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近热播的文化节目《朗读者》中,作家麦家朗读了一封从未公开发表过的信件——《致信儿子》,麦家写道,“儿子,当你看到这封信时,你已在我万里之外,我则在你地球的另一端。地球很大,我们太小了,但我们不甘于小,我们要超过地球,所以你出发了。这是一次蓄谋已久的远行,为了这一天,我们都用了十八年的时间作准备;这也是你命中注定的一次远行,有了这一天,你的人生才可能走得更远……”做为一名父亲,这些深情的文字被称作“2017最美家书”。
“家书”作为一种文化,曾经在很多中国家庭中有着重要的地位。见字如面,也是中国人维系情感最朴素的一种方式,体现了人最为本真的一面。如今,纸笔日渐被键盘、语音、视频所替代,这固然是时代的进步,但字里行间传递出的手写温情却是其它形式难以比拟的。
今天,我们为您撷取几段旧时大家的家书文字,他们或严厉冷峻,或温情脉脉,或词恳意切,让我们共同重温家书文化中的中国式智慧与情感。
梁启超家书
在1910年代-1930年代,梁启超把思成、思永、思忠、思庄送往国外学习,这期间梁启超与子女有密切的书信来往,共给他们写了400余封家书。其中体现了梁启超独特的教子良方。梁启超家书的另一特色是充满爱心,洋溢亲情。在家书中,没有疾言厉色的训斥,也没有居高临下的口气,更没有顽固不化的面孔,反而处处渗透着炽热的情感,亲切的称呼、细致的关怀、深情的思念、真诚的告白、娓娓的诉说、谆谆的教诲,无不展露出梁启超深深的父爱。
孩子们:
思成和思永同走一条路,将来互得联络观摩之益,真是最好没有了。思成来信问有用无用之别,这个问题很容易解答,试问开元天宝间李白、杜甫与姚崇、宋璟比较,其贡献于国家者孰多?为中国文化史及全人类文化史起见,姚、宋之有无,算不得什么事;若没有了李、杜,试问历史减色多少呢?
我也并不是要人人都做李、杜,不做姚、宋,要之,要各人自审其性之所近何如,人人发挥其个性之特长,以靖献于社会,人才经济莫过于此。思成所当自策厉者,惧不能为我国美术界作李、杜耳。如其能之,则开元、天宝间时局之小小安危,算什么呢?你还是保持这两三年来的态度,埋头埋脑去做便对了。
你觉得自己天才不能负你的理想,又觉得这几年专做呆板工夫,生怕会变成画匠。你有这种感觉,便是你的学问在这时期内将发生进步的特征,我听见倒喜欢极了。孟子说:“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凡学校所教与所学总不外规矩方圆的事,若巧则要离了学校方能发见。规矩不过求巧的一种工具,然而终不能不以此为教、以此为学者,正以能巧之人,习熟规矩之后,乃愈益其巧耳。不能巧者,依着规矩可以无大过。
你的天才到底怎么样,我想你自己现在也未能测定,因为终日在师长指定的范围与条件内用功,还没有自由发掘自己性灵的余地。况且凡一位大文学家、大美术家之成就,常常还要许多环境与其附带学问的帮助。中国先辈说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两三年来蛰居于一个学校的图案室之小天地中,许多潜伏的机能如何便会发育出来,即如此次你到波士顿一趟,便发生许多刺激,区区波士顿算得什么,比起欧洲来真是“河伯”之与“海若”,若和自然界的崇高伟丽之美相比,那更不及万分之一了。然而令你触发者已经如此,将来你学成之后,常常找机会转变自己的环境,扩大自己的眼界和胸怀,到那时候或者天才会爆发出来,今尚非其时也。
今在学校中只有把应学的规矩,尽量学足,不唯如此,将来到欧洲回中国,所有未学的规矩也还须补学,这种工作乃为一生历程所必须经过的,而且有天才的人绝不会因此而阻抑他的天才,你千万别要对此而生厌倦,一厌倦即退步矣。至于将来能否大成,大成到怎么程度,当然还是以天才为之分限。
我生平最服膺曾文正两句话:“莫问收获,但问耕耘。”将来成就如何,现在想他则甚?着急他则甚?一面不可骄盈自慢,一面又不可怯弱自馁,尽自己能力做去,做到哪里是哪里,如此则可以无入而不自得,而于社会亦总有多少贡献。我一生学问得力专在此一点,我盼望你们都能应用我这点精神。
爹爹
1927年2月16日
傅雷家书
《傅雷家书》最早出版于1981年,三十多年来一直畅销不衰。它是傅雷夫妇写给傅聪和儿媳弥拉的家信,由次子傅敏编辑而成。这些家书开始于1954年傅聪离家留学波兰,终结至1966年5月傅雷夫妇离世前。十二年通信数百封,贯穿着傅聪出国学习、演奏成名到结婚生子的成长经历,也映照着傅雷的翻译工作、朋友交往以及傅雷一家的命运起伏。傅雷和傅聪两父子不仅是生活中朋友,而且是艺术上的知音。傅雷以自己深厚的学养、真挚的父爱,倾听着万里之外儿子的每一次心跳,预想着儿子前进道路上可能出现的各种困难,传颂着自己的惦念和祖国的声音。
聪,亲爱的孩子:
收到9月22日晚发的第六信,很高兴。我们并没为你前信感到什么烦恼或是不安。我在第八封信中还对你预告,这种精神消沉的情形,以后还是会有的。我是过来人,决不至于大惊小怪。你也不必为此担心,更不必硬压在肚里不告诉我们。心中的苦闷不在家信中发泄,又哪里去发泄呢?孩子不向父母诉苦向谁诉呢?我们不来安慰你,又该谁来安慰你呢?
