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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叙述虚构之断想

2010-05-08 17:17:54来源:文学自由谈    作者:

   

作者:张石山

  场面、情节、人物,向来是小说不可或缺的要素。但这些要素原本都属于戏剧,小说研究历来因循了戏剧研究的理论。到西方有“叙述学”问世,小说才有了属于自身的专门理论。借助文字来叙述故事,而不是由演员在舞台上演绎传奇,成为小说与戏剧的重要分野。

  但一般记叙文、包括报告文学不也是依赖文字叙述的吗?所以,惟有虚构,才是小说的灵魂和生命。

  小说,从创作的主体而言是文字叙述,从欣赏的受众而言则是书籍阅读。与戏剧相比,小说的繁荣与大众的阅读能力有关。文盲比例过高,阅读市场过小,很难催生出小说的黄金时代。

  所谓“小说”,历来不登大雅。中国自古是诗文的国度,有“文以载道”的强大传统。但通常所说用以载道的文章,指经史子集、八股策论、诗词乐府等,并非指望小说匡正乾纲、承续道统。

  但在主流文化强大传统影响之下,中国的古典小说无不强调“载道”。充满杀人放火描写的《水浒》,历来不免被批评“诲盗”,原来倡导的是忠义;露骨描写性交的《金瓶梅》,分明有“诲淫”之嫌,据说也是为了惩戒淫欲。浅薄评论家逢迎他意说《西游记》描写了一只富有造反精神的猴子,那猴子一旦皈依佛法,立即诛杀其他妖精,哪里顾念大家本都是不服王化的山精水怪。

  或者可以说,中国古来的小说家们相当富有责任感。写作的虽然是不登大雅的小说,作者却无不满怀王化道统天下己任。这个特点一直遗传到当代,小说家们个个都要学习鲁迅,要以文学来“救国”,要用小说来唤醒民众。搞得小说不堪重负,搞得作家自己忧国忧民、要投泪罗江的屈原似的。

  上个世纪初,中国开始倡导的白话文运动,其意义怎么估量都不过分。扫除文盲、开启民智,从此成为可能。

  唐朝,自居易的新乐府可以听“老妪”评说;宋朝,“有水井处即有柳词”。那是借助了诗词本身的吟诵歌咏功能,老妪们依靠辨听而不是依靠阅读来接近了诗词。

  白话文运动之来,孩子们不再上私塾里读四书五经而是上国民小学念白话课本,中国的文盲锐减。更强烈的阅读需求,呼唤着更多、同时也更通俗的文学作品。上个世纪前半叶,中国白话小说创作一派蓬勃,作家队伍空前庞大起来。

  从大众接受的标准来衡量,鲁迅先生的小说作品还是趋于深奥晦涩了些。有感于《阿Q正传》如此好文章老百姓无法消受,赵树理一片苦心将小说文字的通俗化发挥到某种极致。赵树理的文字遭贬斥或者得赞誉,都是因为通俗。

  事实上,赵树理成为这样一块里程碑:初通文字,不仅能够读小说,而且可以写小说。

  不知赵树理是否得过“人民作家”的称号。后来,若干功成名就的老作家、还有个别当红的年轻作家被授予过“人民作家”稍号。这个名堂容易引起误会。好像其他作家属于“敌人作家”。至少也是“反人民作家”和“非人民作家”。

  所以,“人民作家”倒不如称为“功勋作家”。

  赵树理先生,与其称他“人民作家”,不如称他“农民作家”。

  小说作者犹如其他文体的作者,在写作之初无不预设一个“期待视野”。当有人揶揄赵树理的小说写得太白太土,赵树理豪迈地回答:我本来就不是写给你看的!为了初通文字的农民读者能够看懂他的小说,他不惜隐藏起自己更高的写作功力,甘心遭一些半瓶醋的挖苦。

  其实,人们哪里能说赵树理的写作功力不高。平易而能近人,实属高大境界。

  佛祖曾经发愿,要渡尽众生自己才登彼岸。众生者,包括蝼蚁虫豸。那么,佛祖宣讲佛法能不浅白通俗吗?能格外卖弄自己多么高明吗?与一生倡导白话文的胡适先生一样,赵树理至少具有菩萨那样悲悯的心怀。

  伟大的白话文运动,与二十世纪初中国的启蒙、革命等等运动相伴生。以鲁迅为首的小说家们,要用文学来救国,唤醒民众、改造国民性。作家,自己发誓要担当大任;小说,从此不堪重负。 [NextPage]

