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西南联大历史系一堂课上,一位教授提出了自己的上课原则:“前人讲过的,我不讲;近人讲过的,我不讲;外国人讲过的,我不讲;我自己讲过的,也不讲。现在只讲未曾有人讲过的。”这“四不讲”显示出的是何等的自负,而说出这段话的就是国学大师陈寅恪。
今年是陈寅恪诞辰120周年,他是中国现代最负盛名的历史学家、古典文学研究家、语言学家,曾先后游学于柏林大学、苏黎世大学、巴黎高等政治学校、哈佛大学等欧美名校,精通英法德日俄等文,还接触和了解藏文、吐火罗文、西夏文、满文、梵文等22种语言文字;他没有任何学位却成为“清华四大国学大师”之一,“(其学问)近三百年来一人而已”;他的课常常爆满,甚至吴宓、冯友兰、朱自清那样的名教授也被吸引来旁听……
就是这样一位声名远播、人人景仰的博学鸿儒,却有着十分倔强的脾气,其宁折不弯、坚持主见,全天下都出了名。
当所长的条件是“不宗奉马列主义”
陈寅恪一向推崇学术独立,尝语后学:“古今中外,哪里有作学问能完全脱离政治之事?但两者之间,自然有区别,不能混为一谈。如果作学问是为了去迎合政治,那不是真正在作学问。”1953年,中央历史研究委员会决定在中国科学院设立三个历史研究所,准备请陈寅恪出任中古史研究所所长,为此还特意安排陈寅恪当年的得意门生、北京大学历史系副教授汪篯,带着科学院院长郭沫若和副院长李四光的亲笔信,南下广州,劝陈寅恪北上。年岁已高、双目失明、数十年备受漂泊之苦的陈寅恪,早已把南国当成自己最后的归宿,所以提出了北上的两个条件:一是“允许中古史研究所不宗奉马列主义,不学习政治”;二是“请毛公(毛泽东)或刘公(刘少奇)给一允许证明书,以作挡箭牌”。
在给中国科学院的正式答复中,陈寅恪明确表示:“独立精神、自由思想,我认为是最重要的,所以我说:‘唯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日久,共三光而永光’……独立精神和自由意志是必须争的……正如词文所示:‘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陈寅恪坚决拒绝了所长一职。
这是一个令所有人都很难堪的话题,以陈寅恪对历史、对现实的“通识”,他当然明白这样做是极大的不合时宜,但这就是他的倔强秉性所在。
1954年1月郭沫若再次写信邀请陈寅恪,可是在陈寅恪看来失去了自由意志和独立思想的学术根本就不成其为学术,毅然予以拒绝。
拒改一词 书竟没能出版
晚年,陈寅恪的学问已不为主流推崇,但他仍然沉浸在自己所构筑的纯粹的学术世界中。他依然坚持用文言文写作,坚持用繁体字竖排出版著作。他对自己的文字极其在意,特别强调文责自负,著作里的每个字都是自己的,不允许别人做任何改动,哪怕是一个标点。
1956年,陈寅恪搜集自己往年的论文,编就《金明馆丛稿初编》一书,寄给学生蒋天枢,嘱送古典文学出版社(今中华书局前身)。相关编辑阅读后,认为书稿中《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一文有“黄巾米贼”诸语,有损农民起义形象,要求改动或删除。但陈寅恪拒绝修改,坚持按原作刊行,文责自负,否则宁可不出。双方都不肯让步,致使这部论文集的出版日期一拖再拖,数年不能问世。
被学生扣上“唯心主义”的帽子 愤别讲坛
1958年,文化界开展了反对“厚古薄今”的运动,指责陈寅恪为封建主义立场之种族文化论者。中山大学历史系更是召开针对陈寅恪的批判资产阶级历史学大会,接着有学生发表文章,批评陈寅恪的学术观点,说他散布资产阶级思想毒素,是一面资产阶级的“大白旗”,应当拔掉。
陈寅恪没想到自己在讲坛上耕耘了32年,却被看不懂他的论著和论文的学生扣上“唯心主义”、“反对马克思主义”的大帽子。更有甚者竟然不顾事实,在大字报中说他在教学中“贻误青年”。
陈寅恪从未受到过这种奇耻大辱,对此大为愤慨,同时也为“尊师重教”的传统美德被粗暴践踏而痛心疾首,他让夫人抄下大字报的内容、作者名字,作为后人研究这一段历史的“第一手材料”,并毅然向校方提出两点要求:一是坚决不再开课,以免“贻误青年”;二是退休,搬出学校到外面住。
陈寅恪的强烈抗议,引起了校方的高度重视。后来校长许崇清、副校长陈序经等人多次登门拜访,表示对他的尊重,并再三挽留;相关人员也在党内受到批评,做了检查,并登门向他道歉,他才勉强收回退休的要求和同意不搬出学校,但仍坚持“不再上课”。1959年,历史系招收隋唐史专业研究生,请陈寅恪做导师,他感到学术不自由而加以拒绝,夫人以及助手黄萱多次劝他复课,也被拒绝。自此,陈寅恪离开了自己深爱的讲坛。
康生吃了闭门羹
陈寅恪脾气倔,倔得近乎“狂妄”。系里组织拜年,被他拒之门外;北国政要来访,也被多次挡驾。即使是像郭沫若、陈毅、胡乔木、章士钊、竺可桢等名流政要,也需先征得其同意方可,而且不管来头多大,他不想见的坚决不见,毫无商量的余地,其中最惨的是吃了闭门羹的康生。
1962年康生南下广州来到中山大学,向校领导提出要见陈寅恪,陈寅恪以生病为由,称不便接待。无论学校办公室的人如何动员,陈寅恪就是不见,甚至还赋诗“闭户高眼辞贺客,任他嗤笑任他嗔”自娱。吃了闭门羹的康生心中自然不快,后来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准备出版陈寅恪所著《论再生缘》时,康生简单几句话就使该书在陈寅恪有生之年没能出版。陈寅恪因为自己的倔脾气,留下了终生遗憾。
不屈的交代:动乱岁月实话实说
坚持留在大陆的陈寅恪在“文化大革命”中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从1966年冬开始,多次被迫进行检查交待,又因其所谓反对共产党、反对马列主义的罪行交代不彻底,屡屡被校方及“造反派”勒令要重新补充。陈寅恪数次递交的“我的声明”则充分显示了其心态与风骨。
1967年陈寅恪便有这样一纸“声明”:“一,我生平没有办过不利于人民的事情。我教书四十年,只是专心教书和著作,从未实际办过事。二,陈序经和我的关系,只是一个校长对一个老病教授的关系,并无密切的往来。我双目失明已二十余年,断腿已六年,我从来不去探望人。三,我自己的一切社会关系早已向中大(中山大学)的组织交代。”
在那个混乱的年代,陈寅恪极力维护着自己的“尊严”,支撑着早已平静等待死亡的病残之躯,度过这一千多个恐怖与痛苦的日子。1969年10月7日,备受折磨的陈寅恪由于心力衰竭凄然逝世。
对于自己的倔脾气,陈寅恪早已深有觉察,他曾赋诗“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自恃,但他的倔,并非恃才、矫情,而是其“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体现,是其“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的坚定信念的表达。
(编辑:苏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