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南京,傍晚时分热度尚未完全褪去。南秀村某个咖啡馆内,作家黄梵以每周一节课的频率,开讲他的十堂创意写作课。现场约20个学员,年龄不等,职业各异,从城市的四面八方赶来,追逐着自己的文学梦,据说线上还有10个学员听课。
创意写作,在美国已经走过了百年的历程,但在中国,还是一个新兴事物。这些年,陆续有高校招收创意写作硕士(MFA),但走向社会的创意写作课并不多见。所以,黄梵此举也是一次大胆尝试。
作家是不是教出来的?换句话说,好的写作到底能不能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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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世界范围,对于创作能不能教这个问题,是有分歧的。我去欧洲发现,欧洲对文学创作能不能教,持否定态度,但是我去美国发现,他们非常肯定地认为文学是可以教的。”黄梵说。
创意写作于上世纪初期在美国诞生,迄今已发展成拥有完备的学士、硕士、博士培养流程的成熟学术领域,在西方国家具有极高的接受度和认知度。按照在美国教创意写作课程的华裔作家哈金的说法,在美国,你几乎找不到一个作家不上创意写作班。读者们熟悉的作家严歌苓在美国攻读MFA,学习写作三年,她曾在多个场合表示,这种职业训练对她后来的写作帮助很大。
黄梵接触到创意写作课的教学,是2011年因两岸作家交流去了台湾,应台湾小说家许荣哲之邀,黄梵参与其中,开始给台湾的学生上创意写作课。等回到南京后,还通过线上教学的方式继续讲课,一讲就讲了三年。“我在写作教学的过程中,发现了一些可用于写作训练的模式,不太依赖于写作者的个人天赋,普通人经过这样的模式化训练,能达到发表水平。很多学员受到了很大的推动,这个班后来有两个学员在台湾得了一些大奖。”
后来,黄梵所执教的南京理工大学希望他把写作课引入校园。令黄梵没有想到的是,这所工科院校,文学爱好者不少,课一开起来,学生反应热烈,第一期就有50多人参加。后来有炎石等几个学生,在90后诗人中成为翘楚。还有破罐等学生因为写小说,出了短篇小说集,成了不错的作家。
“我意识到,很多人在写作上需要方法来推动,这种推动能大大缩短他们写作的学徒期。我在年轻时候,我缩短学徒期的方式是跟一些作家在一起混,通过他们的只言片语获得一些启发。比如,车前子看我的作品,曾说过一句话就对我触动很大,他说:你有没有意识到诗歌的外形也是有美感的。他这句话立刻让我领悟到自由诗的分行是很讲究的。我这个课就相当于把我以前跟着作家去混的,让自己加速成长的经验,把它搬进课堂,把写作者的学徒期,从5-10年缩短为2-3年。”黄梵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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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到底能不能教?作家是不是教出来的?在中国文学史上,这一直是一个话题。
著名作家汪曾祺曾写过一篇名为《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的文章,回忆自己上写作课的经历。沈从文在西南联大开过三门课:各体文习作、创作实习和中国小说史,三门课汪曾祺都选了。
“创作能不能教?这是一个世界性的争论问题。很多人认为创作不能教。我们当时的系主任罗常培先生就说过:大学是不培养作家的,作家是社会培养的。这话有道理。沈先生自己就没有上过什么大学。他教的学生后来成为作家的,也极少。但是也不是绝对不能教。沈先生的学生现在能算是作家的,也还有那么几个。问题是由什么样的人来教,用什么方法教。 ”
汪曾祺分享了沈从文教写作的细节,“我写了一篇小说(内容早已忘记干净),有许多对话。我竭力把对话写得美一点,有诗意,有哲理。沈先生说:‘你这不是对话,是两个聪明脑壳打架!’从此我知道对话就是人物所说的普普通通的话,要尽量写得朴素。不要哲理,不要诗意。这样才真实。 ”
