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的佛朗哥在上世纪独裁统治了将近40年,回头看,会看到政治改革越逼到后面越紧张纠结的一部剧情片。最后,好像只是编剧狠下心来咔嚓一下,也就突然放开。自此,西班牙不再成为焦点,就像后来解除种族隔离后的南非,额外的张力没有了,大家松口气,正常过日子去了。
事后也许会说:怎么会这样,早干吗去了。这就是历史,我们是看历史大片的事后诸葛亮,局外清。他们也不完全是当局者迷,而是历史包袱里,包下的顾虑实在太多。
西班牙是民主过的。
佛朗哥的统治,始于他是一场内战的胜利方,而内战始于西班牙不成熟的政治经历。怪不得西班牙,它只是20世纪世界大历史中的一幕悲剧。它曾是非常传统的君主制国家,也是经济落后的农业国。可是,发达工业国劳资冲突牵出的激进左翼思潮、无政府主义、共产主义漫过国境,和西班牙民族的浪漫激情结合,激起了斗牛士一往直前无暇他顾的战斗精神。西班牙早早进入共和,引入民主制,那不是卡斯蒂利亚荒原上自然生长的一棵橄榄树,只是看着别人树上结下的好果子,就赶紧速速引进。引进早了点,缺少的最关键条件,就是民众共同的核心价值观。
1931年,国王阿方索十三世已经应付不了局面,4月14日,他决定放弃,黯然出国。刚上台的左翼政府,立即开除他的国籍,没收了西班牙王室在国内的一切私有财产。问题是,这不仅针对王室,而是体现左翼政府对私有财产的基本态度,他们热衷于打土豪分田地斗教士这样的阶级斗争。对此,保守一端不可能不反弹。假如左翼万分强大,也就简单,西班牙会变成追随苏联的又一个朝鲜或者古巴。可是,它的保守势力也足够强大,就有点均势力敌。结果,一选举,左右翼可以轮番上台,但是政策南辕北辙,截然相反。这种紧张对峙催生了浓浓的火药味。眼看着最大的可能就是一方趁自己上台就灭了对方,而这个“对方”在担心被灭的一刻,决定先下手为强。这就是佛朗哥的起事和西班牙内战的起因。到这一步,绝对你死我活。
西班牙内战令许多人困惑,因为它太怪异了。支持内战双方的国际力量,是合力发动“二战”的两个合作者,那就是在1939年约定瓜分波兰的苏联和德国。他们分别从东西两侧打入波兰,9月苏德两军共同在波兰举行入侵胜利的联合阅兵仪式。这也是苏联永远只会纪念“二战”结束之日而闭口不提“二战”开战之时的原因。看上去,支持西班牙左翼政府的国际纵队轰轰烈烈,似乎全世界的人都到了场,其实他们只是从苏联为领导的共产国际和无政府主义组织动员来的世界各国左翼人士,他们并不代表他们所属的国家。英国人美国人来了,英国美国缺席。民主国家只可能袖手旁观:去支持西班牙左翼政府,为苏联支持的极左力量背书吗?当然不会。那么,和佛朗哥站在一起吗?佛朗哥接受了德、意军事援助,他打的敌人还是个民选政府。所以,也不会。民主国家们只能等西班牙自己挣扎出结果来。
极为残酷的三年内战,佛朗哥在德意的武力支持下赢了战争,又出现了残酷镇压失败者的政权开端。所以,它好像怎么都该被划入法西斯阵营了。
很快世界进入战争,谁也顾不上西班牙,相对“二战”,它只是个无足轻重微不足道的小国。
