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到小城哥斯拉,不会对女巫及其文化现象感兴趣。小城傍依在德国哈茨山区的布洛肯峰下,美轮美奂,是传说中的女巫策源地,几年前这儿还在举行“世界女巫大会”。据说,中世纪之前,那些能制药、行医及会读会写的女人,在日耳曼人中受到极大尊重,而基督教兴起后,女人受到贬低,有文化的女人更被恶意丑化,于是便有了“女巫”的形象,并加以“猎杀”。从1500年到1782年,欧洲处死了六万余名(一说十万名)女巫,其中40%死在今天的德国。
然而,女巫的邪恶及魔幻的巫术,非但没被泯灭,反而更深地植入日耳曼民族的生活之中。典型的就是“浮士德”这个人物。他是个巫师,民间传说他为了换取知识而不惜将灵魂出卖给魔鬼。后来,歌德改编了这个故事,写浮士德为改变现状将灵魂抵押给魔鬼墨菲斯托,签约后由魔鬼帮助有了一番奇特经历,但最后还是无疾而终。歌德虽然前后60年才完成这部巨著,并给世人留下了“浮士德难题”,即人追求自身价值时无法逃避灵与肉、个人幸福与社会责任之间的两难选择。可是,反倒是原生的“浮士德”更接近德国人的现实精神,就是宁可用灵魂去换知识,换句话说,就是情愿失去没有知识的灵魂。民间的“浮士德”其实就是对女巫文化另一种注释。所以,德国人对于知识,也就是后来的科学技术的专注与痴迷,令人叹服。
离开小城哥斯拉,驱车100公里,就到了邻近的小城哥廷根。这里1734年才有大学,可40年后就成为德国最大的大学。两百余年间,先后涌现出44名诺贝尔奖获得者,如数学家高斯、希尔伯特、黎曼,物理学家普朗克,化学家韦勒等等,这在科学启蒙时代是绝无仅有的。可是,这儿的学生一旦戴上博士帽,首先不是向城里的二百多个名人塑像致谢,而是与校园里的一个“牧鹅姑娘”合影,拥抱亲吻,“牧鹅姑娘”因此享誉四方。然而,其中的故事居然也与女巫的传说有关。
这就要说到格林兄弟(雅格和威廉)。他们出生在莱茵河畔,童年时就被女巫传说所震动,成年后先后在同一家图书馆任管理员,共同下乡收集有关女巫的故事,口述者主要是一些有知识的女性。1814年至1822年他们先后出版了三卷童话集,共收入《青蛙王子》、《灰姑娘》、《白雪公主》、《小红帽》、《大拇指》等童话故事二百多篇,这便是后人所熟悉的“格林童话”。是他们最早将女巫形象引入儿童文学,进而流传全世界。那时,德国正被神圣罗马帝国统治,格林童话不仅提升了纯粹的本土文化,并通过消除“女巫”所设置的障碍,来张扬日耳曼人的生命力和生存意识。1829年后,格林兄弟先后来哥廷根大学执教,街心的“牧鹅姑娘”便取之于他们的童话(少女原是公主,出嫁时被类似巫婆的侍女顶替,沦落为牧鹅少年的帮手,后真相大白,少女成为王后,侍女被处死)。据说当年的校长之所以选择这则故事,是将大学生们比作趾高气扬的鹅,而饲养它们的却是正在经受磨难的高贵公主,其中寓意自然会引起苦心求学的学子们的共鸣。
“女巫”和“童话”,应该是藏于德国人内心的重要文化元素,在复杂中透着简单,在魔幻中透着人性,在睿智中又透着神秘的气息。正如尼采所说:“德国人的灵魂好比一连串曲折的回廊,回廊中又有许多可供藏身的地方。这般零乱复杂的思绪,神秘而又令人迷惑。德国人精于发现通往混乱的小径。”
