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算村上的迷,但是他每出一部长篇小说都会看,已经成了习惯。《刺杀骑士团长》日文版刚出的时候,小说中关于南京大屠杀的段落就已经在网上传开,也听闻日本右翼批评村上想获诺奖、讨好中国人云云。明眼人都知道这种言论根本经不起推敲,因为现在的村上早已不需要讨好读者,更多关注的是自己想要写出什么样的作品。作为读者,我更好奇的是他在新作中是否有突破。这一期待,在读完《刺杀骑士团长》之后,得到了较为满意的回应。
村上的作品体系
众所周知,村上的作品体系可以分为两条线,一条是偏现实主义的路线,包括早年的《且听风吟》、《挪威的森林》、《国境以南,太阳以西》等,另一条是非现实主义的路线,包括《海边的卡夫卡》、《奇鸟形状录》、《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以及近年的《1Q84》和《刺杀骑士团长》等。二者并非泾渭分明,而是彼此交织,但总体而言,村上创作的主路线是后者,这也让许多喜欢前者的读者不断感到失望。个人来说,村上作品中真正能打动我的自然是前者,但是不妨碍我对后者的欣赏。
村上春树作品
有一类作家能够不断从自己或旁人的生活中提取新的创作资源,比如毛姆;另一类作家是在不断同内心的黑暗格斗中诞生出新的创作能量,比如黑塞;但是村上二者皆不是。就前者而言,他不愿意复述他人,只想讲自己的故事(而他最重要的故事已经在《挪威的森林》中讲尽,后继乏力),也对用现实主义的手法记录时代无甚兴趣,但就后者而言,他又缺少足够强大的内在矛盾冲突需要处理,也难以激发出他挖掘生命深度的能量。就像他笔下的主人公一样,村上是个内在甚为和谐的人,生活又顺风顺水,成功的代价就是他的生活不再有新的刺激和能量,也不再有新的展开。然而这对于创作者来说无疑是危险的。
村上显然是意识到这一点,所以聪明地选择了非现实主义的创作路线。在2009年耶路沙冷文学奖的演讲中,他将小说家称为“以巧妙地说谎为职业的人”,认为以固有形式捕捉真相并予以准确描述在许多情况下是不可能的,小说家正是通过虚构向真相投以光照,通过将其置换为虚构形式来抓住真相的尾巴。但他同时强调,首先必须在自己心底明确真相的所在,这是小说家“巧妙说谎”的重要资格。同年接受路透社的采访中,他提到了“9·11”之后现实主义的失灵,“有必要写出后冷战时代的世态时,(你会发现)不管它的描写多么现实,都无法表达充分。唯一的办法就是通过隐喻去描写。”与荣格派心理学家河合隼雄的相遇,更让他确信了这一点。
另一方面,村上是个擅长细节而不擅长编故事的作家,需要高度技巧性的故事套路来撑起架构,但太强的故事性又是他难以驾驭不的。《1Q84》就因为故事构架的张力超出了可控的范围,所以半途之后就显得力有未逮,最后虎头蛇尾收摊。这次创作也把村上写伤了,所以之后才有《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的调整。回归第一人称叙事和惯常生活的范畴,村上又显得游刃有余,渐渐找回原来的感觉,大概也摸清了自己能掌控的限度,蛰伏之后长篇再开,于是有了这部《刺杀骑士团长》。
村上的创作瓶颈与《刺杀骑士团》的突破
对于《刺杀骑士团》,从《1Q84》开始认识村上的新读者可能会有些失望,因为没有太多脑洞大开、跌宕起伏的情节,不过,放在村上的创作体系中,《刺杀骑士团长》虽然不能算巅峰之作,但也不逊于盛年创作的《奇鸟形状录》、《舞!舞!舞!》等的水准,从完成度来说,更是比青黄不接的《1Q84》高了许多。全书主题鲜明、叙事技巧圆熟、情节进展的节奏控制得恰到好处,悬疑的气氛也营造得相当出色,整体格局和深度也恰好在现下的村上可控范围内,是一部极为成熟的作品。
