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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我把一辈子文学创作秘密都公开在这里了

2017-09-06 10:22:04来源:当代杂志    作者:贾平凹

   
我们遇到这个时代,应该是社会的大转型期,这个时代非常传奇,也非常诡异,没有什么事不可能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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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文学被边缘化,但不会消亡。


  现在的文学被边缘化了,许多人都在怀念上个世纪80年代那种情况,那个时候大家还很小,或许还没有出生。那个时候文学特别热,一个短篇小说可以全民阅读,一个作家可以在一夜就爆红了,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候的文学有太多的新闻元素,到现在媒体高度发达,新闻元素完全从文学中剥离了,文学就成了纯粹的文学,现在整个社会不热衷于文学可以说是特别正常的事情,文学毕竟是人类中最敏感的一小部分人最敏感的活动,如果说人人都是搞写作,都来空的也不行。


  我们遇到这个时代,应该是社会的大转型期,这个时代非常传奇,也非常诡异,没有什么事不可能发生。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这个感觉,或许我的年龄大了,我经常在家里的时候坐在窗前发呆,有时候看到外面的街道,看到一座座高楼,楼上的广告和门牌,路两边的草木,来来往往的人,人都穿着各种颜色的衣服,我突然想到那些盲人是看不到这些的,而我却看到了,就感到非常新鲜和惊奇。平常没有这个感觉,突然间想到了。


  如果你是一个盲人,突然间刚刚睁开眼睛就会感到特别新鲜和惊奇。我做饭的时候,到厨房里把水龙头一拧水就流出来了,一按煤气灶上的开关火就燃烧了,我就经常想到我小时候怎样在泉里去挑水,当时我家离泉还有一段距离,下雨、下雪路特别泥、特别滑,挑半桶水回来是特别不容易的,尤其是烧柴,那个时候家里没有煤,只有柴,把山上的树全部砍了,30里以内没有树木的,砍了之后还要背回来,就感觉如今水这么方便火这么方便,就十分快乐。但是有时候看到我的孩子,看到邻居和一些朋友,他们整天都在说减肥,到现在这个时候说减肥的人很多,或者是不吃,或者是少吃主食,只吃素菜,只吃水果,吃各种营养品,我就想,他们是靠什么长这么大的呢?就是吃主食长大的呀,人类生存的主食就是大米和面粉,如果长大了要追求美,就只吃蔬菜、水果和营养品,那能美吗,能健康吗?如果人都长得像一朵花,上帝造人还有什么意义呢?


  这个时候我就想到了文学,当今的文学似乎也是这样。当今文学被边缘化,除了上面我谈的原因以外,文学本身也有了问题,我们现在的文学确实太精巧,也太华丽,就像清代的景泰蓝一样,而中外文学史上的那些经典作品,有些现在看起来显得很简单,有些可能显得很粗糙,但它们里面有筋骨、有气势、有力量。文学最基本的东西是什么?就是写什么和怎么写的问题。“写什么”,主要是关乎他的胆识和趣味,“怎么写”关乎他的聪明和技巧,这两者都重要,而且是反复的,就像按水中的葫芦一样,按下这个,那个又上来,这阵子强调这个,过阵子又强调那个。在目前,当社会在追逐权力和金钱,在消费和娱乐,矛盾激化、问题成堆,如陈年蜘蛛网,动哪儿都往下掉灰尘,这个时候我们强调怎么写,但更应该强调写什么。


  文学被边缘化,但并不是有些人担心的文学就要消亡了,实际情况是爱好文学的人越来越多,各地都有不同层次的文学活动和规模大小不一的文学讲堂。为什么说它消亡不了,因为文学是人与生俱来的东西,是人的一种本能,就和人的各种欲望一样,你吃饭上顿吃了下顿还想吃,昨天吃了今天还想吃,从来没有厌烦。至于从事文学的人,写作的人,他能不能写出作品,能不能写出好的作品,那又是另外一回事情。正由于文学是与人与生俱来的,每个人都有潜质和本能,这个人能不能成功,成功与否,区别只在于这种潜质和本能的大或者小,以及后天的环境和他本身的修养优劣决定的。


