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丁子江,旅美学者、作家,研究领域为东西方哲学与思想比较、文化与历史哲学以及社会政治哲学。曾研究或任教于北京大学、美国普渡大学、芝加哥大学和加州州立科技大学等。着有《罗素:所有哲学的哲学家》《思贯中西》《中美婚恋的性学分析》等著述。曾获加州州立科技大学写作金棕榈奖、台湾舞台剧本大奖赛第二名、国际诗作协会佳作奖等,作品还多次入围《联合文学》和《联合报系》等文学首奖决选。
“佛妓”是令中国人最困惑的说法之一。它似乎将最圣洁与最污秽结合在一起。
《太平广记》卷一零一《释证类》“延州妇人”条目载:昔,延州有妇人,白皙,颇有姿貌,年可二十四五,孤行城市,年少之子,悉与之游,狎呢荐枕,一无所却。数年而殁,州人莫不悲惜,共醵丧具,为之葬焉。以其无家,瘗于道左。(唐代宗)大历中(776-779),忽有胡僧自西域来,见墓,遂趺坐,具礼焚香,围绕赞叹数日。人见,谓之日:此一淫纵女子,人尽夫也。以其无属,故瘗于此,和尚何敬耶?僧曰:非檀越所知,斯乃大圣,慈悲喜舍,世所之欲,无不徇焉。此即锁骨菩萨,顺缘已尽。圣者云耳不信,即启以验之。众人即开墓,视遍身之骨,钩结皆如锁状。果如僧言。州人异之,为设大斋起塔焉。
这里说的是古代延州府,即今天的延安市,有一颇有姿色的年轻女子,拿大白话来说,就是利用自己的单身便利与许多男人乱搞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几年后,大概房事操劳过度,积劳成疾,竟一命归西。当时的州人,准确地说是男州人,无不为之悲惜,将之葬在路边。不久,一西域来的和尚见此墓,即敬礼焚香,磕头如捣蒜。路人都纳闷,问道:这是一个浪荡女人,人人都可作她的老公,和尚为什么这样尊敬她?和尚答道:“此乃大圣,是锁骨菩萨,一生舍己为人。”众人不信,开棺验尸,果见锁状骨架。众人惊异之极,便设大斋建塔楼,以作永久追思。
与此类似,《续玄怪录》记载:昔延州有妇人颇有姿貌,年少之子悉与之游,狎昵荐枕,一无所却。死后有西域胡僧于其墓敬礼焚香赞叹。人怪之,僧曰:斯乃大圣,慈悲喜舍,世俗之欲,无不徇焉。此即锁骨菩萨,顺缘已尽。众人不信,开墓视之,见遍身之骨,钩结皆如锁状,果如僧言。《传灯录》也提到,僧问:“如何是清净法身?”(延沼禅师)曰:“金沙滩上马郎妇。”贤女马郎妇,于金沙滩上施一切淫人。凡与交者,永绝其淫。死葬后一梵僧掘之,乃锁子骨也。
这些说法有三点让人惊讶不已:
一是革命圣地延安宝塔山上的宝塔居然与那个锁骨菩萨有关系——其始建时,为锁骨菩萨的舍利塔,建于宋代;
二是那个人尽可夫的浪荡女子居然就是锁骨菩萨本尊;
三是锁骨菩萨并非等闲的菩萨,根据考证而是佛教信徒最信奉的观音菩萨的化身。《韵府续编》具体指出:马郎妇即观音大士之化身也。观音菩萨为慈悲普渡众生,专门从事“佛妓”的凡世之职。
中国民间广为流传一种鱼蓝观音的传说:观音幻化为市井美女,当遭到色诱的男子欲与这个“佛妓”求欢时,所显现的却是骷髅,故用此警示尘世的虚妄。
佛教密宗有一个令世人费解的故事:凶残暴虐的国王毗那夜迦疯狂屠杀佛教徒,佛祖释迦牟尼派观世音化为美女同这个暴君交媾,沉湎色欲的毗那夜迦最后降服于“佛化美色”,也就是“佛妓”而皈依佛教,转变为佛坛上众金刚的主尊。
《华严经》曰:“先以欲钩牵,后令成佛智。”用色欲来引人上钩,并使其立地成佛,这也不枉为一个高招。淫女竟与菩萨二位一体,淫行乃是为德行献身,乃为某种方式的普渡众生。
据红学家考证,从有关的志怪、佛典和佛家公案等著作中,可以推断曹雪芹笔下那个常领宝玉游太虚幻境的警幻仙姑是从文化源流中所借鉴的原型。宝玉尝试与警幻妹的云雨之事,就从色欲向“意淫”升华,达到“自色悟空”的境界。警幻之所为就是对宝玉的性启蒙或性意识的教育,从而能够与各种女性正确相处。这也就说明了宝玉为什么成了后世情种的偶像。
灿烂的唐代佛家艺术令人遐思,很少人知道,当时的画匠竟以歌舞妓为模特,取其丰腴妩媚姣好为形,来传佛经众菩萨之神。
其实,佛家禅宗数万个公案中,不少是寓意荒诞,使人道者见道,淫者见淫,深者见深,浅者见浅。任何事物原本只有真假之分,若是人们硬要加以善恶美丑,那就为之套上了主观评判标准。
笔者本人在印度访问时,就在佛教圣地亲眼看到数百尊进行各种性交的男女双修造像。“佛妓”并非中华文化的产物,实际上是受到“性力派”影响的印度密教的真谛。同道家阴阳房中术遭遇一样,受到儒家的限制,汉传佛教在表现这种“佛妓”的题材时当然不如印度密教和西藏密宗那般张扬。即便如此,上述延州妇人一类的传说,在儒家卫道士看来,也已经是大逆不道了。
西藏密宗对欢喜佛的供奉是一种心性和佛性的修炼,乃一种建立在“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教义上的“以欲制欲”。什么是“欢喜佛”的宗教寓意?密宗分别以女阴的变形莲花和男根的变形金刚杵为象征,运用瑜珈修炼法将想象的阴阳交媾和真实的男女交欢相结合,最后达到涅盘的极乐境界。密宗传说中,貌似残暴的明王与千媚百娇的明妃合为一体。后者乃前者密不可分的修行伴侣,以美色和爱欲供奉,继而感化那些残暴的神魔,终将再把他们引进佛的境界中去。
从文化来看,“佛妓”之说,最终还是源自远古人们对生殖和宇宙生命的崇拜。
不过,男人真是奇怪的动物,《太平广记》和《聊斋志异》上许多故事纵然明知讲的是白骨、妖狐、蛇孽、鬼怪,也要舍命为色。真乃“生作洒脱人,死为风流鬼”。
倘若真有以色欲勾引,而引人达到佛法大智大善的“佛妓”,恐怕不少原本不信佛的人们要挤破头了。
本文原载于《今天文学》
(编辑:王日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