  何况,到后来小说家都被纳入组织管理、小说创作都要服从宣传的需要。自新文化运动以来,中国白话小说几乎从它诞生的那一天开始,就与政治结下了过分紧密的不解之缘。

  记得茅盾先生说过这样意思的话:简单配合宣传任务,是小说的堕落。

  “堕落”,他用的是这样一个刻毒的词汇。其中多少痛心疾首啊!而正是茅盾先生自己的一些作品,大有配合宣传任务之嫌。一切是那样耐人寻味。

  赵树理身为解放区成长起来的革命作家的代表之一,作为个案,他的命运值得后人思索。他看到生活中太多的不平或日“问题”,他要通过小说来呼吁呐喊。他称自己的作品属于“问题小说”。当用小说反映问题已经来不及的时候,他向中央上了“万言书”。

  鲁迅的小说是否可以救国?是否能够改造国民性?再缩小范围来讲,赵树理的小说反映问题之后能否解决问题?

  有人问,假如鲁迅活到建国后他会怎么样?活到建国后的郭沫若、巴金、沈从文等人的命运遭际,已经就是回答。

  赵树理曾经被夸奖为“铁笔圣手”,文化革命开始则立即被打成所谓山西文艺黑线的“祖师爷”。残酷批斗、被打断肋骨,最终迫害致死。

  将一切罪责推到“四人帮”和红卫兵的头上是方便的;但这是比小说虚构还玄乎的虚构。

  以粉碎“四人帮”为标志,“文革”结束。诗歌与小说创作一时异常蓬勃,极其踊跃地呼应参与了思想解放运动。读者无暇关注什么艺术,大家渴望文学作品来揭示社会问题、呐喊民众心声。号角诗歌、问题小说纷纷制造轰动,接着是专门揭示社会问题的报告文学洛阳纸贵。轰动效应一个接着一个。作家因为一篇作品最早呼喊了某一个重大问题而一举成名天下闻。

  这样的轰动,与作家的艺术功力、与作品的文学内涵无关。广大读者对文学的“非文学期望”,驱使着作家们仿佛在比赛谁更加“傻大胆”。文学创作的异化状况日益严重,几乎不可救药。

  当形势发生变化,比如责任制取代了人民公社,当初歌赞合作化、公社化而红极一时的小说作品立即一文不名。这其实是非常典型的反证。但小说创作图解政策、追风赶浪的弊病始终极其顽固。

  当大家浪漫地欢呼歌唱“文学艺术的春天”已经到来的时候,文学既然一直要干预生活,生活对文学的干预也从来没有停止过。极左思潮哪里会轻易消失;政治干预何尝曾经弱化。艺术家赵丹逝世前痛心疾首地说:管得太死,文艺没有希望。新时期文学在艰难奋进。文学创作以其强大的生命力顽强求索。

  有人轻松预言:伟大的时代必将产生伟大的作品。话说得一点没有毛病,时代确实伟大,但不能性急,因为伟大作品至今尚未出现。

  很久很久以前,始终被描述定性成“万恶的旧社会”,那时反倒产生过伟大的作品。比如《红楼梦》,比如《聊斋》。

  这种现象值得深思。文学创作,作为最个性化的创造性劳动,天才作家、伟大作品的出现,或者并无什么规律。

  没有生活,当然不可能写出什么文学作品。这本来就是常识。作家们冷暖自知,何须一再唠叨。原来,那些人希望作家们“深入”到与当前工作有关的生活中去。当前号召养猪、提倡节育、正在搞责任制、修筑了一条高速公路什么的,你们为什么不立即去深入?

  好在曹雪芹没有被强迫到刘姥姥村子里去深入生活。

  被打成右派、劳改监禁的惨痛生活,造就了一批右派作家,所谓“五七战士”。 [NextPage]

  被剥夺了读书升学的权利、强迫上山下乡的刻骨经历,孕育出一批知青作家,所谓“老三届”。

  “五七战士”与“老三届”为代表的两大集团,成为带动中国新时期文学不断前进的两条腿。相比而言,前者生活积累也许更加丰厚,但思想相对僵死。有一位专写“大墙文学”的作家,把人们不得已去国外说成是“叛国”,他大力塑造的文学典型宁肯继续住监狱、宁肯挨枪毙也不出国。另有一个被打成右派的作家,说他的挨打经历是“娘打儿子”。这就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了。