  我曾经到一个人家的院子里去,他的院子里有一堆土,这一堆土是翻修房子的时候拆下来的旧墙堆起来的土,堆在院子里还没有搬出去,下了一场雨之后,这个土上长出了很多嫩芽子,一开始这些嫩芽子从土里面长出来的时候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一样的颜色,一样都长两个小叶瓣,当这些嫩芽长到四指高的时候,就分辨出了哪些是菜芽子,哪些是草芽子,哪些芽才是树的苗子。它们在两个瓣才出土的时候,我估计每一个嫩芽都是雄心勃勃地要往上长,实际上最后只有树苗才能长高。当时看到这些土堆上的嫩芽子的时候,我心里就很悲哀,因为这些嫩芽长出来了,即便你是树的嫩苗,可这堆土主人很快就要把它搬走了。所以说一棵树要长起来,要长高长大,一方面取决于它的品种,一方面还要取决于生长的环境,文学也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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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我的文学青年岁月。


  记得40年前,当时我是20多岁,在西安有一帮人都是一些业余作者,都非常狂热,当时组成了一个文学团社,我给这个文学团社取名“群木文学社”。当时取这个名字的意思就是一棵树长起来特别不容易,因为容易长歪长不高,一群树木一起往上长的时候,虽然拥挤,但是在拥挤之中都会往上长,容易长得高长得大。


  现在陕西很多知名作家当时都是群木社的。那个时候我们条件特别差,但是热情特别高,也不梦想在各单位当什么科长、处长,那个时候很年轻也不急着谈恋爱,一心只是想着文学,一见面就是谈文学,要么就是写东西。那个时候写东西就像小母鸡下蛋一样,焦躁不安,叫声连天,生下来还是一个小蛋,而且蛋皮上还带着血。从那个时候一路走过来,走到今天,回想起来有喜悦有悲苦,写出来作品就像莲开放一样喜悦,遇到了挫败就特别悲苦,这种悲苦是说不出来的。


  上帝造人并不想让人进步太快,当一个父亲从123开始学起,慢慢学到什么东西都会了的时候,这个父亲就去世了,他的儿子并不是从他父亲现有的知识基础上进步,又从123开始慢慢学起。人的一生确实太短,根本做不了多少事情,即便是像我这样的人,大学一毕业就从事文学工作,我也是一路摸着石头过河,才稍稍懂得一点小说怎么写、散文怎么写的时候我就老了,没有了以往的那种精力和激情。我记得年轻的时候整夜不睡觉,一篇散文基本上是一个小时就可以写完,那个时候文思泉涌,现在老了,现在最多写上两个小时,写一下就看看厨房里有没有什么吃的,就坚持不下来,精力和激情就大大消退了。


  我在西安也带过学生,带研究生,博士生、硕士生,我给他们讲文学,我一般不讲具体的东西,文学上的具体东西就没有办法讲,只能是大而化之,比如怎样扩大自己的思维,怎样坚持自己的思考,怎样建立自己对世界、对生命的看法,怎样改造建设自己的文学观。我觉得这些是根基,是需要整个儿来把握的。别的东西都可以自己在以后的写作过程中慢慢体会、慢慢积累。


  讲文学如同讲禅宗,有些东西可以说出来,有些东西说不出来,一说出来就错了,就不是那个意思。就像人走路一样,作为人,生下来慢慢就自己会走路了,但是如果你给他讲怎么走路,要先迈出左腿的时候伸出来右胳膊,然后把左腿收回又收回右胳膊,再迈出右腿把左胳膊再伸出去,这个人就不知道怎么走路了。所以很多东西是不能讲的。严格来讲,文学写作是最没有辅导性的。


  我一直认为,文学其实就是一个作家给一部分人写的东西,一个人的写作不可能让大家都来认可,就像吃饭一样,有人爱吃川菜,有人爱吃粤菜,在陕西吃的是那种面,到你们这里就要吃热干面。我自己平常是吃素的,我承认肉是一个好东西,但是我就是不吃它,因为我吃了以后不舒服。