当“二战”结束,人们惊讶地发现,希特勒吞毒自杀了,墨索里尼被愤怒民众吊死了,德意的法西斯政权被立即推翻了。然而,那个被公认是“法西斯”的佛朗哥西班牙,完好无损。一开始,很多人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尤其是在西班牙内战中失败而流亡海外的西班牙左翼。“二战”结束,确实是趁热打铁、借助国际社会反法西斯东风,对西班牙内战结果翻盘的最好时机。他们的最大成果是起草了一个提案,由墨西哥代表团在联合国第一次会议上提出,提议很绕口:“联合国各下属机构将不接纳那些受到和联合国打过仗的国家之武力援助才建立起来的政权”,其实就是特指在德意武力援助下建立的佛朗哥政权。提议在一片欢呼声中通过。但最后,联合国成立一个委员会,研究西班牙问题,看佛朗哥西班牙是不是如纳粹一样,会在未来危及世界和平。也就是说,假如不是,联合国不会因它和德意的历史关系,去出兵干预西班牙现政权。这接近罗斯福总统最早宣布的美国对西班牙政策。
“二战”中,佛朗哥坚持西班牙中立,没有参战。当时,英美两国对佛朗哥的态度极为关注,因为盟军在北非战场的胜负,全靠英属直布罗陀的战略物资,而直布罗陀和西班牙只有一线之隔,这是英西两国至今还在争议的一个地区。然而佛朗哥几次回绝了希特勒“替西班牙取回直布罗陀”的建议。假如当时西班牙有亲德立场,取下直布罗陀易如反掌,盟军的北非战场就完了。若论及迫害犹太人,佛朗哥不但没有参与,还开放边境,默认了许多欧洲犹太人进入西班牙逃生。在这种情况下,虽然战后三大国从道义上一致谴责了佛朗哥的独裁政权,但罗斯福总统不同意哪怕是“轻微惩罚”西班牙。美国国务卿赫尔在“二战”中就承认:“没有西班牙的中立,我们根本不可能进入非洲。”丘吉尔1944年在议会下院讲话也表达了同样意思。
美西关系当然有“冷战”的战略需要,可是,除此之外,照今天一个法国历史学家的说法,不仅美国而且欧洲,发现佛朗哥的西班牙在向大家提供“传统价值观”。这是个怎样的国家?其实想想台湾,就很容易理解:它曾是独裁的,又是传统的;在经济制度、政治倾向和社会价值上,它曾和西方民主国家又相近又相悖。相悖源于它们相近的内战经历,而西班牙更有早熟而流产的民主:民众缺乏共同核心价值而导致国家在两极间震荡,民主成为震荡的推动力。代价是一场被称为“一半的西班牙人死了”的内战。这给佛朗哥一代人留下深深刺激,于是佛朗哥认定说,西班牙人过于冲动的性格根本不适合民主。只要开放政治自由,必定就是一半民众被极左翼蛊惑,另一半右翼反弹,必走内战老路;或者,可能会使得能量极大的极左翼上台,西班牙遂将成为苏联卫星国而导致民众最后彻底失去自由。所以他认为,自己的独裁,也就是对那个认同苏俄制度的反对派的压制,是维持西班牙稳定发展和相对自由的惟一出路。
其实,左翼右翼是过于简化的说法,专制独裁也是有共性一面和有特性归类的区别。以宪政为根本的法治社会、以经济自由制度为基础的自由民主国家是一个核心。在它们周围,一类专制国家,它们的起因是对宪政法治和经济自由制度的根本否定,转型尤为困难,转型意味着全面的价值否定和经济制度大变革。所以,它们的转型可能是革命式的全面颠覆;也可能是从经济转型到价值观转变和开始法治建设的渐进道路。假如堵住后一条路,就可能被逼到前一条路上。而另一类专制国家,它们在经济制度价值认同上和自由民主国家并没有本质障碍,只是在一个关键点卡在由某个历史原因造成的恐惧之上,例如佛朗哥、蒋介石蒋经国政权对红色思潮的恐惧,又如南非白人对黑人社区的恐惧。西班牙的这个特征,表现在佛朗哥对他的接班人胡安?卡洛斯的教育内容,正是佛朗哥西班牙的基本教育,塑造了未来国王主导转型的思维方式,而与国王同代的西班牙人,接受的也是同样教育,这是西班牙转型的真正基础。所以,此类国家的转变不仅是必然的,也要容易得多。
