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鸣
在一个凌厉萧索的北京冬日到达张鸣家,他很快拿出来一部单反相机,请教随行的摄影师一些技术问题。
他那年轻貌美的妻子随后抱怨,张鸣摄影技术太差,把她拍得很矮,一米七的人,看上去像一米五。
张鸣一听不干了,直直地往卧房里冲:来,你把照片都拿出来给人家看看,是不是真有这么差。妻子立刻站到房门里,紧紧把住,不让进。
这是张鸣的小世界的缩影,一台电脑帮他接连外界,一个小家庭让他心满意足。写点文章,偶尔出去讲点课,做点节目,然后还是赶紧回家,过他的小日子。
从象牙塔里的教授到公共知识分子的转型,让张鸣的生活被整体颠覆。让他碰壁的现实和让他满足的虚拟空间,交织着许多爱恨。
“大学居士”
张鸣所在的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现在很难见到他的身影。
该院一名行政老师说,张鸣已经“消失”好久了。自从“那事儿”(2007年与前院长李景治闹翻)之后,任何会议,无论行政的还是学术的,他一概不参加。有时候,院里或学校发点小礼物,就打电话告诉他放在某处,让他有空回来自取。
一周一次课,如果把大学比喻成一座庙,张鸣现在最多算个居士。
他人在大学里做学问,但不认可那早已蔓延到学校里的官僚体制。“领导班子”一类的称呼出现在学校里,让他感觉不适。他认为等级森严、大家都要顺着梯子一格一格往上爬的结构,必定会窒息学问。
张鸣自己的说法是学校开会不叫他,因为他老是放炮。“现在几乎所有的学术会议,都成了一个互相吹捧的场所,一点意思都没有,不开也罢。”
开会的时候,大多数人都是说好的为主,附带讲一点不痛不痒的意见。张鸣则不然,他是真的提意见,乃至忘了说好话,说得别人黑着脸。
这是张鸣的人格魅力所在,同时也是他性格中的最大缺陷。
“公正地说,张老师是个好人,我认识他已经十几年,在品德上他不存在什么问题。只是性格太犟,像头驴,而且一点就着,很得罪人,有时候得罪的是一些原本不相干的、没必要去得罪的人。”前述行政老师说。
张鸣也意识到这一点,他的家人经常提醒他凡事忍一忍。张鸣说,自己暗地里也会下下决心,算了,为了一些并不直接关乎自己利益的东西,何必说那么多。“但是没办法,到了那个点儿,根本控制不住。”
在张鸣看来,现在的人太不仗义。为了别人的利益愿意跟领导闹翻的,在教授圈子里除了他找不到另一个。
2007年,跟李景治闹翻,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要仗义”。那时候他是政治学系系主任,为了本系的萧延中老师评教授的事情,他在评审会上拍案而起:“萧延中评不上教授,天理难容!”接着他江河滔滔一般阐述自己的观点,院长多次试图打断均被他制止。
在人大国际关系学院,政治学系一直是个权力相对弱势的专业,强势的是国际政治和外交学。那一次教授评定,萧延中因为身在政治学系,面临着“分配不到名额”的可能。所以,张鸣这一闹,许多人认为他是借机发泄心中长期的愤懑,也有老师认为,他是要官不成,怒从心起。
对于后一种说法,张鸣说,自己对当官没兴趣,系主任也就是一个做事的小官,让我做,我就努力去张罗,不让我做,落得个清静。
萧延中后来还是评上了教授,不久就去了华中师范大学任职。他这样评价张鸣:性情中人,为人仗义,好打抱不平,这可能就是他率真的一面,同时也可能是他毛病的一面,但作为一名教师,我更喜欢这样的“坏”头头。
把官给当丢了以后,张鸣就“不理世事”了,不开会,不参加活动。到现在,这事儿还在那犟着。
犟脾气
对张鸣而言,现在自己的这种“一概不理”的状态,已经不是在耍脾气,而是一种生活选择。
风波过去了六七年,早已冷却。他回忆当年,仍说不后悔,自己不是一时冲动,已经足够冷静。
他现在和学校仍穿不到一条裤子里去。人大招生处处长蔡荣生因为腐败被查处,张鸣经常接受采访,还是谈高校的行政化、官僚化问题。人家让他谈前校长纪宝成,他也直言不讳,好恶不掩。有人会善意提醒他,你这不是跟现在的学校作对么?何必呢,事不关己。
张鸣则说,我怕什么?还能拿我怎么样?最多开除我,不会把我关起来。以前把我关起来我都没怕过,现在能害怕吗?