  读书也是一样。我上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大家可能没有经历过文化大革命,学校里武斗造反之后,学生全部都跑了,学校都空了,我的中学就是一个平房,里面开了一个小窗口,就是图书馆的借书口,那个口能钻进去一个人。我和另外两个同学钻进去偷书,进去之后房子很黑,堆了一地书,一人摸了一本出来,一本是《鲁迅杂文》,一本是《红楼梦》上册,另一本是《矿山风雷》。


  当时我就把这几本书拿回来读,那个时候年龄也不大,我觉得读红楼梦就有感觉,能想象那些人的事情,说的那些话,好像多多少少我都能理解,但是我读《矿山风雷》就读不进去。你说我没有矿山方面的生活经历,但是我更没有类似大观园那样的生活经历呀。作家是各人的路数不一样,或者说品种不一样,这就像萝卜就是萝卜,白菜就是白菜。狗,你给它吃肉,它只给你看门,你给鸡吃菜叶子,它还给你下蛋,你不让它下,它还憋得慌,这就是品种不一样。


  别人问我什么叫故乡?在我理解故乡就是以父母的存在而存在的,父母在哪儿,哪儿就是故乡,父母不在了,就很少或永远不到那个地方去了。那么作家呢?作家是以作品而活着。大多数作家我看到的都不是社会活动家和演说家,如果你太能活动,太能讲话,古语中说,“目妄者叶障之,口锐者天钝之”,意思是你如果目空一切,什么都看不惯,天就会用一片树叶子将你的眼睛挡住,让你变成一个瞎子,如果你伶牙俐齿,尖酸刻薄,上帝就让你变成一个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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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文学是天赋,也需要方法论。


  今天让我来讲文学,我实在是作难,文学方面的事情太多太多,有些问题我自己这辈子搞不懂、搞不清。我常感叹,我拿了个碗到瀑布下来接水,瀑布下来的水量特别大,但是用碗接不了很多水的,最多是接一碗水。我来讲,就讲一些我曾经困惑过,而在之后自己的写作过程中得到的一点体会吧。


  每个人开始写作的时候都是先看了某一部作品,产生了自己写作的欲望,不知道大家是不是这样,起码我是这样。开始搞写作完全是爱好和兴趣,只是说写作时间长了,写到一定程度以后你才会产生责任感、使命感,你才会发现文学的坐标其实一直都在那里。一个省有一个省的坐标,一个国家有一个国家的坐标,国际有国际的坐标,你才明白它并不容易。这就像男女谈恋爱、结婚、过日子是一样的,开头完全是一种爱好,完全是喜欢爱,后面就要承担很多责任。


  我们学习中外名著或者是我们敬仰的大作家,为什么?文学是起起伏伏的历史,一种观念一种写法兴起,从兴起走向没落,这时候必然就有人出来,有了新的观念,新的写法,这些人就是大师,就是大作家,就是开宗立派的。


  我们要研究的是这些人在想了些什么,这些人在做了些什么,怎么就有了这些想法,怎么就能有了这些做法。中外很多大作家,你可以具体的研究,读作品、评论、专著,你总能摸清很多作家的路数和写作规律,你们可以借鉴和学习很多东西,当然这个世界上也有很多作家你是没有办法学习的,你根本学不了,不说外国的,不说现在的,就说古人,有的你就没有办法掌握他的写作规律。或许这是一种天意,上天在每个时期都会派一些人下来指导人类的,如同盖房子一样,必须要有几个柱子几个梁的。


  我们不可能是柱是梁,但我们要思索柱和梁的事,起码要有这种想法,我说的这个意思就是写作一定要扩大思维,因为我们的思维被小时候受到的教育和环境限制得太多,尤其在中国这个国家,它限制人的东西太多,所以一定要扩大扩展思维,要明白文学是什么,作为你个人来讲,你要的是什么,你能要到什么。


  我记得我在年轻的时候搞创作,自己常常也很疑惑,一方面自己特别狂热,什么也不管,一天坐在那里看书或者是写东西,但另一方面总怀疑害怕自己最后不成功,如果写到最后没有成功,那个时候成功的标准就是发表作品,或者是写出好作品别人能认可,能写出自己满意的作品就叫成功,如果写到最后,写了十几年、二十多年,最后是一事无成的时候,早知道我还不如去炸油条,去街道上摆一个地摊。


