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文人的命运》(下称《命运》)选择了有相当知名度的十八个文人,包括刘基、宋濂、方孝孺、解缙、康海、唐寅、徐渭、祝枝山、王守仁、何心隐、李贽、顾宪成、高攀龙、钱谦益等,分六个专题,对他们的坎坷命运进行了类型解读,勾画出风涛险恶的政治生态下各具个性的面影。
文人,古时也称士大夫,现代划入知识分子的范畴。一说到文人,不禁让人低吟陈寅恪“最是文人不自由”的名句,也联想到宋代刘挚“一为文人,便无足观”的旧训(原作“一命为文人,无足观矣”)。在君主专制政体下,文人是否“足观”和“自由”,其实具有某种匹配关系。文人“足观”与否最终取决于“自由”与否,而这种自由度不外于来自两方面。首先是社会大环境为文人划定的思想、言行的政治空间,任何朝代的文人只能在这一空间里周旋腾挪,别无抉择的余地。然而,自由不仅仅指现实的政治空间,还有另一层面,即文人自身的精神自由度,这种空间的大小与文人自身的人格修为、价值追求乃至思想高度都密切相关。
相对说来,在中国古代,宋代文人具有较高的自由度(其属性与现代自由自不应等量齐观),其关键在于对知识分子的基本国策。用今天的话说,宋朝制度的顶层设计远比明朝来得宽松,立了不杀士大夫和言事人的祖宗家法(虽偶有特例,但整体还是执行的)。就大环境言,明代文人享有的政治自由度大不如宋代,其根本原因在于君主政体越发内敛与专制。由此可见,由制度顶层设计建构起来的历史大环境,无疑是文人能否相对自由的首要前提。
自儒家成为主流价值之后,中国的文人士大夫,始终赖其作为安身立命的根本。当然,在既定大环境里,一个文人能否执着坚守价值观,在精神思想层面获得最大的自由度,自身的抉择还是起相当权重的。《命运》提供了足资对照的两个典型:高攀龙“祸患突临,从容就义,有内省不疚、不忧不惧气象”,达到了“原无生死”的最高境界,备受后人仰慕;而钱谦益在精神自由度上把持不住,先为逆党翻案,继而腆颜新朝,终为后世不齿。
明朝政治生态的大背景严重恶化,却仍有文人坚守既定的价值观,尽管类型有别,命运各异,但都值得肯定。方孝孺、何心隐、李卓吾与高攀龙等志士仁人,或为儒家纲常而宁诛十族,或为异端思想而以身殉道,或为澄清朝政而视死如归,洵为难以企及的文人类型。也有像唐伯虎、祝枝山那样的文人,彻底失望于政局,深知做不成宋濂、刘基那样的达者来兼济天下,也学不来方孝孺、李卓吾那样的烈士去杀身成仁,便适性避世,放浪形骸。明朝专制尽管严酷,但自外于体制的文人,仍有一定的自放空间(最可怕的是那种犹如水银泻地般把人全部控住的专制政体)。嘉、隆、万时期,社会经济比较发达,文人不入体制,尚有其他生存之道,就像唐伯虎、祝枝山,至少还能以书画立身名家。由此可见,文人要想守护价值底线,除了制度环境以外,还要有安身立命的物质基础。或中产之家,或一技之长,才能够远遁江湖,适性自放,不俯仰体制鼻息讨生活,不必为专制政体唱赞歌。
自儒家学说成为主流以后,历代“以天下为己任”的士大夫,都有一种“铁肩担道义”的家国情怀。这种担当意识,无论古今,都值得肯定。宋濂、刘伯温类型的文人,深受儒学主体价值的作育熏染。在元末大动乱后,出了平民出身的朱皇帝,便认为红太阳升起了。再加上朱元璋礼聘他们出山,在这种情况下,作为志在兼济天下的文人士大夫,既被一时“知遇之恩”所感动,更受儒学价值观的内在驱动,没有理由不为苍生黎民成就一番治国平天下的事业。然而,这类从政文人既要守住价值底线,又要顾及身家性命,总被君主专制逼入进退维谷的死角,落得悲凉惨酷的下场。后人或以他们没勘破功名、看穿红尘来一言论定,未免过于轻率而失之公允。既然修齐治平是每个传统士大夫的价值取向,既然家国社会总要推出知识精英来治理运作,他们怀揣“吾辈不出,苍生奈何”的理念,走上功名仕途,原本无可厚非。至于他们以悲剧谢幕的最终原因,不能归咎其自身,而应问责于文人从政与专制政体的两难悖论。
揆之常理,朱元璋出身贫寒,在艰难创业创立新朝后,理应善待辅佐过他的文人大臣,但他却大开杀戒,甚至连其表彰为“君臣道合”、劝谏他“不嗜杀人”的侍从宋濂,也“天威一怒,全族皆沉”。这固然是朱元璋政治心理阴森惨刻,也是君主专制政体彻底异化了他的人性,把天下江山视为一姓私产,惟恐当年以文韬武略助其逐鹿问鼎的文人武将反成君主皇权的最大威胁,必处心积虑除之而后快。正是专制政体导致了君主人性的高度扭曲,刘伯温、宋濂等即便再谨言慎行,如履薄冰,奉行功成身退的谦抑之道,也无计逃脱命运悲剧。
毛泽东曾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设譬,指出知识分子不是独立的阶级,必须依附于某一个阶级,来为其服务。唯其如此,作为国家机器,其政策如何,以及这种政策造成的政治生态如何,起着至为关键的作用。五四时期,吴虞论及李卓吾之死,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专制杀人:“卓吾产于专制之国,而弗生于立宪之邦,言论思想,不获自由,横死囹圄,见排俗学,不免长夜漫漫之感。”由此可见,一个时代的政治制度无所不在地影响着每个文人,而一个好的制度也绝非仅靠某个君主的某道圣旨便一劳永逸。“万类霜天竞自由”的政治生态,绝无可能在专制君权的窠臼里找到出路,那将永远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文人总是以自己的思想言论与擘画献策,来影响当时社会与统治者。文人从政也好,文人论世也好,倘有良好的制度保证,附在皮上的毛便能有效地保暖御寒,于皮于毛两得其所。倘要从根本上解决文人从政与论世的制度保证,给予他们的思想言论营造出最充分的自由空间,就必须跳出专制政体这个磁力场。只有在制度层面上确保每个知识分子都能够自由公开地发表自己的思想,说出自己的主张,才不会出现明代“直言贾祸”、“异类遭剪”、“为道而死”等不同类型的文人悲剧。知识分子只有获得以制度保障的政治自由,才能最大限度地以“自由之思想”与“独立之精神”,从事精神思想的生产,体现出文人的价值与尊严,臻于“足观”的境界。而这,也许是《命运》蕴涵的历史启示。
历史学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人学,其使命之一就是表彰人性的善,鞭挞人性的恶,还要寻根溯源,究诘造成人性恶的制度根源。《命运》以生动的笔墨与悲悯的情怀讲述了一个个明代文人的遭际命运,不时在字里行间感慨其结局的压抑与苍凉。作为一部大众读物,《命运》借助故事细节与叙述倾向,成功敷演出一幕幕历史悲剧,也贯穿着对专制主义的尖锐抨击。诚如著者所说,“悲剧带来的震撼,给人的启示,无可估量”;而读者“思考消逝了的人与事,对于理解过去与现在或许不无裨益”。这正是《命运》的价值所在。
(编辑:苏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