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官场中有一谈资,说张之洞“有学无术”,袁世凯“无学有术”,端方“有学有术”。至于岑春煊,则“气”多于学,亦多于术,他与袁世凯最大的区别也是最大的弱点,就是意气用事。
清末官场有“三屠”:“士屠”张之洞、“民屠”袁世凯、“官屠”岑春煊。何为“三屠”?一则张之洞不谨细行,盛气凌人,士人深以为苦,遂有“士屠”之称;二则袁世凯练兵主政,心狠手辣,杀人无算,人称“民屠”;三则岑春煊性情刚烈,不畏权贵,任内弹劾大批贪官、庸官,大小官员谈“岑”色变,一时有“官屠”、“猛虎”之称。
岑春煊,字云阶,广西西林人,其父岑毓英曾位居云贵总督。岑毓英生七子,岑春煊排行第三,人称“岑三公子”,因其年轻时放荡不羁,又与瑞澄、劳子乔并称“京城三少”。后来,其父为之代捐工部主事,不久因报销海军经费而晋郎中。1892年后,岑春煊任光禄寺少卿,旋升太仆寺少卿,署理大理寺正卿。戊戌变法期间,岑春煊蒙光绪赏识并被特旨超擢为广东布政使。
据岑春煊自述,在其离京赴任前,光绪曾与之密语:“两广总督谭锺麟老迈不能办事,去后须认真察看,据实奏闻。”尚方宝剑在手,岑春煊意气风发,其到任不久即查出总督亲信、厘金局总办兼督署文案王存善贪腐百万,遂迅速将之拿下。谭锺麟得知后拍案大骂,气得连眼镜都摔碎了,身为下属的岑春煊却不甘示弱:“藩司乃朝廷大员,所言乃公事,即有不可,总督不应无礼至此。既不相容,奏参可也!”
大吏相争,轰动朝廷。岑春煊以一布政使而公然与总督相拮抗,官场上难免招引非议,清流党胡思敬即不以为然地说:“岑春煊性极粗莽,戊戌服阕入京,结交康党,入保国会,慷慨上书,急欲一试,遂由候补京卿外简广东布政使。莅任不数月,即与总督谭钟麟腾章相诋。太后恶之,荣禄为缓颊,乃调甘肃。”戊戌政变后,岑春煊从广东布政使“平调”甘肃布政使,级别不变,但从富庶的广东调至贫瘠的甘肃,其间自有天壤之别。而其冒犯的上司谭锺麟,却最终因老迈昏庸等缘故而被罢官。
庚子年中,八国联军围攻京城,各地勤王师迟迟其行,远在甘肃的岑春煊愤然请缨,后克服万难,率一小队骑兵一路疾驰抵京,荣禄命其往察哈尔招募营勇,作预备队之用。京师陷落后,帝、后仓惶出逃,正所谓“来得早不如赶得巧”,慈禧太后出逃的路线正好经过岑春煊驻扎之区,机缘凑泊,而成大功。护驾过程中,岑春煊奋然勇出,他曾在太后舆前亲自手刃一乱兵,由是沿途安靖,无敢放肆者。某夜,太后梦中忽惊呼,庙外彻夜看护的岑春煊朗声应曰:“臣春煊在此保驾!”慈禧太后深感其恩,至西安后曾泣谓:“若得复国,必无敢忘德也。”
庚子年后,岑春煊升为陕西巡抚,两年后又派往四川署理总督。上任伊始,岑即计划一次性弹劾三百余官员,后因幕僚苦劝而作罢,但仍有四十多名官员因此去职,官场风气为之一振。1903年,调任两广总督后的岑春煊又展开大规模的“肃贪”风暴,任内共劾罢贪渎官员、不法污吏1400多位,全省乃至全国为之震动,“官屠”之称,名满天下。
当然,岑春煊也不是一味“屠官”,对于有功有才的能员干吏,他同样不吝提拔,譬如后来的风云人物陆荣廷(民国后任广西督军)、龙济光(民国后的广东军头)等,而后任广西巡抚乃至两广总督的张鸣歧,也曾是岑春煊最为赏识的亲信幕僚,其出任封疆大吏时不过三十出头,若无岑春煊保举,以其资历,在当时官场是不可想象的。
清末新政中,岑春煊的表现也极为抢眼:1905年他曾同袁世凯、张之洞等人上疏请求废止科举;1906年,他又支持张謇等人在上海组织预备立宪公会,并派幕僚郑孝胥出任会长,俨然以立宪派领袖自居。清末地方总督中,袁世凯和岑春煊曾被认为是最有希望的政坛之星,时称“南岑北袁”,一时无副。吊诡的是,此二人均是荣禄所识拔,但最终成了权力场上的死对头,两人从清末缠斗到民国,至死方休。