  当时很矛盾,请教过很多专家,也请教过很多编辑,但没有一个人能知道你能写下去或者是写不下去,也没有人敢说你能不能成功。后来自己写的时间长了,别的功能消退了,也干不成别的事了,只能一条路这么走了。后来自己有了一个想法,有了一个体会,就是任何人能不能把事情搞成,每个人自己会有一种感觉,这种感觉就像吃饭一样,你到一个朋友家或者是一个陌生人家里去做客,人家给你盛了一大碗饭,你看饭端上来了,你马上就能感觉到自己能不能把它吃完,如果吃不完就盛出一点饭,只有那些傻子本来只能吃半碗,一下子端起一大碗开始吃,最后给人家剩了一大半。文学创作上的感觉也是这样。


  经典名著是学习创作的好方法。学习经典名著,学习大作家,我的体会是主要研究人家的思维,研究人家的观念,就要思考,你对这个世界是什么看法,你对这个社会是什么看法,你对生命是怎么体会的,在这个基础上你才能建立起自己的文学观。没有自己的文学观,人云亦云,随波逐流,你的写作必然没有灵魂,必然没有你自己的色彩,也没有自己的声音。能有自己的文学观,其实也是一种个人能量的表现,文学最后比的是人的能量。


  就拿题材来讲,我为什么要写这部小说,为什么要写这篇散文,为什么对这个题材和内容感兴趣呢,你选择题材就是你的兴趣和能量的一种表现。一个作家能量小的时候你得去找题材,看哪些题材好,适用于你写。一个作家能量大了之后,题材就会来找你。


  我在30多岁的时候,写的时候有一种苦恼,有时候写着写着就觉得没有什么可写的,不知道接下来要写什么东西,为此和许多朋友有过交流。我在文学圈的朋友交流不是很多,我在美术界的朋友特别多,我的文学观念很多是美术上过来的,有很多现代观念和传统观念都是从西方美术史和中国美术史方面吸收借鉴的。我问他们,他们也经常遇到不知道该画什么的问题,没有什么可画的感觉,但是有些作家往往没有感觉,不知道要画什么,但是还要每天到画室去画画,有些作家说常画常不新。我后来明白这种状况就叫没感觉,一旦没感觉就歇下来等着灵感来。


  创作灵感确实是一种很神秘的东西,它不来就不来,它要来的话,你坐在那等着它就来了。我经常有这种体会,就像收藏一样,我自己爱好收藏,我家里摆满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常常是今天我收藏了一个图形的罐子,过上三个月、五个月,差不多另一个类似图案的罐子自然就来了,又收藏到了。


  在选材的时候,不要你听到或者是看到、经历到了一个什么故事,把你一时的兴趣勾起来了你就去写,起码出现这种情况的时候一定要琢磨这个故事有没有意义,表达的是你个人的意识还是集体的意识,这一点非常重要。选材之前首先要看你的故事里传达的是个人的意识还是集体的意识,即便是集体的意识,在集体意识里面你个人的独特性又是什么样,一定要把这两点搞的特别清晰。


  比如一车人去旅游,司机在前面开,到了九十点,你说司机把车停一下,我们去吃饭吧,我估计满车的人都不同意停车去吃饭,因为大家那个时候肚子都不饿。等到12点的时候,大家肚子都饿了,你说师傅把车停下来去吃饭吧,全车人都会响应和支持你,你表达的虽然是个人的东西,但是你表达的是集体意识,能表达集体意识的时候你把个人的意识写得越独特越精彩越好。


  你在写一个人的故事的时候,这个人的命运发展与社会发展在某一点交叉,个人的命运和社会的时代的命运在某一点契合交集了,你把这一点写出来,那么你写的虽然是个人的故事,而你也就写出了社会的时代的故事,这个故事就是一个伟大的故事。这就像一朵花,这个花是你种的,种在你家门口或者是你家外面的路口,可以说这个花是属于你个人的,是你家的,但是它超乎了你个人,因为你闻到这朵花的芬香的时候,每一个路过的人也都闻到了这朵花的芬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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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文学书写的是记忆的生活。


