了一种完善的美感。或早或晚,几乎所有的诗人都无法绕开他。那么,他的文艺思想,或者说得更白一点,他的源泉是什么?这是一个有趣的问题,一个引人好奇的问题。
写出了《文艺杂谈》的瓦莱里也是一个批评家,从这本书里可以看到他的源泉,也可以看到他的力量,以及他的局限。源泉、力量以及局限,恰恰可以这么描述《文艺杂谈》所给出的东西。而瓦莱里的批评思想则可以用一句话概括:“所谓的文学史资料几乎没有触及创造诗歌的秘密。”
瓦莱里用《文艺杂谈》为他的批评思想给出了一个范本——批评家首要应该关心的事情不是作家的生平与社会环境,而是创作一首诗的精神。(类似的批评思想与范本还有本雅明及其著作。)
在瓦莱里看来,这种精神是清醒的、理性的,即“作为一位真正的诗人的真正的条件,是他在梦想状态中仍保持最清醒的头脑。”因此,在这本《文艺杂谈》中提到波德莱尔时,几乎把他描绘成了一个能工巧匠,一个投机分子,一个善于分析过往诗歌史从而选择了一条足以使自己留存青史的诗歌道路,用瓦莱里的话说,他把“批评的智慧与诗的才华结合到一起”。瓦莱里甚至尖刻地指出,波德莱尔面临的问题就是“不惜一切代价从一个大诗人群体里脱颖而出”,“成为一个大诗人,但既不是拉马丁,也不是雨果,也不是缪塞”。“这是他至关重要的理由。”
不过,如果真的这样理解的话,就完全误会了瓦莱里。首先,这本《文艺杂谈》并不是一本面对大众的书,这本书的前提就是天赋与感受力。进入天赋与感受力的世界,才可能阅读这本书。理解了这一点,瓦莱里的意图就逐渐明晰起来:在天赋与感受力的世界里,应该谈论的是什么样的话题?首先,肯定不应该继续去谈论天赋与感受力。在天才的世界里也存在技术问题,也存在“艺术有险阻,苦战能过关”。
瓦莱里是马拉美的弟子,对马拉美的艰深和晦涩他表示极度的赞成,“他(马拉美)明确地将必须付出的努力引入到艺术中来”。艺术家“应该将其全部努力用于为大众创造无需或者几乎无需丝毫努力的享受”。
他说:“魏尔伦和兰波在感情和感觉方面发展了波德莱尔,马拉美则在诗的完美和纯粹方面延续了他。”这几乎有些新产品试用评估的味道了。布莱希特在《戏剧小工具篇》中提道:“(使人获得娱乐)这种使命总是使它(戏剧)享有独特的尊严,它所需要的不外乎娱乐,自然是无条件的娱乐。……戏剧如果不能把道德变成娱乐,特别是把思维变成娱乐……就得格外小心,别恰好贬低了它所表演的东西。……娱乐不像其他事物那样需要辩护。”如果把“娱乐”这个概念换成“产品”,也可以是同样成立的,但只在某一个领域。
存在不存在一种背对着大众的艺术家,他的作品并非产品,并非需要人购买、赞赏,只需要获得自己的认可,只是自我的宣泄?当然可以,这种特殊产品的受众只有一个,就是作者本人。磨练技艺是艺术家的任务。
而艺术家这种职业也意味着创造,没有作品而有天赋的艺术家是不存在的。艺术家需要以巨大的付出来形成完美的技艺。有时候这付出的过程是依靠一种天才来完成的,有时候这种对痛苦的忍受是以受虐的快感来偿付的。凡此种种都是瓦莱里所关心的。
这种过程在每一个他所关心的艺术家身上是如何实现的,这就是他所关心的问题。因此,他关心歌德如何与拿破仑相遇,如何支配他旺盛的生命力,如何像一个魔鬼一样充满激情、酷爱自由、感情多变、富于诗意和创新;他关心司汤达式的谈论自身癖与扮演自我,关心他文字游戏背后深刻的对强烈个性的病态珍视(在涉足到“表演”这个论题时,瓦莱里甚至与司汤达一道大步跨进了后现代,这真是具有讽刺意味的事情),并且对司汤达“天性中的恶意”极尽赞美……
“创造的领域也是骄傲的领域,在其中,脱颖而出的必要同生命本身是密不可分的。”这句话道出了瓦莱里文艺观念的秘密,这个秘密就是文学的荣誉。光荣是希腊精神的精髓之一,与光荣相关的,也有虚荣和罪恶。缺乏为光荣而努力的决心与力量的人,学会了对虚荣和罪恶的厌恶——也就是说,道德。像狗抢骨头一样,每一个杰出的艺术家内心里都有着如此不光彩的一面,他们渴望成就。一种病态的表达欲,不仅要表达而且要被倾听,他们用出色的技艺诱惑了读者来倾听,用高贵的主题诱惑了读者来倾听,总之,他们极尽能事,只为了一件伟大的作品。对瓦莱里来说,这就是艺术的秘密。
(编辑:野狸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