人一辈子都在高潮——低潮中浮沉,惟有庸碌的人,生活才如死水一般;或者要有极高的修养,方能廓然无累,真正的解脱。只要高潮不过分使你紧张,低潮不过分使你颓废,就好了。太阳太强烈,会把五谷晒焦;雨水太猛,也会淹死庄稼。我们只求心理相当平衡,不至于受伤而已。你也不是栽了筋斗爬不起来的人。我预料国外这几年,对你整个的人也有很大的帮助。这次来信所说的痛苦,我都理会得;我很同情,我愿意尽量安慰你、鼓励你。克利斯朵夫不是经过多少回这种情形吗?他不是一切艺术家的缩影与结晶吗?慢慢的你会养成另外一种心情对付过去的事:就是能够想到而不再惊心动魄,能够从客观的立场分析前因后果,做将来的借鉴,以免重蹈覆辙。
一个人惟有敢于正视现实,正视错误,用理智分析,彻底感悟,才不至于被回忆侵蚀。我相信你逐渐会学会这一套,越来越坚强的。我以前在信中和你提过感情的ruin〔创伤,覆灭〕,就是要你把这些事当做心灵的灰烬看,看的时候当然不免感触万端,但不要刻骨铭心地伤害自己,而要像对着古战场一般的存着凭吊的心怀。倘若你认为这些话是对的,对你有些启发作用,那么将来在遇到因回忆而痛苦的时候(那一定免不了会再来的),拿出这封信来重读几遍。
一九五四年寸月二日
梁漱溟家书
梁漱溟是中国着名的思想家、哲学家、教育家、社会活动家、国学大师、爱国民主人士,主要研究人生问题和社会问题,现代新儒家的早期代表人物之一,有“中国最后一位大儒家”之称。在梁漱溟看来,个人的道德修养,不仅是个人呈现良知、成圣成王的必要功夫,而且关系着国家民族的盛衰安危。正是怀着这样为天下立身的重大责任,梁漱溟长期以来一直过着完全合乎儒家道德规范的严谨生活,这些思想也体现在他对两个儿子梁培宽与梁培恕的教育中。
宽、恕两儿:
日前寄你们一信,内附南京田先生信,计应先此到达。宽1月29日来信,内附青岛、广州两信阅悉。兹先答复宽前次及此次所提问题,然后再谈其他琐事。宽前问我为何认他求学道已上了道。不错的,对你确已放心了,不再有什么担忧的。其所以使我如此者,自然是你给我很多印象都很好,非只一时一次,亦不可能一次一次来说,总括之言,不外两点:一、你确能关心到大众到社会,萌芽了为大众服务之愿力,而从不作个人出路之打算。这就是第一让我放心处。许多青年为个人出路发愁,一身私欲得不到满足,整天怨天尤人、骂世,这种人最无出路,最无办法。你本非度量豁达之人,而且心里常放不开,然而你却能把自己一个人出路问题放开了,仿佛不值得忧虑,而时时流露为大众服务心愿。只这一步放开,你的生命力便具一种开展气象而活了,前途一切自然都有办法了。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你个人出路亦早在其中,都有办法了,好不成问题。)
二、你确能反省到自身,回顾到自家短处偏处,而非两眼只向外张望之人,这就是让我更加放心处。许多青年最大短处便是心思不向内转,纵有才气,甚至才气纵横,亦白费,有什么毛病无法救,其前途与难有成就。反之,若能像自己身心上理会,时时回头照顾,即有毛病,易得纠正,最能自己寻路走,不必替他担忧了,而由其脚步稳妥,大小必有成就,可断言也。培恕可惜在这两点上都差,(他虽有热情,但一日12时日中其要求似是为他自己的要求多,)我对他便放心不下。更可惜他的才气你没有,若以恕之才而学的这两点长处,那更不可限量了。