  痛感在选材的过程中是特别重要的,而在选材中能选择出这种具有痛感的题材,就需要你十分关注你所处的社会,了解它,深究它。


  中国社会特别复杂,很多问题不一定能看得清楚,好多事情你要往大里看,好多事情又要往小里看。把国际上的事情当你们村的事情来看,把国家的事情当作你家的事情来看,要始终建立你和这个社会的新鲜感,对这个社会的敏感度,你对社会一直特别关注,有一种新鲜感,有一种敏感度的时候,你对整个社会发展的趋势就拥有一定的把握,能把握住这个社会发展的趋势,你的作品就有了一定的前瞻性,你的作品中就有张力,作品与现实社会有一种紧张感,这样的作品就不会差到哪里去。


  这种自觉意识一旦成了一种习惯,你必然就能找到你所需要的题材,而你所需要的题材也必然会向你涌来。我们常常说神奇,其实干任何事情干久了,神就上了身。


  我拿我的一个同学来讲,我的一个小学同学,他后来成了我们村的阴阳先生,婚嫁、丧葬、盖房、安葬全是他一个人来看穴位和日期,凡是按他看的穴位和日期办事的,事情都很平顺,凡是不按他看的穴位和日期来办的时候都出事了,大家都说这个人是一个神人,但是我了解他,他的文化水平并不高,对易经也不是很精通,为什么他那么内行,就是这项工作干久了,神气就附了体。写作也常有这种现象,如果你变成一个磁铁,钉子、螺丝帽、铁丝棍儿都往你身边来。当然对磁铁来说,木头、石头、土块就没有吸引力。


  从某种角度上来讲,文学是记忆的,而生活是关系的,文学在叙述它的记忆的时候表达的又是生活,就是记忆的生活,写生活也就是写关系,写人和自然的关系,写人和物的关系,写人和人的关系。有一个哲人讲过这样一句话,生活的艺术没有记忆的位置。如果把生活作为艺术来看,它里边没有记忆,因为记忆有分辨,把把东西记下来肯定是有了分辨的。


  在现实生活中以记忆来处理,比如我和领导的关系,这个领导和我是一起长大的,当时学习一般,为什么后来他当了领导呢?有了这个记忆,肯定就处理不好关系了。文学本身是记忆的东西,你完全表现的是你记忆中的生活,而生活又是关系的。这两者之间的微妙处,你好好琢磨,你就会明白该写哪些东西,又如何写好那些东西。


  因为文学本身就是记忆的东西,你完全表现的是你记忆中的生活,而生活是关系,你就要写出这种关系。现在到处都在强调深入生活,深入生活也就是深入了解关系,而任何关系都一样,你要把关系表现得完整、形象、生动,你就要细节,没有细节一切就等于零,而细节在于自己对现实生活的观察。


  比如说生死离别,喜怒哀乐,构成了人的全部存在形式,这一切都是人以应该如此或者是应该不如此来下结论,它采取了接纳或者不接纳,抗拒或者不抗拒,实际上从上天造人的角度来看,这些东西都是正常的。


  但是人不是造物主,人就是芸芸众生,生死离别,喜怒哀乐就表现得特别复杂,这个人表现的和那个人的表现是不一样的,细节的观察就是在这种世界的你和我不一样、我和他不一样的复杂性中,既要有造物主的眼光,又要有芸芸众生的眼光,你才能观察到每个人的独特性。


  人和人之间的独特性,表面上看是人和人的区别,实际上是共有的一些东西,只是表现的方面、时机、空间不一样罢了。


  小说的语言和技术。写什么是关于胆识、关于观念、关于见解、关于趣味的问题,怎么写是关乎智慧、聪明、技术、技巧,而无论什么题材,最终都要落实到文字上,它的秘诀都在于技术。


  就拿语言来讲,我自己体会语言首先是与身体有关系的。为什么?一个人的呼吸如何,他的语言就如何。你是怎么呼吸的,你就会说什么样的话,如果你是气管炎,你说话肯定是短句子。不要强行改变自己的正常呼吸而随意改变句子的长短。


