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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胡佛:诗歌的命运

2014-03-10 23:02:21来源:影响力网    作者:保罗·胡佛

   

  我们在这里讨论诗歌的困境和应对之策。我们的议题表明,诗歌遇到了麻烦,或许正在丧失其交流的权威性。在我们的大众传媒时代,这是一个常见的议题。

  1798年,柯勒律治(Coleridge)和华兹华斯以一卷《抒情歌谣》(The Lyrical Ballads)创立英国浪漫主义,而在12世纪,IBNSARA以一枚茄子的形状,写出了优美的诗篇《茄子》;在1955年,艾伦.金斯伯格写出了《加利福尼亚超市》。我并不认为,与这些时代相比,今日之诗歌有更大的危机。诗歌会长存下去,我不觉得社会条件和历史动荡会将诗歌削弱。大战爆发,战火平息,诗歌幸存下来,并渐渐获得了新的语汇。叶芝在《宝石》(Lapis Lazuli)中曾优美地表述过他的观点:“万物都倒塌了,又复重建/重建之人乐悠悠”重建者的欣然,胜过了时代的愤怒。以下是该诗的最后两节:

两个中国佬,在他们后面第三个
雕刻在宝石上
一只长腿鸟正飞越他们
长寿的象征
那第三个人,毫无疑问是一位男仆
拿着一把乐器

石头的每一点变色
每一个偶然的裂缝或凹陷
都像一道水流或雪崩
或是高耸的山坡,仍在落雪
虽然无疑李树或樱花树枝
使这间半路上的小屋变得甜蜜
那些中国佬向那里爬去,而我
高兴地想像他们坐在那里
那儿,在山上和天上
在所有他们注目的悲惨场景
一个人想听哀伤的曲调
熟练的手指开始演奏
他们的眼睛处在皱纹之中,他们的眼睛
他们古老的、炯炯有神的眼睛,快乐着

  《宝石》是1939年二战爆发的前一年写的,一年后他就去世了。他知道战争即将来临,而他正视了战争、时光和人性。

  世间万物皆备于诗人。这是一项艰巨的工作。他不是神灵,也很难说是未卜先知者,但他能够追踪神灵的行踪。马克馨?1?0契诺夫(Maxine Chernoff)和我正在翻译霍尔德林(Holderlin)的诗歌。他要和神灵沟通,根据传闻,他声称神灵毁灭了他:

那么让我承认
我前来看神灵
他们将我扔在众生之下
我是一个假牧师,进入黑暗,我
将我的警世之曲唱给那些可以受教的人
(摘自《在假日》)

  我们中间的大多数,最接近神的体验乃是我们对时光的体验:出生、爱恋、衰老、死亡。我们在镜中、四季流转,以及我们诗歌的节奏中感知时光的流逝。诗人的业务是语音工程、时光管理,以及语词绘画。

  我最近写道:诗歌抵抗经验,意思是说,经验在诗歌中被转换成了类似于事实的东西。突然变得似乎不可避免或“必要”的事情,在语言中发生了。即使在描绘日常生活的诗歌中,如佛兰克.奥哈拉(Frank OHara)著名的《午饭诗篇》(Lunch Poems)中,诗歌都更接近于神秘,而不是经验。

  我们常听说,语言不足以表达这个世界。这是一个感伤的概念。比如,像莎士比亚,还有其他人所辉煌展示得那样,语言完完全全具有表述任何事物的能力。语言不会使诗人归于失败,而常常是诗人使语言归于失败。我读到过,美国外交官乔治.柯南(George Kennan)的文笔太过优美,以致于他的老板约翰.勒斯(John Foster Dulles)要一位头脑空空的外交官,将乔治写的备忘录改写,以免自己对那些备忘录言听计从。语言,特别是诗歌,能捕捉住这个世界所不知道的世界,华伦斯.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写道,诗歌“使经验鲜活。”它能澄清、阐述和揭示。相当反讽的是,它能以模糊不清与自相矛盾的方式加以揭示。旧金山诗人杰克. 斯比塞(Jack Spicer) 将诗歌视为魔力的一种,因为它具有实现与转化的力量。

  在我们美国,或许在中国都是如此,可以感受到传统或民间价值与商品文化之间的斗争。商品文化正在占上风,原因之一在于其对语言的操控性利用。广告文化劝我们去渴望,去拥有那些我们并不需要的东西。这不是新闻。我们现行政府的天才们一直在使普通百姓相信,传统价值就是商品文化。电视新闻报导的是,商店在圣诞季节销售如何火爆,好像让我们知道这一点至关重要。美国的先锋派或许给人以颓废的感觉—比如说,“垮掉的一代”的作家如金斯伯格(Allan Ginsburg)和伯拉斯(Burroughs) 的过度极端,但在那些作品中,有一种强烈的反对战争、商品文化以及对大众传媒进行操控的道德约束。“垮掉的一代”中的天才人物,懂得如何利用大众传媒这样做。