他说的以前,是在“浩劫”时期。
张鸣的父亲是国民党新六军少校军需官,辽沈战役时被俘,“文革”中自然会遭受“清算”。那时,张鸣10岁左右,正读小学。提着东西去探监,学校和军管干部逼着他和父亲划清界限,张鸣低着头,一语不发,把他关起来,他还是说,我觉得我爸爸挺好的。
张鸣老家是浙江上虞,但因为父亲在新中国成立后选择去了北大荒劳动,他在北大荒出生和长大。
那时父亲面临两个选择,回老家上虞,或者去北大荒,父亲选择了后者。张鸣至今仍庆幸父亲选择的明智,因为那时的北大荒“流放”着一些政治上的失意者,或者“有问题”的人,这种人际环境让“反革命”出身的父亲受到的迫害比在内地的相同身份者要轻得多,一家人也一直“过得不错”。对爱学习的少年张鸣而言,北大荒还是个精神富矿。一些“被流放者”家里有许多书,所以张鸣自小就读了不少书。
“文革”开始时,张鸣正从三年级上四年级,老师、同学常常“揍”他。一般挨揍的同学都是默默承受,张鸣不干,他奋起对打。“后来时间长了,他们发现揍你太麻烦,也就不揍了。”
大批判的时候,需要宣传人才,要写稿子,能出墙报。“在学校里没人干得了这事,只有我行,所以境遇就好了点,人们会说,这小子还可以嘛。”
有活儿要干,人们就暂时忘记了他的出身。老师也曾安排两个同学跟着他干,希望学会了之后把他踢掉。张鸣很用心教他们,但他们就是学不会。后来,张鸣涉足的文艺形式更多,诗歌、相声、话剧,写出来都是表演用的,为此名声大噪,被称为“小才子”,颇得老师看重。老师生病或出差的时候,他还代老师上课。
“他们拿我没奈何,因为我有才。”这是张鸣对一个时期的自我总结,也正因为这种自信,他的“犟驴性格”逐渐成型。
上中学的时候,张鸣还养过猪,当过兽医。猪养得相当不错,原来的猪场毫不起眼,一直在赔本,张鸣接手以后,搞整体规划、科学饲养,逐渐建成一个存栏量上千头、年出栏数百头的大猪场。后来农场的兽医走了,安排张鸣去接手,他并不情愿,还是喜欢养猪,“跟动物在一起很单纯,没什么勾心斗角”。
后来考大学,张鸣也面临着无书无卷的艰辛,以及政治上的障碍,但终归一一克服,他总在别人都说他“没戏”的时候获得成功。
“有才便有活路,社会总有用人时。”这种潜观念支配着他,养成了他那种睥睨权威的性格。
“我没有经过名师指点,也没有留过洋,但学术界再牛的人我都敢叫板。”张鸣说,“所以老一辈的学人对我印象都不好。当然,我对他们印象也不好。”
1996年,张鸣人大博士毕业的时候,多少同龄人都已经功成名就,张鸣还什么都不是。“但别人成名以后开始吹牛,我在低着头用功。”
北大荒凄清的夜晚,四周漆黑,风雪漫天,狼嚎声声,张鸣家一盏孤灯点亮,灯下是一个苦读的年轻人。这是张鸣回忆时最为动情的场景。
不是斗士
2007年之前,张鸣在学术界有自己的地位,但在公众视野之中则少有他的身影。和李景治的矛盾,让他一朝成名。
“我也没想到,那一次把我给炒红了,后来我就慢慢向公共知识分子转型。”张鸣的叙述中确实带着那么点庸俗,但他也不否认这种庸俗。
“名声大了以后,确实有好处,这个没问题。简单的一个例子,你看我家里的书已经多得没地方放了,以前都是自己买,现在不断有作者寄过来给你,希望你在微博上帮他介绍几句。还有一些东西会自己找上门来,我能从中赚到我的生活所需。现在我的收入,也主要来自媒体,很多媒体会找我约稿。”
这是张鸣“有恃无恐”的一个现实支撑,还是延续着他自小形成的思路:有才便有活路。他说,房子早就买了,有所居,挣个生活没问题。
更让他对未来并不深忧的一个原因是,成为公共知识分子之后,他深刻地认知了学问与市场的关系。“以前你懂什么,很可能没有市场,现在不一样,市场摆在那,你总能用你的专业知识换取报酬。”
不过也正是这一点,让一些学者无法接受。人大某学院一名副院长反问《南风窗》记者,把学问与市场紧密连接起来的教授,还能真正做学问吗?一个令人尊敬的学者多少应该有一点学术洁癖赖以自持。