  如果你强迫自己改变呼吸,看到外国小说里面有短句子,一两个字或者是四五个字就是一句,你就去模仿,不管当时的处境和当时写的内容以及当时的情况,你就盲目地模仿,让自己气憋得慌,别人读着也憋得慌。


  我自己平常也搞书法,看别人写字,每当看到有人把字缩成一团儿,我就猜想他肯定有心脏病,一问,果然是心脏有毛病。遇到一些老年人,身体不好的,他们要练字,常常我给他建议去练《石门铭》,那个是汉隶,笔画特别舒展,写那个对血管绝对好。


  小说是啥,我理解小说就是说话,但说话里面有官腔、骂腔、笑腔、哭腔,有各种腔调,在我理解小说就是正常的跟人说话的腔调,你给读者说一件事情,首先把你的事情说清楚、说准确,然后想办法说的有趣,这就是好的语言,语言应该用很简单、很明白、很准确、很有趣味的话表达出特定时空里的那个人、那件事、那个物的情绪。这种情绪要表达出来,就要掌握抑扬顿挫。


  怎么把话说得有趣呢?就是巧说,其中有一点就是会说闲话,闲话和你讲的事情不一定准确,有时甚至是模糊的,但必须在对方明白你的意思的前提下进行的,就像敲钟一样,“咣”的敲一样,发的是“咣”的声音,接着是发出“嗡”的声音。文学感觉越强的人,越会说闲话,文学史上有好多作家是文体家,凡是文体家的作家,都是会说闲话的作家。


  之所以有人批评谁是学生腔,学生腔就是成语连篇,用一些华丽辞藻,毫无弹性的东西。因为成语的产生,是在众多的现象里面概括出来的东西,就像舞台上的程式一样,成语也就是程式,会写文章的人就要想办法还原成语,会还原成语,善于还原成语,文章肯定就生动有趣。


  大家肯定也有这种体会,如果没有这种体会的话可以去试一下,肯定会乐趣无穷,可以还原一些成语或者是古语,写作就特别有意思。


  语言除了与身体和生命有关之外,还与道德、情怀、品质、个人品行有关系。一个人的社会身份是由生命的特质和后天修养完成的,这如同一件器物,这器物就会发出不同的声音。敲钟是钟的声音,敲碗是碗的声音,敲桌子是桌子的声音。


  之所以有的作品语言杂乱,它还没有成器,没有形成自己的风格。而有些作品有了自己的风格了,但是里面都是些戏谑的东西,调侃的东西,把作品一看就知道这个作家不是一个很正经的人,身上有邪气。有的作品语言很华丽,但里面没有骨头,境界逼仄,那都是比较小聪明、比较机巧,甚至轻佻的人写的。有些作品写得很干瘪,一看作者就是一个没有嗜好的人。


  现实生活也是这样,有些人是特别好的人,但是特别枯燥,有些人是很有趣的,但是老沾你的光,你宁愿让他沾光还愿意和他待在一起。


  我见过很多,见过一个女孩子跟我讲过,原来给她介绍一个男的,各方面的条件特别好,学历也好,但是就是生活没有趣味,最后她宁愿找一个穷光蛋,有趣味的。从语言中能看出作家是宽厚的还是刻薄的,能看出他是一个君子还是一个小人,能看出他是富贵的还是贫穷的,甚至是能看出他的长相是什么样子的。


  世界杯足球的时候,我在报上读过一篇评球的文章,里面有一句话,说:球都踢成那个样了,还娶了那么漂亮的老婆,当时我看了之后自己笑了半天。由于播世界杯的时候经常把台上的球星们的老婆照出来,球星的老婆都长得很漂亮,当时看到这句话,我说你好好评你的球看你的球,管人家的老婆干什么。这句话正好曝露他的心态,他在嫉妒,心理阴暗。


  小说的呼吸和节奏。我也看过一个小说,是几十年前看的,我当时从农村出来不长时间,身上都是农民的那种东西,那个小说开头叙述,第一句是说:女人最大的不幸是穿了一件不合体的裙子。我是一个男人,也不了解女人,但是我觉得也不至于那样吧,一个女人今天出门穿了一件不合体的裙子就是她人生最大的不幸,我觉得不至于这样,或许人家过的是贵族生活,是基层的农民的儿子理解不了的,这种文章肯定不是给我读的,所以我看到这句话之后我后面就没有看了,这不是给我写的。


  节奏就是气息,气息也就是呼吸,语言上要讲节奏,而且对于整部作品,或者看一部作品、写一部作品,整部作品更要讲究节奏。什么是好的身体?