宽此次问:学问与作事是否为两条路,及你应当走哪条路,好像有很大踌躇,实则不必。平常熊先生教育青年,总令其于学问事功二者自择其一。择取之后,或再令细择某学某事,这自然很有道理,亦是一种教法。但我却不如此,假如你留心看《我的自学小史》,看《朝话》,应可觉察到此,我根本不从这里入手。但我是经过想走事功一路那阶段的。此在自学小史内已叙及。因祖父痛心中国之积弱,认为文人所误,所以最看重能作事之人,极有颜李学派之意味,自小便教我们练习作事。因此我曾一时期看轻学问,尤其看轻文学哲学以为无用。其后经朋友矫正(见自学小史),破此陋见,乃一任自己生命所发之要求而行,全无学问或事功之见存。当出世之要求强,则趋于佛法,不知不觉转入哲学,故非有意于研究哲学也。当感受中国问题之刺激,而解决社会问题之要求强,则四方奔走(革命、乡村运动、抗战、团结)不知不觉涉足政治界,亦非有意于事功。
及今闭户着书,只是40年来思索体验,于中国旧日社会及今后出路,确有所见,若不写出,则死不瞑目,非有所谓学术贡献也。说老实话,我作学问的工具和热忱都缺乏,我常自笑我的学问是误打误撞出来的,非有心求得之者。你自无须循着我的路子走,但回头认取自己最真切的要求,而以他作出发点,则是应该的。这还是我春夏间写信给恕和你,说要发愿的话。愿即要求,要求即痛痒,痛痒只有自己知道。抓住一点(一个问题)而努力,去学在此处球,作事在此处作,就对了。因为现在任何一事没有不在学术研究之路,即你即应先研究合作,而致力于合作运动,合作研究是学,合作运动是事,没有充分之学术研究,恐怕事情作不好,即学即事,不必太分别他而固执一偏。又如你重视心理卫生这门学问,而发愿谋学此学与中国古人学问之沟通,那自然是作学问了。而其实亦还是一种运动,尤其是要有一种实际功夫,从自己而推广到社会众人,亦未尝不是事功。
我以为末后成就是在学问抑在事功,不必预作计较,而自己一生力气愿用在那处(那个题目上)却须认定才好。以我看你,似是偏于作事一路,即如你来信不说“事功”,而说“从事实际,服务群众”,这就易于作事之证。说事功,不免有“建功立业”之意,而由此意念在胸,倒未必能建功立业;倒是以“从事实际,服务群众”为心,可能有些功业说不定。
总之,你为大众服务作事之心甚诚,随处可见,即此就宜于做事。但究竟做什么事还不知道,俟你有所认定之后,当然要先从此项学问入手,嗣则要一边做,一边研究,边学边做,边做边学,终身如此努力不已。至于成就在事抑在学,似不可管,即有无成就,亦可不管,昔人云:“但问耕耘,不问收获。”是也。我在做事上说,至今无成就。乡村建设虽是我的心愿,能否及身见其端绪,不敢说也。你的路子似于民众教育乡村运动为近,假如我所未实现者,而成于你之手,则古人所谓“继志述事”,那真是再好没有了。不过你可有你的志愿,我亦不以此责望于你也。恕不忙去粤,试就道宗同住,在北大旁听半年,再说。
胡适家书
胡适是教授,是演说家,是智慧学者,是新文化偶像、是犹如硝烟中钻出来的反封建的勇士,他的“无后主义”一旦与生育、养育子女的现实主义发生撞击,便爆出一连串父亲主义的耀眼光彩。在给妻儿的一封封家书中,这位民国暖男的字字句句事无巨细、情深意切,浓浓爱意直抵人心。
祖望:
你这么小小年纪,就离开家庭,你妈妈和我都很难过。但我们为你想,离开家庭是最好的办法。第一使你操练独立的生活,第二使你操练合群的生活,第三使你感觉用功的必要。
自己能供应自己服事自己,这是独立的生活。饮食要自己照管,冷暖要自己知道,最要紧的是做事要自己负责任。你功课做的好,是你自己的光荣;你做错了事,学堂记你的过,惩罚你,是你自己的羞耻。做的好,是你自己负责任。做的不好,也是你自己负责任。这是你独立做人的第一天,你要凡事小心。
“合群的生活”,就是处世立身,关系到做人的一辈子。你现在要和几百人同学了,不能不想想怎样才可以同别人合得来好。人同人相处,这是合群生活。你要做自己的事,但不可以妨害别人的事。你要爱护自己,但不可妨害别人。能帮助别人,须要尽力帮助人,但不可帮助别人做坏事。
合群有一条基本规则,就是时时要替别人想想,时时要想想假如我做了他,我应该怎样?我受不了的,他受得了吗?我不愿意的,他愿意吗?
