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亮
德拉克罗瓦说,有时候一个单句毫无意义,它需要第二句来表出它的意思。
九月的一天,李小山打来电话说他花了两年时间写了一个长篇小说,刚刚出版,书名为《作业》。
作业,太谦虚了吧。
10条有关“作业”的定义:
一个秘密使命在执行中的进程
有目标的精心设计或策划
对个人自理、工作和闲暇生活的积极参与
一项任务的基本单位
生产组织为了达成某一特定目标而消耗资源的活动
老师为学生巩固新课所布置的练习
需要若干工序经过若干个工作重点得以完成的生产过程
向课外延伸的模仿游戏
地质岩层勘探
一次小说写作的历险
李小山是老朋友,这个尖锐而温柔的家伙,精力旺盛,不仅精力旺盛,还总是骚动不安,瞧他那灼灼的目光……哦想起来了,许多年前他曾写了本厚厚的小说《木马史诗》,沉甸甸上下两册,八十万字煌煌巨著,一出手便令我望而生畏。
没有勇气读完,八十万字哪。没有勇气读完的书很多,喧哗与骚动纯粹理性批判奥勃洛莫夫资本论尤力西斯存在与虚无……深奥、冗长、晦涩、芜蔓、庞大、沉闷,我缺乏耐心甚于缺乏体力,哪怕世界名著。如果我已经知道海水是咸的,又何必一定要将海水喝干?
但《作业》又会是怎样一部小说?翻版权页,还好,只有三十万字。
如果有一天中国当代艺术退离我们的视野并将一些遗留物搁浅在未来的沙滩上,想像一下我们能够在那些遗留物里发现什么……运气不错,我们从中找到了李小山措词犀利的批评残片,还有一本语焉不详的小说叫《作业》……多年以后,李小山到底是作为一只某一时期的艺术牛虻而青史留名,或是因他的这部恣肆纵横信马由缰半是讽喻半是游戏口语滔滔文风粗鄙意象诡谲情节离奇的荒诞小说而遗世鹤立,现在只有天知道。
[NextPage]一个月之后我给李小山回电话,我谨慎地问我可以说说我的感觉吗,他豪爽而狡诈地在那一头哈哈大笑:当然!
乱世之象,末世之兆;流言纷起,异闻迭出;时风低俗,谰言肆虐;民众癫狂,獐头鼠目;妄人遍地,伪信当道;行止委琐,思维错乱;王道魔道,一体两面……这里的一切决定了《作业》的风格:行文生猛草率,修辞达而不雅。与此同时还宣告了群氓时代已经降临,莫斯柯维奇对群氓下的定义适用于《作业》中的所描绘的群像吗:群氓是挣脱了锁链的民众,他们没有良知,没有领袖,也没有纪律,他们是本能的奴隶……也许李小山并不这么认为。
“不,我的本意不是那个,我无意象征,时代只是材料。”李小山说。
是吗,可你为我们展开的就是一幅当今时代的荒诞画面:信仰的贫困和伪信仰的崛起,谁都能够充当信仰导师以及你对言必称信仰或拯救的厌烦,并且你还把它们滑稽化了。
“这个其实并非是我想表达的主题,你想想,类似的意思世界上已经有多少人表达过了。”
没错,但这不妨碍你再做表达,就像初恋,对你是第一次。请原谅我像一个采访你的记者那样问你:在我印象中你是一位严肃的写作者,尖锐的批评家,如果你不是为了表达你对今天这个时代因在精神上的群龙无首而导致的绝望、涣散与癫狂,那种陈腐的新幻想、对魔法的迷信、大惊小怪、沉醉于见证奇迹以及无聊的、声势浩大的集体梦游,你在《作业》里所有离奇的描写又到底所为何来?今天的普遍焦灼失态、自大狂、臆想神经症、轻易委身于造魅者、自我分裂、导师妄想症、沉湎于被精神催眠或迷狂于对他人的心灵控制……诸如此类的症候,你不认为恰恰是此前国家意识形态败北后的余波、颠倒化身和变了质的遗产吗?
“我的兴趣焦点不在于此,”李小山说。“我只是想呈现出一幅‘独一无二的图式’,重要的不是什么荒诞,而是几乎所有小说中的人都对荒诞习以为常,你难道没有发觉,当那些完全不合乎逻辑、完全不可能在现实中发生的事情在我的小说里频频出现时,从来没有一个人对此表示过惊奇和怀疑!一种不可能在我的小说里变成了可能,而它的的确确又是不可能的!”
好极了,所有的人对荒诞不再惊奇,也就是说,世界对荒诞不再惊奇。假如真是这样,我敢说你的《作业》必将因为这一勘探作业的新发现而载入文学史。我的预言具有赌博的性质,毫无疑问它同样荒诞,侥幸的是:今天的人们对荒诞早就不足为奇……
2007.10.29
(编辑:林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