  呼吸均匀就是好身体。有病的人呼吸就乱了,不是长就是短。呼吸对于生命太重要了,每个生命没有呼吸就完蛋了。在世界上任何东西都在呼吸,包括人在呼吸,动物在呼吸,草木在呼吸,房子也在呼吸,桌子也在呼吸,都在呼吸。人每天在不停的呼吸,但人常常就遗忘了呼吸存在。


  这世界上有奇怪的现象,凡是太好的东西总是被忽略、被遗忘。对你太重要了太重要了,你反而感觉不到它的重要,母爱也是,只有母亲对儿女是最爱的,但是作儿女的尤其在年轻的时候总觉得母亲啰嗦烦人。


  世界上凡是活的东西,包括人,包括物,身体都是柔软的,一旦死亡了就是僵硬的。你的作品要活,一定要在文字的字与字之间、段与段之间、句与句之间要充满那种小孔隙,有了小孔隙它就会跳动,就会散发出气息和味道。


  如何把握整个作品的气息,这当然决定了你对整个作品的构想丰富度如何,构思差不多完成了,酝酿得也特别饱满,这时你稳住你的劲,慢慢写,越慢越好,就像呼气一样,悠悠地出来。二胡大师拉二胡,弓弦拉得特别慢,感觉像有千斤重一样拉不过来。打太极也是一样的,缓而沉才有力量。写作的节奏一定要把握好,一定要柔,一定要慢,当然这种慢不是说故意的慢,而是把气憋着慢慢地放出去,但是也必须保证你肚子里有气,肚子里没有气也没有办法。


  在你保持节奏的过程中,你要“耐烦”。写作经常让人不耐烦,为什么有的作品开头写的很好,写到中间就乱了,写到最后就开始跑开了,这是节奏不好。节奏不好也是功力问题。世上许多事情都是看你能不能耐住烦,耐住烦了你就成功了。


  五、为什么评论家不写小说?


  有人问过我小说和散文有什么区别,我说我说不清,但我想到中国传统的戏曲,戏中有生旦净丑,有念、有打、有对白,但是生角和旦角经常有一些长段大段的唱词,如果把整部戏比作小说,唱段就是散文。戏里的唱段都是心理活动,是抒情。


  中国小说叙述,按常规来讲,叙述就是情节,描写就是刻画,叙述要求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要交待故事的来龙去脉,要起承转合,别人不清楚的东西多写写,别人清楚的东西少写写,这是我搞创作的时候对叙述的理解。


  有些作品完全是叙述,从头到尾都在交代,就像人走路一样,老在走,老不站住,这不行,你走一走,站一站,看看风景,不看风景也可以去上个厕所,就像黄河长江一样,在每一个拐弯处都有湖泊,有沼泽,涨水的时候在这里可以把多余的水放到这里,平常可以调节气候,作品也需要这样。


  有些作品在交代事情过程中用描写的方法,有肉无骨,拖泥带水,本来三步两步就过来了,他半天走不过来,看的人累,他写得也累。中国人大多习惯用说书人的叙述方法,就是所谓的第三人称,但小说发展到现在,要求你写的小说必须在叙述上有突破。叙述有无限的可能性,叙述原本是一种形式,而形式的改变就改变了内容。


  举个例子,像我刚才说的对叙述的理解它是情节,是一个场景到另一个场景的过程的交代,应该是线性的,但现在的小说变了,叙述可以是尽力渲染,是色块的,把情景和人物以及环境往极端来写,连语言也极端,语言一极端就变形了,就荒诞了,这样一来叙述就成为小说的一切了,至少可以说在小说里占有极重要的部分,似乎没有更多的描写了,把描写放到叙述中完成了。


  过去在描写一个场景的时候,经常是诗意的那种东西,现在完全变成了工笔,工笔就是很实际很客观地把它勾勒出来。本来的情节混沌了,不象原来一个清晰的线条式的结构,原来的描写是诗意的,变成了勾勒。