某种程度上说,张鸣是孤立的,他自我孤立在一个更小的现实生活空间里,也被部分孤立于学者圈子之外。不过对此张鸣似乎早有准备,他在现实中有许多失落,或者面临许多利益的威胁,在心理上都用“能拿我怎样”的条件反射围裹起来。
2007年之后,人大政治学系有一批教师集体转投清华大学,起初有六七人想去,后来实际去了三四人。那时张鸣也有意一起去,但最终不了了之。
“得罪了一个学校,等于得罪了所有学校。”张鸣总结说,那不是一次简单的工作冲突,我确实是触犯了潜规则,这是我预料之中的。人家冲着你的名声,还是会邀请你去讲课,但不会让你去任职。
一切似乎都是因缘际会,张鸣的人生经历、性格脾气、研究的领域与最近10年来的社会现实一对接,注定了他将成为一名公共知识分子。
好吧,张鸣决定认认真真扮演好“公知”角色。在咖啡厅里,和记者谈话的时候,他还常常拿起手机,操作键盘。想到什么,他就发个微博。
“我擅长这个东西。”他摇晃着手机说。他指的是善于用简洁的语言,表达鲜明的观点,而且能够抓住听众的心理,获得预期的反馈。
现在微博对张鸣而言是一个必需的发声工具。“你们媒体有好多话不能说,我在微博上就可以说。”因为说话大胆,张鸣的微博一次次被封,现在许多观点不同的人还每天都喊着应该封掉张鸣的微博。“你每天起床就来看我的微博,然后骂几句,但总是嚷着要封了我,封掉之后岂不无趣,你骂谁去?”
张鸣的一名学生说,张老师的微博如果不是一次又一次被封,现在的粉丝得以千万计。
张鸣深知,尽管微博运营者们对说话毫无遮拦的大V们有时也颇为头痛,但他们其实需要自己,一禁一放,是一种微妙的平衡。
“公知”的生活,也让张鸣收获了此前未曾体验的成就感。许多孤苦无告者写信给他,希望能帮忙解决问题。主要是一些上访户,苦情令人动容,张鸣偶尔也会去实地调查核实,然后发布,或者递交给有关部门,但绝大多数时候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现在还有人会根据张鸣的课程安排,去人大东门堵他,寻求帮助。
他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斗士”。广州的漫画家张滨给他画了一幅漫画像,挂在书房的墙上。画里的张鸣黑着脸,横眉冷对,右手拿着一支长矛般的钢笔,用力杵在地上,就像是古代战场上的将军。张鸣说自己不喜欢这幅画,现实中的自己是一个很和气的人。
因为“公知”身份,难免卷入各种吵吵嚷嚷,从未谋面,却可以从观点冲突转为个人仇怨,这对于已经年近耳顺的张鸣也不能避免。张鸣跟许多名人都吵过架,跟吴法天吵架的时候,吴撰文指他调戏女小编,让他火冒三丈。
“司马南、孔庆东,见了面都可以坐下喝个茶,对那个吴法天真是特别恨,没见过这么恶心人的,真想打他,见了面我非揍他不可。”
说这话时,56岁的他用拳头敲着咖啡厅的桌子,咖啡表面的涟漪泛出年轮的样子。
对话张鸣:谩骂没有力量
“吃粉笔灰之余,喜欢写点不伦不类的文字,有的被视为学术著作。”除了在课堂之上,说话放纵、洒脱惯了的张鸣,似乎已很难用正儿八经的逻辑去思考和表达,包括他的自我介绍。“不伦不类”是一种放大了的特点概括,张鸣的文字活泼抓人、大开大合,思维风起云涌、独辟蹊径。
以此为底色,他写下了《武夫治国梦》、《乡土心路八十年》、《乡村社会权力和文化结构的变迁》等学术著作,以及《直截了当的独白》、《关于两脚羊的故事》、《历史的坏脾气》、《历史的底稿》等历史文化随笔。2011年出版《辛亥:摇晃的中国》,2012年又写成《重说中国近代史》。除了以公知的身份出现于公众视野,他从不忘记用成果告诉别人,他仍是一个学者,也是一个作家。
《南风窗》:作为一名公共知识分子,会否影响你的学术研究?