儿子,不要忘记我们!我们不会忘记你!努力做一个好孩子。
沈从文家书
沈从文写给张兆和的情书
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沈从文先生已是文坛名人,他与张兆和女士的恋爱故事受众人瞩目。读沈先生彼时的书信,可知陷入爱情的沈先生,也跟所有陷入爱情的普通人一样,软弱、敏感、自卑,在现实中憧憬理想,在理想中美化现实。沈先生的情书既流露出真挚的个人情感,也显示非凡的写作才华。
三三: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我先以为我是个受得了寂寞的人。现在方明白我们自从在一起后,我就变成一个不能够同你离开的人了,三三,想起你我就忍受不了目前的一切了。我真像从前等你的回信、不得回信时生气。我想打东西,骂粗话,让冷气吹冻自己全身。我明白我同你离开越远反而越相近。但不成,我得同你在一起,这心才能安静,事也才能做好!
这船已到了柳林岔。我生平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好看的地方。千方积雪,高山皆作紫色,疏林绵延三四里,林中皆是人家的白屋顶。我的船便在这种景致中,快快地在水上跑。什么唐人宋人画都赶不上。看一年也不会讨厌。奇怪的是,本省的画家,从来不知向这么好的景物学习。学校中听教员讲还是用个小瓶插一朵花,放个橘子,在那里虐待学生“写生”,其实是在那里“写死”!
三三,我这时还是想起许多次得罪你的地方,我眼睛是湿的,模糊了。我先前不是说过吗:“你生了我的气时,我便特别知道我如何爱你。”我眼睛湿湿地想着你一切的过去!我回来时,我不会使你生气面壁了。我在船上学会了反省,认清楚了自己种种的错处。只有你,方那么懂我并且原谅我。
我就这样一面看水一面想你。我快乐,我想应同你快乐。我闷,就想你在我必可以不闷。我同船老板吃饭,我盼望你也在一角吃饭。我至少还得在船上过七个日子,还不把下行的日子计算在内。你说,这七个日子我怎么办?我不能写文章就写信。这只手既然离开了你,也只有这么来折磨它了。为了只想同你说话,我便钻进被盖中去,闭着眼睛。你听,船那么呀呀地响着,它说:“两个人尽管说笑,不必担心那掌舵人。他的职务在看水,他忙着。”船真的呀呀地响着。可是我如今同谁去说?我不高兴!
梦里来赶我吧,我的船是黄的。尽管从梦里赶来,沿了我所画的小镇一直向西走。我想和你一同坐在船里,从船口望那一点紫色的小山。我想让一个木筏使你惊讶,因为那木筏上面还种菜!我想要你来使我的手暖和一些。我相信你从这纸上可以听到一种摇橹人歌声的,因为这张纸差不多浸透了好听的歌声!
一切声音皆像冷得凝固了,只有船底的声音,轻轻地轻轻地流过去。这声音使你感觉到它,几乎不是耳朵而是想象。这时真静。这时心是透明的,想一切皆深入无间。我在温习你的一切。我称量我的幸运,且计算它,但这无法使我弄清一点点。为了这幸福的自觉,我叹息了。倘若你这时见到我,我就会明白我如何温柔!一切过去的种种,它的结局皆在把我推到你身边心边,你的一切过去也皆把我拉近你的身边心边。我还要说的话不想让烛光听到,我将吹熄了这只蜡烛,在暗中向空虚去说!
(编辑:王怡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