  现在的小说叙述多采取火的效果,火有热度,热烈,烤炙,不管是人还是兽,看到火都往后退,能强烈的刺激,在刺激中有一种快感。但是一切变形夸张荒诞的东西,都是以写实为基础的,就像你跳得再高,脚要蹬到地上才能跳得高,你蹬得越厉害,跳得可能越高,不掌握写实的功力,这种高蹈的虚幻的东西就落不下来就虚假,或者是读时很痛快,读完就没有了。


  中国传统的那种线性的、白描的,它是有水的效果,表面上不十分刺激,但是耐读,有长久的韵味。不好的地方是结构拉得太长,冲击力和爆发力不强,不适宜更多人阅读,只适宜一部分人慢慢嚼他的味道,大部分人读起来可能不痛快。把这两个方面很好地结合,就是我们要不断探索和不断实验的。总之,不管怎样,目前写小说一定要在叙述上讲究。


  有些道理我也说不清,说一说我也糊涂了。有些东西只能是自己突然想到的,突然悟到的。世上很多东西都是模模糊糊的,尤其是创作,什么都想明白了就搞不成创作了。为什么理论家不搞创作,因为他知道得太多,他都明白,就写不成。如一个男人一个女人社会阅历长了之后就不想结婚了,道理也是这样,或者是男的女的同居时间长了之后也不想结婚,结婚的都是糊里糊涂的。


  六、中国文学必须有现代意识。


  我说的特别琐碎,又都是写作中的问题,不搞写作的可能听着觉得毫无意思。


  但我再强调三点:一个是作品要有现代性,二是作品要有传统性,三是作品要有民间性。


  现在的写作如果没有现代性就不要写了,如果你的意识太落后,文学观太落后,写出来的作品肯定不行。而传统中的东西你要熟悉,你既便欣赏西方的认识论,你更得了解中国的审美方式,因为你是东方人,是中国人,你写的是东方的、中国的作品。从民间学习,是进一步丰富传统,为现代的东西做基础做推动。


  关于这三个问题,讲起来又是另一堂课的内容了。但我把这三个问题综合起来只说一点,就是我们可能欣赏西方的一些东西,但我们要关注中国。不管是西方的普世价值观还是西方文学的境界和写法,我们都习惯把这些东西归纳为现代意识。


  什么是现代意识,现代意识就是人的意识,这个地球上大多数人在这个时候都在想什么、都在干什么、都在追求什么,随着这种潮流走就是现代意识。


  我在90年代写过一篇文章,其中谈了这个观点,就是云层上面都是阳光。意思是,民族有各个民族,地方有各个地方,我们在重视民族和区域时,一定要知道任何民族、区域的宗教、哲学、美学在最高境界是相同的,最高层的东西都是一回事,只是你的国家在这个云朵下,那个国家在那个云朵下,你那里太阳能照着,这里老是下雨。


  既然把我生在这一朵云之下,我就用不着跑到那一朵云之下写这个东西,我就写我这个云彩怎么下雨,在我写这个云彩下雨状况的时候,我脑子里一定要想到这个云层上面是一片阳光,阳光是相同的,一定要有这个意识,你才能知道,有这种意识以后,你写云层下面的下雨的情况的时候就和原来没有这种意识表现的不一样。


  你一定要想到云朵上面都是阳光,阳光是同样的,只有云朵是各式各样的,在这一朵云下,写这一朵云下的状况,不必要跑到另一朵云下去写那一朵云下的状况,你就在你的云朵下,这个云朵下雨下雪,你就写下雨下雪,你的意识通过云上面看到云上面的阳光,这样你的云和你的雨、雪就不一样了,自有它的色彩和生命,这就是写我们的故事,而我们写出的故事又有现代性,其中的关系就是这样。


  最后,我用一位哲人的话结束吧。这位哲人这样说:“当你把自己交给神的时候,不要给神说你的风暴有多大,你应该给风暴说你的神有多大。”(文/贾平凹)


  本文整理自贾平凹先生在华中科技大学的演讲


  插图来自亨利·马蒂斯


  (编辑:王怡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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