张鸣:其实对公共事务的参与用的都是散碎时间,大部分时间我还是在书斋里用功。我求学的路很艰辛,无法详述。大学本科读的是农业机械,是我极端厌恶的专业,本科是混过去的,幸好当时还是利用时间读完了《资治通鉴》。
毕业后当老师,别人看不起我,我又去考中国人民大学的研究生,上了文科。没日没夜地泡图书馆,不停看,不停抄,我现在还保存着一大麻袋当时抄的卡片。
1987年毕业,论文是《武夫治国梦》,算是我的第一部历史著作。毕业后,北京风气十分浮躁,大家都乱侃、瞎扯,我觉得没意思,回到北大荒农村去用功读书六七年,打下更扎实的学术根基。这一回去,与一场风波擦肩而过,同时也出不来了,一直到1994年考上人大博士生才回到北京。
《南风窗》:你写过不少畅销的史学著作,思维逻辑、语言风格都一扫严肃史学著作普遍的沉闷艰涩,你是有意识地去迎合社会需要吗?
张鸣:我一直都是这风格,写论文也是这么写。
文史不分家,文章首先要好看,史学文章当然也要好看。但我跟通俗史家有区别,我不是为讲故事而讲故事,里面还是有严肃史学的探索诉求。
《南风窗》: “文革”的经历对你的人生影响很大,你现在执著于一些价值争论,是否与此有关?
张鸣:是的,不要以为历史已成过去,它有可能反复。
韩德强因意识形态问题当街扇老人耳光就是一个表现。高校不像话,大学没底线,还用意识形态的外衣去掩盖。对韩德强我一定揪住不放,天天在微博喊,一年不回应,我喊它两三年。学校可以有左右立场,但是非观应该是一样的。
现在的学生还有个毛病,喜欢打老师的小报告。课堂上我说个观点,就有学生告到校领导那里。我在课堂上说,有事摆到门面上来说,不要搞鬼蜮手段,这种情形让人想起过去。
《南风窗》:你的性格会不会让你不断树立新的敌人?
张鸣:我用微博的时间越长,树敌就越多,但朋友也越多。微博上总有人喊着要对我动武,要来杀了我。有一次演讲前就有人扬言要来砸场子,来到之后还算斯文,只是抢走了话筒,没动手。讨论问题,各自自圆其说就是,大批判式的谩骂毫无力量。
《南风窗》: “公知”这个名称,现在逐渐被污名化了,你是否介意被称为“公知”?
张鸣:我其实从来没想过要做公知,现实使然。2003年之后大学行政化越来越严重,我的性格让我很难保持沉默。后来有了微博,批判也就逐步延伸到更多社会领域,成为了一种习惯。
这里头有好多人往里掺和,他们根本不是公知,造成泥沙俱下,公知自然就被污名化了。我认为“公知”不应该为此担责。以前一直觉得,其实我还够不上一个“公知”,“公知”是高要求的。现在“公知”似乎不好听,但我也不反感,我就是。
《南风窗》:成为公知,难免会有一些不理性、不冷静的争端,你以前也骂人,还跟人约架,有没有考虑社会观感的问题?
张鸣:微博这东西,你说话方便,别人骂你也方便。一开始很愤怒,没考虑什么知识分子的仪态。我也是个人,不吐不快,所以也骂了人,还约过架,但没真打过。现在慢慢好了,不骂人不约架了,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对做过的事情后悔,我不后悔。
骂人、约架看上去有点乱,但我从不昧良心,我要是愿意昧良心我早就发达了。
(本文摘自《南风窗》2014年第一期。)
(编辑:苏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