熟悉村上的老读者也会在这部作品中看到各种眼熟的元素:看似随和却自有主心的主人公、双重世界、洞穴、恶的隐喻、少年的成长……无怪乎有日本评论家说是村上作品集大成之作。但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些驾轻就熟的元素组合之外,村上初次锁定到了一个明确的现实主题,或者说,终于让试探已久的主题以一种具现化的形态浮出水面,其勇气甚至超乎我的期待。
长期关注村上言论的人都知道他并不完全是被商业出版包装出来的小资文艺代言人的形象,相反,对社会现实问题有长期的关注。所以我们看到了采访地铁沙林事件受害者的《地下》和采访奥姆真理教信徒的《在约定的场所》、“鸡蛋与石头”著名的演说,也包括多部小说中若隐若现的现实批判。
事实上,无论是现实系还是非现实系,村上的每一部作品中都有时代的伤痕和烙印,只是有时作为背景、有时作为隐喻,更多时候是在小说人物的对话调侃与交锋中呈现。只是这种关注在大部分情况下都无法撑起小说的内核——无法深入,这是村上长期以来的创作瓶颈所在。然而这一局限,在《刺杀骑士团长》中有了重要的突破。如果说《奇鸟形状录》中诺门罕战役相关的陈述只是试水,《海边的卡夫卡》里中田在童年的战争阴影还是一种旁敲侧击,《1Q84》中小小人的隐喻也不过一种不成功的摸索,那么在这个故事中,这种试探与摸索终于以明晰的形态体现在《刺杀骑士团长》这幅画里,那就是——对于历史中人性之恶的记忆与审判。
“刺杀骑士团长”:从画作到故事
《刺杀骑士团长》是著名日本画家雨田具彦留下的一幅未公开的不世之作。画作借用莫扎特歌剧《唐璜》中唐璜一剑刺死骑士团长的著名场景,却以日本画的形式来表现,画中的人物也移到日本飞鸟时代的背景下。整个画面具有夺人心魄的冲击力和狂暴气息,迥然不同于老画家往日的风格,并似乎强烈地想向“我”传达些什么。受此感召,主人公展开了各种调查,终于揭开了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原来,雨田具彦年轻时赴维也纳留学期间,曾加入了当地进行抵抗运动的学生组织暗杀纳粹高官的行动,然后行动因告密而败露,他本人亦被盖世太保逮捕并受到严刑拷问,后在日本当局斡旋下被强遣回国,而同为抵抗组织成员的恋人与其他同伴则在被关入集中营后,残忍杀害。他的心灵深受重创,却被命令不得透露此事,只能将深重的愤怒和哀伤封存起来,连带无法对抗世界巨大潮流的无力感以及独自存活的内疚。在战后多年,即使已经没有封口的威胁,也依然保持沉默。
另一个打击是在他国外留学期间,自小疼爱的弟弟被派遣到中国大陆参战,并参与了南京大屠杀,精神深受创伤,退伍回国后在自家阁楼上以剃刀自杀,只留下一封遗书。画家之子将遗书的内容转述给“我”时如此评说:“叔父没能违抗上级军官的命令……不具备足够的勇气和能力。但后来他能够磨快剃刀自行了断生命来给自己一个交代。在那个意义上,我认为叔父决不是懦弱之人。对于叔父,自绝生命是恢复人性的唯一方式。”
恋人与弟弟的死造成的极大打击,以及无法宣泄的愤恨产生的巨大狂暴之力,原封不动地封存在《刺杀骑士团长》这张画上。将无法诉诸语言的事物作为寓言赋以画的形式,那是雨田具彦这位画家能做的极限。“在那幅画中,他将自己未能实际达成的事改头换面地实现了。把实际未发生的事作为应该发生的事。”
整部小说的高潮,无疑是“我”在濒死的老画家眼前再现“刺杀骑士团长”的场景。在以骑士团长外形呈现自称“理念”的小人的要求之下,“我”以画家之子亲手磨砺的厨刀刺穿了小人的心脏。目睹这一场景的老画家心满意足瞑目了。这个颇具寓言色彩的场面可以说是整部小说创作的核心点,我甚至怀疑村上用那么多惯用元素包装就是为了再现这一场面,之后虽然还有若干就剧情而言比较重要的情节发展,但是小说真正想要表达的东西已经在此结束。
将故事之光照进历史的忘却之穴