  美国的新诗歌有两种大致方向:强调口语的诗歌和强调语言复杂性的诗歌,也就是“表演诗歌”和“语言诗歌”。语言诗歌,兴起于70年代和80年代,在取向上是马克思主义和女权主义的,其起源可追溯到马拉美(Mallarme),包括杰鲁德.史泰因(Gertrude Stein)、艾兹. 拉庞德(EzraPound)、客观主义,以及影射主义,所强调的是“这类的词”、并列与平行结构、材料的放大、透露的拒绝,作者自我的缩小,以及针对被视为天真和过于确定的叙述结构而给予“不确定性”的奖励。这是受教育阶层所写、也是为受教育阶层而写的诗歌,而这种诗歌的写作实践,虽然还有争议,在学术界已获得令人惊异的接纳。而表演诗歌,由“垮掉的一代”引导,并受到非裔美国人口头传统的影响,在普通大众,也就是那些没有受过良好教育的民众中受到欢迎,但还没有在高等院校中获得接受,但在戏剧和跨门类的艺术系中除外。英语系看不起它,因为它没有丰富的理论;表演诗歌很少有深入研究的价值;表演者设计作品,目的就在于让观众第一次听到就能理解。这种方法并无任何过错。诗歌应该是生机勃勃而又通俗易懂的。表演诗歌的“困境”在于,形诸文字,它常常过于乏味,也就是说,重读之下感觉如此。诗趣不是来自作品本身,而是来自表演者的节奏,诗歌的意义需要通过每次表演加以复活。

  为什么表演诗歌和语言诗歌的着重点,看起来似乎各执一端?答案是,按照马歇尔.麦克鲁翰(Marshall McLuhan)的说法,电子大众传媒使得基于“听觉-触觉感觉”的模式成为现实。他将杰鲁德.史泰因列为“听觉-触觉”模式的作家;她的作品缺乏印刷文化的那种幻觉结构。她的作品,是一种表演诗歌,相对传统的小说、诗歌和戏剧而言,与萨满主义(Shamanism)和部落歌谣(可与墨西哥的Maria Sabina进行比较)有更多的共同之处。用史泰因自己的话来说,这是一种“持续现在”的写作,而不是关于开头、中间、结尾的写作。换而言之,语言诗歌也是表演诗歌(听觉-触觉)。

  我们对于诗歌困境的感觉,或许与在我们的文化中,指望有多少人阅读和理解诗歌相关。诗歌有着大众观众吗?表演诗歌是这样认为的。在90年代初,纽约的一位非裔美国诗人与一家唱片公司签约,得到10万美元的预付报酬。有些表演诗人想像他们能够挣钱,并进而从事戏剧行当,如绕舌歌艺术家Ice Cube就是这样。这样的事可能发生。但在另一方面,这也不是新鲜事。表演诗歌重回了诗歌的吟唱层面:将背诵的诗行展现在公共场合。

  在美国的电视节目中,诗人常常是作为小丑,或是Percy Dovetonsils那类滑稽角色出现的。但诗人并没有我们所想得那样遭到边缘化。诗人唐纳德?1?7霍尔(Donald Hall)的诗集《一天》出版三年后,已经售出了6万本。在任何国家,这都是一个很好的销售数量。劳伦斯.费林蒂(Lawrence Ferlinghetti)的诗集《心灵科尼岛》销售了数百万册。80年代末期,应美国国务院要求,一名东德诗人在芝加哥旁听了我的诗歌课。他告诉我,他的三本书,在出版第一天就被销售一空。这是苏联瓦解之前的事情,当时西方的诱惑还没有传到东德。我不知道今天,他还能卖出多少诗集,因为有那么多的东西,在大众传媒的娱乐天地里争夺我们的兴趣。每一次文化的转变,都不过导致诗歌诞生新的表述。“流行”文化没有毁灭美国的绘画和诗歌。诗人和画家只不过开始将它们作为社会风景的组成部份加以吸纳。这一现象在“纽约诗派”中显得特别真实。大卫.勒曼(David Lehman)发表了一首诗,题目为《百事可乐与可口可乐的差别》;奥哈拉(OHara)写过关于爵士乐歌手比利.霍立戴(Billie Holiday)和影星诺娜.特纳(Lana Turner)的诗:“ 诺娜.特纳起床,我们爱你。”

  任何东西都可入诗。任何表面都有其深度,诚如爱默生所说:“在每一个深度,皆有更深的深度开放”。在Gennady Aygi的雪地里,风掠过枯死的种子,我听到了跨越两三种语言的经验,我们知道会感觉到什么。即使是“失去”,对于诗歌也是获得,因为“所有的”都算数。没有困境,也没有生活的短缺。尽管存在主义和真理的条件性获得了胜利,诗歌总是会在无法界定的事务浮现时,获得其实质,而我们对那个地方和条件也了然于心。霍尔德林称之为“Abgrund”,也就是Ur-ground 或者“泥土”之意,万物滋生之地。在英语中,我们的用词是abyss(深渊),含有误导之意,暗示地上有一个巨大的洞。Abgrund是必需和命运之地,是不可玩乐之地,这是重要性本身。所有的诗歌不时需要的是从Abgrund新鲜地喷薄而出。

  但丁或李白不是每天都能诞生的,而当他们诞生时,我们常常并不知道,他们就在我们中间。艾米莉.迪金森和杰拉德.霍普金斯(Gerard Manley Hopkins)的困境在于被耽误和无法预见—在他们的作品为人所知之前,他们已经过世。但今天,认真阅读英语诗歌的人,对他们都所知甚多。被人遗忘的是那些目光短浅的诗人。威廉姆.卡洛斯.威廉姆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s)有影响的诗集《春天及所有》(Spring and All)1923出版时,印数只有300册。威廉姆.布莱克(William Blake)的插图本著作,只有少量得以出版,因为那时候,人们对那些书不感兴趣。现在,它们已侧身于世界上伟大的著作之列。

  诗人的命运,在于既存在于其自身世界,又置身其外。济慈看到几只麻雀在林间啄食,感到失落了身份。想象将我们带出自我之外。它使经验变得多层次而深刻。这是语言的幸福,给予我们作为事物所代表影子的词语,在形状上是真实的事物,而最后,由太阳所投射的真实影子,激发出“影子”这个词。

  (作者:保罗.胡佛美国旧金山州立大学创作系客座教授;  译者:程宝林)

  (编辑:苏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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