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梁文道
《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并不只是一位作家独特工作方式的剖析,还是关于跑步的沉思,村上春树的修行自述。
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反正我对村上春树就是提不起劲。第一次读他,是《遇见100%的女孩》以及《听风的歌》,也许是因为和自己心目中的日本小说相去太远(那是上世纪的八十年代,我还在如饥似渴地读着川端康成),我很难把握他那种轻飘飘软绵绵的虚无。到了《挪威的森林》,我就干脆彻底放弃。尽管他越来越受重视,差一点就要拿到诺贝尔文学奖;尽管身边很多朋友都说:“你至少该看看《海边的卡夫卡》,它会完全扫掉你的偏见。”可是我依然固执地保持距离,就像避免一种可能美好的瘾癖。
多半是我太矫情,由于厌倦那一阵子人人都说村上春树,人人都像引用圣经般地引用他,甚至于人人都想自己活得像他小说里的角色一样的无谓(也就是流行一时的所谓“村上风”),所以我就和躲避玉女歌手似的躲避他。一个自封为铁杆球迷的人居然以贝克汉姆为偶像,难道不丢人吗?喜欢文学的,又怎能跟那帮小资瞎起哄?
不过,我最近却毫不犹豫地买了他的新著《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以及它的英译本What I Talk About When I Talk About Running),并且用很快的速度先把英译本读完,然后再看台湾赖明珠的中译。
其实我是应该喜欢村上春树的;非常巧,我几乎喜欢一切他所喜欢的东西:Charlie Parker、威士忌还有美国文学。被他翻译成日文的几位作者恰恰都是我心目中了不起的大家,例如卡佛(Raymond Carver。《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的书名灵感正来自卡佛的What We Talk About When We Talk About Love)、勒瑰恩(Ursula K. Le Guin)、奥斯特( Paul Auster ),当然还有费茨杰拉德,村上春树对《伟大的盖兹比》的评价是这样的:“年纪轻轻才二十九岁的作家,怎么能这么敏锐、公正,而且温柔地读取世界的真相呢?”“读取世界的真相”,说得真好。
在村上春树的所有嗜好里头,只有一种是我不能享受,却又因此深深佩服的,那就是跑步。从1982年开始,他每天持续跑步至今,而且每年至少参加一次全程马拉松。这个习惯是他日常生活节奏的一部分,与身为小说家的身份紧紧连在一起。就像上班,早上五点前起床,先伏案写作四五个小时,然后再换上鞋子出门练跑。不是一般的晨运,而是真真正正为了赛事累积运动量,是精密的状态调控,耐着性子的计划执行。为了什么?为了专注力。“把自己所拥有的有限才能,专注到必要的一点的能力,如果没有这个,什么重要事情都无法达成。”接着是持续力,“就算能做到一天三四个小时,集中精神认真执笔,但持续一个星期就累垮,那也没办法写长篇作品”。他说:“写文章本身或许属于头脑的劳动,但是要写完一本完整的书,不如说更接近体力劳动。……坐在书桌前面,精神集中在镭射光的一点之上,从虚无的地平在线升起想象力,生出故事,一一选出正确的用语,所有的流势全部保持在该有的位置上——这样的作业,比一般所想象的需要更大的能量,且必须长期持续。”
我特别佩服这种生活极有规律的艺术家,他们的创作就是工作。“工作”不是贬词,而是一位全职作者的自我认知和要求。一般人想象的写作太浪漫了,是一个才子的灵气迸发,其来无影去也无踪,不拘时地无法无相。然而,对于一个深恐自己才能终有限期,因而想要小心维护它养育它的作者来讲,用“工作”这个字眼去命名自己的创作实在是太重要了。与一般上班族不同,写作似乎是自由的,可以随意支配自己的作息时间;但这恰恰就是一般作家的最大陷阱,因为这种状态很容易使你丧失焦点,精神散乱成一堆昏暗的碎片。欠缺规划、节奏与纪律,不只完成不了鸿篇巨制,可能连短小的东西也没法一直保持该有的水平。“工作”,就是要锁定自己;它不是没有灵魂的匠技工程,却是种类近于修行的养气之道。所以豪迈奔放如海明威,也一样极有规律地工作。 [NextPage]
尤其在这个写作不太像是种职业的时空里,自己更要清楚地用工作的态度去界定自己的生活,别人上班我也“上班”,别人下班我也“下班”。否则原来就有漂浮倾向的这种自由行当就会变得更离落更无根,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干什么的了。一个作家要是不能很无愧于心很踏实地告诉别人“我的工作就是写作”,他多半不会是个好作家。