佛朗哥启用了一批在宗教上属天主教主业会、懂现代经济的年轻技术官僚,令西班牙在上世纪50年代经济起飞,60年代繁荣,在经济上融入国际社会。这个过程中,老百姓得到实惠,佛朗哥也在幻想,他因此能够以事实证明,他坚持专权,是对的。
佛朗哥类似两蒋,以西班牙第二共和国引发内战的教训,认为需要一个类似“训政”的时期,一旦走上专权独裁之路,就会上瘾。可是,民众不可能永远没有充分的表达自由。岂不说反对派的存在是对政府行为的修正机制,要求言论自由更是天性和常情,因此,被压制的反对派,对自由表达的渴望永远无法消除,也不可能为经济实惠所替代。哪怕对方的观点是错的你是对的,你也不可能永远维持一个让对方闭嘴的社会。所以,这是常识,必然有那个转向自由民主的转折点。那么,转型,应该快一点,还是慢一点?专制政府本能地会过于自信和希望拖延,可是,一旦拖过合适转折点,危机会突然加剧。
强压的结果必然是压制方不断制造反人道案件,制造敌人。特别在加泰罗尼亚和巴斯克这样的民族地区,反弹尤为强烈。暴力恐怖组织埃塔,就在如此条件下诞生。民间暴力反弹又必然催生压制者的恐惧,本能反应必定是加大强压力度,最后恶性循环。本来,政府管得越多,承担的责难也必定更多。全职政府就是全责政府,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引发责难政府的轩然大波,更不要说,小小西班牙只是世界经济大潮上的一叶扁舟。1973年能源危机,世界都在漂浮。西班牙经济繁荣突然陨落,失业率上升,立即民怨四起,政府权威跌入谷底。
佛朗哥周围一圈人看到世界大势的必然潮流,一直在推动渐进的政治改革,他的首相布兰科推动了新闻法出台,又和手下的技术官僚们一起推动政治社团合法化,而在埃塔眼里,布兰科只是一个独裁者的帮凶。1973年12月20日早上,他走出教堂,埃塔筹划了一年多暗杀布兰科,这次成功地把他的汽车炸上了屋顶。几十年来,布兰科是佛朗哥最忠实战友和政治伙伴,而当年风格强悍的佛朗哥,此时已是风烛残年老人。布兰科暗杀事件对一个老人的刺激,竟是全面否定政治改革,彻底抽身逆转。
反历史潮流开倒车,只能使情况恶化。因为转型有时机。这在处理民族地区的问题上,尤为明显。在一个阶段容易解决的问题,错过一个时机,原来的问题可能质变为新的问题。
幸亏,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佛朗哥在1975年撒手西去。刚刚恢复君主制加冕为西班牙国王的胡安·卡洛斯接班。在那一刻,卡洛斯国王接受美国的劝告,转型在战术细节处理上要仔细和慢一点。但是,总体转型步伐必须加快。
卡洛斯推动西班牙政治转型,得到了西方民主国家的一致支持,虽然,西班牙转型的最大后果,就是西方民主国家的“冷战”的对手,即认同苏俄的那些左翼党派,在西班牙得到了发出自己声音的机会,包括西班牙共产党在内的左翼反对派们,得到了他们在制度内政治竞争的权利。电影、书报、社团活动,等等等等,每一个关卡紧张兮兮的审查都不再必要,佛朗哥留下的维稳人马,都可以改行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共产党全力竞选,民众已经成熟,西班牙并没有变成古巴。
真幸运。事后大家说,卡洛斯国王没有拖延,他抓住时机,使得西班牙这个国家的转型得以成功。
(编辑:苏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