  “老三届”作家开始学习写作,适逢国门大开,各种思潮包括创作理论涌入。大家努力用全人类的先进思想来武装自己,而不是“独尊儒术”。

  前者几乎被彻底阉割;后者万幸还保留了一点自我。“老三届”作家逐渐成为独力支撑中国文坛的中坚。然而,看似庞然大物的中国新时期文学,却是一个“独腿巨人”。

  上世纪前半叶,中国作家大多曾经出国留学旅居。或东洋或西洋,大家周游列国,因而获得了某种世界性的眼光。或者说,大家有中外两种文化准备,仿佛行走的人长有两条腿。以鲁迅为代表的中国作家,尽管手里没有多少大牌、好牌,却也挤进了世界文学的整体牌局。

  新中国文学直至新时期文学,相比之下先天不足。以我们寄予希望的“老三届”集团而言,作家们大多学养不够,更没有机会出国求学,难得具备世界性的眼光与实力。好比一条腿行走,不易跋涉高远。

  这时,“伟大时代必然产生伟大作品”就更加显得目标高远。

  中国文学未能走向世界,客观原因也不可忽略。欧洲中心主义或西方中心主义始终称霸世界。当今世界更加变成了一个英语世界。日本的全盘西化,日本在战后的经济发展,极大提高了日语在全球的话语权。相比之下,中文处于一种显然的弱势地位。

  平心而论,中国的小说真个那么差吗?中国小说的读者群还不够庞大吗?但西方中心断然漠视这种巨大的存在。

  军事霸权、经济霸权,支撑了西方的话语霸权。发展中国家没有多少发言权。它们的文学或者遭受漠视,或者被曲解利用。包括前苏联,曾经有作家获取过诺贝尔文学奖,获奖的标准在于作品是否“持不同政见”。

  如此的评奖标准极大地败坏着文学。

  除了长官意志,若干评论家也爱对小说创作指手画脚、评头论足。而且,由于他们拥有话语权,表现十分傲慢霸道、乃至冥顽猖獗。

  如果说小说创作应该源于生活基于人心,那么对小说的评论赏读能够离开对生活的体验和对人心的觉悟吗?不幸的是,我们的评论家多数缺少对生活与人心的起码理解。他们只是从前人和外国人那里掮客似的搬来一些评论残渣,然后用这些残渣来吓唬人。国外的新潮理论层出不穷,所以评论家用来吓唬人的棍棒很多,用掉一根又来一根。有人揶揄说,相当一段时间里,不幸被评论家纳入视野的一些小说家,就像被鞭子驱赶的狗一样喘不过气来。

  如果中国没有伟大作家,那就更不可能有什么伟大评论家。因为他们对小说的败坏更为严重。

  小说产生轰动效应、作家一夜成名,这样的时光不过短短十来年。曾经极其热闹的阅读市场,乍然冷落。除了个别幸运儿,除了个别被精心炒作销路不错的小说,相当可读的一部作品,印发万把册就算到头。耳边好像也听到过要“振兴”小说创作的声音。小说似乎变成了什么濒危物种,要抢救、要保护。要振兴什么,什么往往很悲凉。[NextPage]

  更严重的问题在于,小说的落寞并不是惯常意义上的两个高潮之间的低潮。其振兴或者重新辉煌,几乎是再无可能。二十世纪全球的经济发展超过以往任何时代;二十世纪最后二十年中国的变化超过文明缓慢累积五千年。人类迎来了伟大的电子时代。“仓颉造字鬼夜哭”。电子时代的到来,几乎是与人类文明史上文字出现一样惊天动地的事件。电视网络将人类一网打尽。

  小说的落寞是必然的。

  不过,我们又不必太过杞人忧天。好莱坞依然兴盛,百老汇照样火暴。人们依然要看场面浩大、充分满足视觉的电影;人们依然需要观赏现场感真切、直接交流的表演艺术。电视并没有、也不可能完全取代电影和戏剧。在发达国家,小说并没有消失。诺贝尔文学奖依然年年评选。艺术家们永远有着创造的欲望;人类也将永远有着阅读的需求。

  中国新时期小说曾经创造出巨大的轰动效应。但读者对小说的“政治诉求”远远超过了对它的“艺术诉求”。小说的轰动,是一种与小说本身无关的轰动。虚假繁荣曾经蒙蔽了我们,以为小说可以改天换地。小说在这样的错觉中曾经大步前进,愈走愈远。电视的极大普及则从外部对小说形成了极大的冲击与消解。这种冲击,这种消解,不可逆转、无法抵御。突然来临的巨大落寞又让小说无所适从,错愕张皇。中国的小说经受着来自几方面的巨大考验。