在汪曾祺的回忆中,沈从文经常说的一句话是:“要贴到人物来写。”“我以为这是小说学的精髓。据我的理解,沈先生这句极其简略的话包含这样几层意思:小说里,人物是主要的,主导的;其余部分都是派生的,次要的。环境描写、作者的主观抒情、议论,都只能附着于人物,不能和人物游离,作者要和人物同呼吸、共哀乐。作者的心要随时紧贴着人物。什么时候作者的心‘贴’不住人物,笔下就会浮、泛、飘、滑,花里胡哨,故弄玄虚,失去了诚意。而且,作者的叙述语言要和人物相协调。 沈先生教创作还有一种方法,我以为是行之有效的,学生写了一个作品,他除了写很长的读后感之外,还会介绍你看一些与你这个作品写法相近似的中外名家的作品。”
去年,作家毕飞宇出版了《小说课》,是他作为南京大学教授在大学讲堂的讲稿结集,他坦言,最初走进南京大学讲堂的时候,出发点不是讲文学史,也不是讲小说理论,他的出发点是,也许就在讲台下面,坐着渴望写作的人,但在写作中会有障碍。毕飞宇觉得,他可以从自己的经验出发,帮助学生们排除障碍。“我把这设定为一种手把手的传授方式,告诉他们,奈保尔在这里是怎么处理的,海明威在这里是怎么处理的。每个小说美学方式的呈现,都是与作家自身特点紧密相连的。所以我们没有必要去寻找一种抽象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小说规范。首先要搞清楚的是,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喜欢什么样的小说,你渴望写作什么样的小说。这不再是从文本到文本的过程,而是从作家这个人到习作者这个人的过程,更强调人与人的过程。我的愿望是,我的讲稿能帮助到渴望写作而步履艰难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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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学校的写作课与社会的写作课又不尽相同。黄梵坦言,把创意写作课面向社会,有一个最大的挑战是,学员们年龄层次、工作性质完全不一样,所以需要平衡。因此他不会考虑高起点,而是考虑基本起点,“大家的诉求都是希望通过一个班进入写作的核心地带,所以我的基本设定是,入班的时候是爱好者常见水平,出班的时候,在认识层面,在某些局部的写作层面,达到一个比较高的水准。而且这个班结束后,还能让学员按照课上教的模式继续去练习,继续提高。”
去年夏天,黄梵首度尝试面向社会开办写作创意课,反响热烈,因此今年第二次开课。他将课程设为十节课,帮助学员掌握写作新诗、小说、散文的技巧。
黄梵回忆,他几年前在台湾开社会写作班的课程时,遇到了形形色色的学生。从十几岁到八十多岁,每个人的诉求不同。年轻人想成为作家,七八十岁的人则是为了圆早年的文学梦。一位70多岁的女性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的丈夫重病,但她依然参加写作班。问了原因才知,丈夫将不久于人世,她很想通过诗歌、散文写作,把和丈夫一起生活的时光保留在文字里,所以,写作会是丈夫离开后她继续生活下去的唯一支柱。
看如今南京班上的学员,虽然年龄差距没有那么大,从17岁到60岁,但是学习写作的初衷都一样纯粹,没有太多功利的因素。用黄梵的话说,他们想接近真正的写作。
南广学院戏剧影视文学专业教师赵汗青,今年是第二次参加写作课。他说,去年报班是为了学习小说写作,但却和诗歌结下了缘分。“黄梵老师让我意识到我的很多创作冲动是适合诗歌的,而老师有一整套方案能将我的创作欲望转化为作品。老师从最具体的如何写意象、写一行诗句教起。写了一年之后,我的判断力提升了很多,不像去年第一次听那样懵懂,因此今年重新上一遍写作班让我进步更快。”
学员赵阳从事葡萄酒市场策划工作,她说来上写作课,是意识到了写作上的短板,她通过上课发现,解决之前写作困难的突破口,竟然是从来不在意的诗歌。“就像在健身房练肌肉一样,坚持一个月之后,会见到另一个自己。黄老师是特别擅长总结一套方法论,这是典型理工科人的做事习惯。所以写作班,对于希望快速入门的人来说,肯定是事半功倍。”
黄梵说,他很希望写作之余,为社会做一项启蒙工作,把创意写作这样一个社会需求打开。“我相信有文学梦的人,每一代都会有很多,但文学爱好者和作家之间确实存在着一条鸿沟,跨越鸿沟的方法有很多,只是很多人并不知道。我在写作课上,对可教的部分是教一些方法,对写作中不能教的部分,我也通过一些提示,让你靠领悟去接近它。并不是保证你上完我的课,就会成为一个作家,而是说我告诉你一些方法和意识,有些人利用它们,真轻易跨过了那些鸿沟。”黄梵说,如果时机成熟,有合适的平台,明年夏天还会开第三期。
(编辑:王怡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