可是也有人会说,假如诗人是所有艺术家的原型,那么艺术家的生活应该都是很不健康的。例如屈原,分明就是一个大巫师,若是不服药,他怎能写出那些空中回旋升降的神奇姿态,似近还远无以名状的缥缈香气呢?又如柯勒律支的《忽必烈汗》,人人都说它是一个服药者的梦境。因为诗人通灵,所以他们的生活和一般人不太一样,昼夜颠倒,是为了勘破阴阳交替的奥秘;不事工作,是为了颠覆最常规的生产逻辑。于是我们就有了这么一种呆滞的刻板印象,觉得文人墨客都得放浪形骸地生活,饮酒吸毒,夜里不睡很寻常,白天跑步是有病。
可惜我所认识的许多艺术家(包括诗人)都不是这个样子,除非特别讲究那种捉摸不定的“灵感”,否则都是规规矩矩地做人做事,生活节奏稳定得很。而且像运动员,不同类型的运动讲究不同的训练方法,不同的创作形式也有不一样的起居状态。写短文章按时交专栏的人就是短跑选手,要特别强力地集中精神在一个点上,然后爆发冲刺,奔向终点。一个能写大书的作者跑的则是马拉松,有耐心有毅力,不急不徐地增长出自己的能量。
文字活儿还真像跑步,是一个人的事,谈不上团队(所以不是足球),甚至没有对手(因此也不能用乒乓比喻),因为你真正要超越的就是你自己的纪录。跑马拉松的村上春树说得好:“小说家这种职业——至少对我来说——没有胜负之分。虽然也许发行册数、文学奖、评论的好坏可以成为一种成就的指标,但那并不能算是本质上的问题。写出来的东西能不能达到自己所设定的基准,比什么都重要,而且是无法随便找借口的事情。”
如此说来,创作其实就是一种很阳光很健康的事业啰。当然不。村上春树也承认:“所谓的艺术行为,从成立方式开始,就内含着不健全的、反社会性的要素,这点我承认。所以作家(艺术家)之中,有不少人从真实生活本身的层面开始变得颓废,或穿上反社会的外衣。”然而,“如果希望以小说为职业的话,我们不得不建立自己足以对抗那样危险的(有时甚至是致命的)体内毒素的免疫系统”。所以他天天跑步,参加马拉松,超级马拉松(也就是全程一百公里的超级长跑),近年还以六十之寿玩起了“铁人三项”(长跑、游泳、单车)。“要处理真正不健康的东西,人必须尽量健康才行,这是我的基本方针。也就是说不健全的灵魂,也需要健全的肉体。”
为了写好小说,村上春树以长跑锻炼自己的体能。正如任何一种长期的修炼,日日不断的跑步也必将开启某种超出原定目标之外的领悟。就像某些作者用修禅平定自己紊乱的思绪,却终于成了有成就的居士;一个不良少年学习武术好去打架,但竟渐渐练出了淡定的心境。《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并不只是一位作家独特工作方式的剖析,还是关于跑步的沉思,村上春树的修行自述。
跑步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呢?不少人问他这个问题。就像我初学坐禅,朋友也总是好奇静坐的时候我脑子里的状态。村上春树的答案也就是我的答案:“我一面跑,只是跑。原则上是在空白中跑着。反过来说,或许是为了获得空白而跑的。”他跑一百公里超级马拉松所达致的境界更是令人羡慕:“我现在的世界,从这里到三公尺前就结束。没有必要想更前面的事。天空、风、草、吃草的牛群、旁观的人、加油声、湖、小说、真实、过去、记忆,这些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然后他跑过了七十五公里,“好像一下子穿过了什么东西。……简直像穿过石壁那样,身体通到另一边去了”。疼吗?当然会疼。如此跑步,难受的不只是双脚;肩膀、双臂、脖子,身体的每一部分都会疲惫、痛苦,甚至散落脱离,终于剩下最纯粹的意识:“我能感受到非常安静的幸福感。吸入空气,吐出空气。呼吸声中听不出凌乱。”这与任何静坐法门里的观呼吸有何分别?果然,他发现在“跑到最后,不只是肉体的痛苦而已,连自己是谁,现在正在做什么,大体上这些事都从念头中消失了”。“我是我,我也不是我。这样觉得。那是非常安静的,静悄悄的感觉。所谓意识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在这一剎那,小说家村上春树变了;他绝对不是那些广告写手最爱的青年偶像,他是严以律己的肃穆作者,他是修行者村上春树。
(编辑:正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