  放开眼量,这一切也许都不是坏事。小说不再能够轰动,小说成为真正喜欢阅读小说的读者们的小说。小说家或者看清了形势,明白了小说只不过是小说。他们的创作心态也许从此变得平和而不浮躁,自然而然而不急功近利。小说不再热闹,有人也就不那么如临大敌、横加刀斧。小说迎来了相当宽松的创作环境。真正的好小说,“伟大的”小说,也许具备了产生的可能。

  把新中国之前的文学完全描述成漆黑一团,这样的历史虚无主义不可取。建国后,针对文化人的运动层出不穷。发展到文化革命,中国成了一片文化荒漠。只剩下八个样板戏占领舞台。眼下,样板戏依然在大唱特唱。甚至有人将样板戏评价为“革命经典”。想一想都觉得可怕!

  小说作品投稿之后,编辑、主编要审稿。审稿当中,无疑要“把关”。经过多次把关的磨练,小说作者渐渐学得聪明起来。要想发表作品,成名成家,你必须学会适应形势、窥测方向。

  自我阉割,成为每一个小说家痛苦的心路历程。生怕触犯了什么禁忌,不敢越雷池一步,缚手缚脚,如此状况实在不是艺术家应有的工作心态。编辑家胆子大一些、步子快一些不成吗?

  于是,绝对“正确”也绝对平庸的小说充斥了刊物版面。伟大的小说神龙见首不见尾,千呼万唤难露真容。

  “自我阉割”发扬光大.于是有“心理投诚”。前者如果是一种情非得已,是痛苦的削足适履;那么后者是一种揣测上意,投其所好。

  一个人被打成右派反革命,组织上往往会强迫他的妻子与他离婚、强迫他的子女反戈一击划清界限,否则就要株连。强权压迫之下,你无法坚持一个人最起码的人格、最初级的伦理。这时,我们谴责这位右派的妻子与子女是不人道的。但作为小谠家,文化人,不能坚持人格操守,这是文化人的悲哀,也是时代的悲哀。美国人有一句话,“战不胜它,就加入它”。我们一时不能战胜集权腐败,我们就靠拢上去分一杯羹吗?

  古来文人或者由于政治黑暗,或者因为仕途坎坷,于是寄情山水之间、放浪形骸之外。如今则有“玩儿小说”一派。这一派小说家也许有大悲苦,也许只是觉得人生无聊。表现出来整个是玩世不恭。他们把小说的“载道”任务彻底消解,将小说家的“救主”面孔撕个粉碎。尽管让人觉得不舒服,甚至遭来诅咒骂娘,但他们的功绩不可磨灭。所谓矫枉过正,他们使小说回归了小说。

  当然,由于多年的自我阉割,当作家荣幸地被“给予自由”的时候,大家好像变得更加不会写作了。仿佛解掉链子的狗,已经不会撒野。 [NextPage]

  经过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辉煌、九十年代的困惑之后,进入本世纪,中国小说平静地迎来了属于它的自由时代。

  小说的内容,任凭你包罗万象;小说的样式,哪怕你千奇百怪。你尽可以别出心裁,将叙述手段运用到穷尽;你更可以奇思天外,使虚构发挥到极致。这时,再埋怨创作环境不够宽松是没有道理的。写不出伟大的小说,只能怨小说家自己。

  希图用小说来惩治腐败,你从开始就错了。喊叫电视节目夺去了小说的市场,更不成道理。小说家不需要谁划出一片保护区来生存,小说应该打造属于自己的市场。

  一些流行歌曲可以引动亿万人来学唱。但往往一个礼拜就让人唱腻了。而不少经典民歌从来不会那样流行,它们却在历史的时间长河里赢得了永生。运用叙述来虚构的小说,完全有能力成为经典民歌那样永恒的艺术品。

  当生活总是被安排设计好了,当几乎一切都可以在流水线上批量制造,当许多人都自觉不自觉地变成“看电视的猪”,当人们逐渐没有了想象力和梦,小说显得是那样珍贵。富于想象力和创造性是人类所以为人类的宝贵基因。也许,小说家和诗人承载着遗传人类宝贵基因的神圣使命。

  除了吃饭与性交,“食色性也”,猴子们还要嬉闹玩耍。小说创作,属于人类的智力游戏、嬉闹玩耍。猴子们的嬉闹玩耍有什么用?动物学家能够讲出许多绝妙的道理。小说创作,叙述虚构,究竟有什么用?至少小说家应该明白。

  这是一份神圣的职业。你也许终身写不出伟大的小说,但只要你坚持写,你几乎就是伟大的。

    (实习编辑:罗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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