在柏林,我们就感受到这种气息。在残存的“柏林墙”上,画满了各种各样的图画,你根本无法理解其中的意思,只能看做是德国人无解的内心符号。亚历山大广场上的马克思、恩格斯全身铜像依然竖立,可以看作是对知识和历史的尊重,当然也可以看做是对立观念的并存。从黑格尔、费尔巴哈、康德到尼采、弗洛伊德,德国不断产生着思想巨匠,而唯一被戴上“国家学说”桂冠的黑格尔哲学,却又被德国人自己批判,法兰克福学派就认为绝对真理和整体论是曾将德国引向专制主义不幸的思想之源。总之,德国人的思想总是需要不断加以破译。
但是,德国人的确“精于发现通往混乱的小径”,在混乱的世界格局中每每能够找到重新崛起的通道。制度层面外,主要还是依靠文化传统中的“技术”优势。这也正是德国隐秘的女巫文化之精华所在。
德国人以其复杂的心思,不仅精于制造可将多种零件同时加工的数控车床,还在石油炼制中动足脑筋,对初级原料进行分层分级提炼,一条生产链可制取几十种产品,最后零排放。仅高附加值的石化业,就为国民带来了近一半的利税。超前的环保技术是他们新的利器。现已发展为独立工业门类,并制定推行其标准,其产品和技术已成为新的金矿。在路过原东德的广袤平原时,我们看到了欧洲最大的风电群,那浩浩荡荡的壮观景象令人难忘。虽然重化工业已雄风不在,苏联经济由此溃败,美国也在“去工业化”,可德国依然屹立在重化工业高地。你想,当拥有了清洁能源,解决了污染,实现了废弃物充分回收利用,还有什么能限制重化工业的存在与发展呢?
如果说巫术影响了后来的科学技术,而童话,则更多地影响了德国人的心灵,那就是蕴于情感中的质朴人性,及寂寞中的忍耐与顽强。这样的民族性格,自然会影响到对财富与价值的创造。
有人在研究了德国的小企业后,这样说:这些企业,丰富的内在灵魂和机器似乎合二为一,由白手起家的创业者或子女经营,他们一年可能赚30万马克,但是生活俭朴,一周可能工作70小时,知道如何操作车床,调整引擎,在现场与员工讨论细节。他们慈善对待员工,与员工关系紧密。他们不让公司成长太快,以免同事之间无法分享其私人空间。他们的举止亲切但粗鲁,并不重视虚有其表的公共关系,产品品质才是决胜的关键。长久以来,这些维持人性和有机关系的企业绩效卓著,这证实了外人所不易理解的德国民族性格的另一面,德国的财富是经由内在的丰富的灵魂所创造,经由成千上万极为隐秘的难以辨识的企业所创造的。
令人难以置信,正是这些中小企业成就了今天的德国经济。那些最初生于森林里的小小作坊,因深植于德国人的文化传统而富有生命力。他们的经营之道是,将全部资源集中于一个非常狭小的市场缝隙中,并在特定市场缝隙中坐上头一把交椅。
大凡含有神秘性的文化总带有不可知的东西,在德国,不知为什么,街道上很少见豪车,奔驰、宝马、奥迪好像都在往外运;汉诺威和柏林的宾馆却在用老式电视机;电视和收音机禁播广告,大电视台每天也只允许集中播放若干分钟;银行不多见,因为银行业在经济中占比很小……
说到这里,还是让我们回到小城哥斯拉。这个女巫们的集结地,如今已是著名世界文化遗产,女巫们也被还其清白。2012年年初,科隆市做出决定,赦免17世纪被施以绞刑的38位女巫,并为她们恢复名誉,这是第十四个做出这样决定的德国城市。对于德国人来说,个中滋味,或如长期居住在海德堡的美国作家马克·吐温游记中所写:“后来,人们发现,世上没有女巫,也不曾有过。人们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随着女巫在今天彻底的童话化,德国人或许已解开了自身的心结。
(编辑:野狸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