掩卷之余,一个疑问自然会浮上心头,被主角“杀死”的“理念”小人意味着什么,或者说“刺杀骑士团长”中需要被“刺杀”的到底是什么?“理念”本身是无法被杀死的,正像小人所说,死是为了再生,骑士团长也并非《1Q84》中小人那样邪恶的存在,那么“刺杀骑士团长”意味着什么,可以说是整部小说中最关键的谜题。
歌剧《唐璜》中刺杀骑士团长的画面
一个较为浅显的解读,“理念”本身是中立的,是因人而异的“照出人心的镜子”,人性中本源性的邪恶往往会借助“理念”这面镜子呈现,杀人的行为也可以通过被赋予意义而正当化。通过“理念”的正当化诱引出潜伏在人潜意识中的暴力与恶,甚至在主角心中都曾有过刹那的萌现。然而,当故事的亮光照进潜意识的黑暗中,当黑暗被意识、被讲述时,它在无意识中所压抑的巨大破坏力也随之削弱,也使人能够更清楚地看清自己,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小森阳一曾经批评过,村上把具体的社会问题简单归纳为个人面临的“恶与黑暗”,有过于简化的嫌疑,道理固然正确,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清醒的自省,也许是社会抗恶的最后一条防线。在这一意义上,村上在一系列小说中延续的努力是具有普遍性的意义。
另一个值得注意的地方,是骑士团长敦促“我”执行刺杀时所说的话:“诸君理应做得到。诸君杀的不是我,诸君此时此地杀的是邪恶的父亲。杀死邪恶的父亲,让大地吮吸他的血。”
“弑父”这一母题令人联想到《海边的卡夫卡》,就像俄狄浦斯王的故事一样,卡夫卡少年的“弑父”行为是成长仪式的隐喻,在整个故事中展现得也极为丰满。然而,这一隐喻在《刺杀骑士团长》里出现却极为突兀,毫无铺垫。这种突兀背后欲语还休的沉默,反而令人浮想联翩。最为关键的是,所谓“邪恶的父亲”(邪悪なる父)这一隐喻到底是指什么?
2017年村上接受日本《每日新闻》采访时,被问到对《刺杀骑士团长》中投射纳粹大屠杀和南京大屠杀的历史阴影怀有怎样的想法时,他回答道:“历史是国家的集体记忆。所以,忘记过往或将其偷梁换柱是非常错误的,必须(同历史修正主义动向)抗争下去。小说家所能做的固然有限,但以故事这一形式抗争下去是可能的。”这一回答为这个谜题的解读提供了重要线索。不妨做一大胆推断,如果说主角以画家之子磨砺的刀杀死了画家所封存的理念之“恶”,是“弑父”,是完成了“本应该发生的事” ——这里本应该发生的事,指的是二战期间维也纳没有成功的暗杀,是中国大陆上对杀人命令的拒绝。换而言之,是历史上本应做到却没有完成的对邪恶的阻止,那么,杀死作为“恶”的理念的骑士团长,既意味着面对自身的黑暗面,也意味着自己这一辈人必须亲自履行的,对父辈历史行为的审判。
就像个体必须通过“弑父”——对上一辈的反叛和否定获得独立一样,一个民族,也必须通过直面历史的黑暗走向成熟。正如小森阳一所说,战后日本既没有像德国一样亲自执行对战犯的审判,又保留了天皇制,没有亲手完成“弑父”的行为,因此作为一个民族来说始终没有完成真正的独立。从这一意义上来说,村上通过“理念”小人向“诸君”(日语中“诸君”是面向复数发言时的称谓)发出的“杀死邪恶的父亲”的命令,也可以被视为面向民族的集体潜意识发出的一种呼唤。
《刺杀骑士团长》
村上春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8年版
村上曾说过,我写小说的理由,归根结底只有一个,那就是为了让个人灵魂的尊严浮现出来,将光线投在上面。如果说,讲故事是用隐喻向世界说话,那么将故事之光照进历史的忘却之穴时,让那些泯灭在黑暗中的个体被铭记、获得尊严,不啻于对牺牲者的镇魂。在这一意义上,我向作为小说家的村上表示敬意。
本文原标题《村上春树的挑战:将故事之光照进历史的忘却之穴》
(编辑:王怡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