清末官场中有一谈资,说张之洞“有学无术”,袁世凯“无学有术”,端方“有学有术”。至于岑春煊,则“气”多于学,亦多于术,他与袁世凯最大的区别也是最大的弱点,就是意气用事,并一再开罪当时最有权势的庆亲王奕劻。庚子年后,奕劻不仅为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而且是领班军机大臣,权倾一时。在岑春煊不断与之为难时,袁世凯却与奕劻结成了坚定的政治同盟,双方的争斗最终在1907年的“丁未政潮”中得以彻底了结。
1906年冬,云南片马交涉事起,奕劻趁机请调岑春煊任云贵总督,理由是云南边患,非得干练知兵之大员不能胜任,慈禧太后顾念边防安全,不能不同意,而奕劻的真实用意却是将岑春煊贬到边陲僻远的贫瘠之地,一则假公义而报私怨,二则企图将之边缘化,让他远离权力中心。
岑春煊的被贬,被奕劻一再排挤的另一位军机大臣瞿鸿禨对此心知肚明。为与奕劻、袁世凯争权,瞿鸿禨趁机联手岑春煊,意在放手一搏。在瞿的策划和帮助下,岑春煊决意要见慈禧太后一面,以求事态转机。初接调令后,岑春煊在沪称病不行,奕劻见其不肯就范,又请将之调补四川总督,且“毋庸来京请训”,排挤之心,昭然如揭。岑春煊将计就计,其假意假装离开上海前往四川,走到汉口却突然来了个大转折,乘火车“迎折北上,坚请入对”。
岑春煊的突然到来,令奕劻、袁世凯等人颇有些措手不及。在瞿鸿禨的帮助下,岑春煊不出意料地得到慈禧太后的召见并改任邮传部尚书。尚未就任,岑春煊就给奕袁亲信、邮传部侍郎朱宝奎来了个下马威,在给慈禧太后谢恩时,岑向太后力言朱宝奎的恶行劣迹,称“不能与此辈共事”,并说要不将此人革职的话,就不到部里去就职。慈禧太后劝慰无效,只好卖他个面子,将朱宝奎革职--长官未到任而先将副手革职,古今官场,实不多见。
面对“瞿岑联盟”的步步紧逼,奕劻、袁世凯十分恼怒。这时,广西革命党人频频起义,袁世凯于是在慈禧太后大夸了岑春煊一番,然后推荐岑春煊调任两广总督,意在拆散“瞿岑联盟”。慈禧太后知道岑春煊不愿去外省任职,正犹豫间,袁世凯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君命犹天命,臣子宁敢自择地。春煊渥蒙宠遇,尤不当如此。”
大帽子一盖,在京城刚待一月的岑春煊只得回广州去了。这次,岑春煊故伎重演,他到上海后称病不行,想静观事态能否好转。但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传来的却是瞿鸿禨被赶出军机处的消息。
原来,岑春煊被逐出京城后,瞿鸿禨将奕劻贪黩无厌的劣迹加以禀报,慈禧太后听后微露罢免之意。但不知何故,奕劻要被罢免的传闻竟于次日登载到英国《泰晤士报》,英国驻华公使夫人在参加慈禧太后游园招待会时,不意中问起此事,慈禧太后大为惊讶,忙矢口否认。事后,慈禧太后十分生气,她怀疑是瞿鸿禨口风不紧,漏于外人,而奕劻趁热打铁,随即买通翰林院侍读学士恽毓鼎写了一份弹劾奏折,其中列举瞿鸿禨“暗通报馆、授意言官、阴结外援”等罪名,这下打得又准又狠,瞿鸿禨很快被开缺回籍,就此一蹶不振。
听此消息后,岑春煊仰天长叹,只得前往广州就任。但还没动身,一纸诏令飘来,岑春煊看后顿时傻了眼,只见诏令上写着:“岑春煊前因患病奏请开缺,迭经赏假。现假期已满,尚未奏报启程,自系该督病未痊愈。两广地方紧要,员缺未便久悬。着岑春煊开缺调理,以示体恤。”
清人笔记《一士谭荟》中说,这事乃袁世凯委托其儿女亲家,时任两江总督的端方所陷害。端方娴于洋务,酷爱摄影,其利用冲洗技术将岑春煊与梁启超的相片合成在一起,PS成了岑梁两人的并肩亲密交谈照。袁世凯接到相片后如获至宝,立刻将之呈递给慈禧太后过目。据说,慈禧看完相片后默然不语,半晌才说:“天下事真不可预料!虽然彼负于我,我不负他!--准他退休罢。”
由此,瞿鸿禨、岑春煊等人相继罢官,奕劻、袁世凯在这场政治对决中大获全胜,史称“丁未政潮”。其后乃至民国,岑春煊寓居上海,无大作为。
(作者为作家、文史学者)
(编辑:苏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