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义勤
进入新世纪以来,关于“底层文学”的讨论越来越热烈,不仅各类文学刊物开辟了底层文学的专栏,各种级别的关于底层文学的研讨会不断召开,而且“打工作家”、“打工文学”、“底层叙事”、“草根文学”等话语范畴也是层出不穷。作为一种文学现象,“底层文学热”本身其实无可厚非,它代表了
全社会对一个弱势的社会阶层的关注与支持,代表了文学界对一个新的文学群体和新的文学可能性的审美期待与想象。但是,与此同时,我们也看到了在“底层文学热”背后一种令人不安的幽灵般的文学思维的复活,看到了一种以“文学的名义”进行的对文学的歪曲与遮蔽。这不能不引起我们的忧虑和警惕。
首先,对“底层文学”与底层作家身份的“神圣化”倾向某种程度上掩盖了对底层文学本身的探究。很多时候,底层文学和底层作家的意义、价值似乎变成了一种先验的、不证自明的存在,“因为是底层所以有价值”“因为是打工作家所以有价值”成了许多人讨论底层文学问题的基本逻辑。我觉得,从政府和管理部门来说,对于“底层文学”和“打工作家”等给以特别的关怀,甚至采取特殊的政策给以扶持帮助,都是应该且必须的。但是,从文学界内部来说,我们实在没有必要把底层文学和底层作家作为一个特殊的文学阶层“供奉”起来,说穿了,这种“供奉”表面是对底层文学的一种“神圣化”的尊重,但实际上却是一种贵族化的、高高在上的充满优越感的“怜悯”,是对于底层文学变相的“拒绝”和轻慢,其潜台词就是:底层文学是一种“弱势”的文学,是一种没有独立性的文学,是一种需要“照顾”和“特别关照”的文学。也正由于此,我们看到,文学界似乎不屑于对底层文学的文学性本身进行探究,而是不自觉地重弹“题材决定论”和“身份决定论”的老调以简单化的方式完成着对底层文学和底层作家的“捧杀”,有些评论家甚至公开宣称不要从文学性角度去讨论底层文学,而只要肯定这种底层文学的“草根性”、“民间性”以及“自我实现”、“自我安慰”功能就行了,似乎又要在中国文学领域开辟一个文学性之外的“新特区”。
其次,对“底层文学”之文学性元素和审美性元素的忽略,实际上混淆了文学的普遍性与特殊性的关系,是在变相地制造文学问题上的“双重标准”。我们当然承认,文学的差异性和特殊性,无论是从创作层面上,还是阅读层面上,这种差异性和特殊性都是有目共睹的。某种意义上,文学的张力和魅力也就蕴含在这种差异性和特殊性里面。但是,同样不可否认的是文学有其客观的规律,有着穿越时代和不同种族的永恒的元素。文学之为文学,作家之为作家,是有着基本的标准和条件的。真正的文学都有着文学史的情结与冲动,都有着对于文学本身的严肃而庄严的信仰,它与各类“文学票友”的玩文学是有本质区别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底层文学也好,打工文学也好,都只有在“文学”的层面上才有意义,它不是因为我们的同情、怜悯、特别关照或降低门槛而进入文学领地的,而是因为它们本身就具有了文学的品质。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实际上应该超越底层作家或打工作家的身份、遭遇与处境来看待他们的文学创作。他们写作是因为他们有着文学的天赋与能力,有着对于文学的信仰与追求。底层有着千千万万的人,他们并不会都成为作家,只有少数有文学天赋与才能的人才会走上文学之途,这正如上层社会、中层阶级、知识分子也并不会都成为作家是一个道理。本质上一个不具备文学天赋的人,无论怎样扶持,怎样照顾,都不会成为作家。“全民写作”“大跃进”民歌那样的历史其实证明的正是文学的悲剧。底层作家一旦成为作家,他就是一个“普遍意义”上的作家,而不是一个“特殊性”的作家,他与任何一种类型的作家都是平等的。他们的文学理想和目标绝不仅仅针对那个底层环境,而是同样指向文学本身那些永恒的艺术与审美元素。因此,我们完全没有必要为“底层文学”“打工文学”另立一套评价标准,超越“底层”的限制一视同仁地从“文学”本身的意义上研究底层文学、底层作家才是对他们最大的尊重。
再次,对“底层文学”的社会学层面的狭隘关注,对“底层文学”之于左翼文学、无产阶级文学关系的片面强调,对其“草根性”、自发性、原始性的歌颂,实际上在纵容、夸张和放大“底层文学”中非文学性的因素,这极易给底层作家以思想和精神上的误导,从而忽视了对作家的人格境界、精神境界和高远文学品位的要求,最终只能造成对于底层作家和底层文学的双重牺牲。实际上,对于底层文学来说,真正有价值的是那种源自切身生命体验与精神冲动的原生态、自然、粗犷、野性的文学性,这对于长期以来那种被各种文学观念、文学教条、政治与道德说教反复修饰、污染过的文学性而言,无疑是清新、原始而有力量的。如何呵护这种文学性,如何让这种文学性健康地孕育、发展、壮大,并最终成为中国文学乃至世界文学的宝贵财富,才是今天的文学界迫切需要重视和研究的工作。
之所以要对“底层文学热”做出如上的“冷思考”,绝无否定和贬低“底层文学”之意,只是希望那些鼓噪者们不要做拔苗助长的工作。“底层文学”既已破土而出,就应给它自由的环境,让它经风雨、见世面,自由地成长,至于最终它是成为大树还是小草,都应该是自然的造化。因为看过了太多美好的东西在中国文学界被扭曲、歪曲乃至夭折的命运,所以,不吐不快,发出如上感叹,真诚希望历史不要重演,所谓“底层作家”不要被“谋杀”或误杀。
(编辑:林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