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陈寅恪》,刘正、黄鸣著,百花文艺出版社2011年5月版,26 .00元。
编者按:随着《陈寅恪的最后20年》(陆键东著)、《陈寅恪诗笺释》(胡文辉著)的再版以及《陈寅恪家族稀见史料探微》(刘经富著)、《竺可桢与陈寅恪》(张荣明著)、《在西方发现陈寅恪》(陈怀宇著)的问世,陈寅恪再次成为学界的关注热点。然而,关于陈寅恪的写作,其实存在不少问题,本刊特邀专研陈寅恪的学者张求会先生就《闲话陈寅恪》(刘正、黄鸣著)一书的问题发表意见,希望引起读者的注意。
《闲话陈寅恪》(刘正、黄鸣著,百花文艺出版社2011年5月第1版,以下简称《闲话》。凡引自该书之文字,均只标页码,不再标注书名)面世两年多了,今年年初我才从网上买了一本。读完之后,有两个想不到:一是想不到这本书写得如此粗糙而大胆;二是想不到居然和我有关系— 按照两位作者的说法,虽然拙著《陈寅恪的家族史》给他们“解答了许多疑惑”,“但对于陈寅恪先生之‘行六’说与其他显而易见又如此重大的材料本身”,拙著“却轻轻放过”,让他们不得不“感到遗憾”。(61页)这话真让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翻遍全书,拙著只有这一次在正文中被提到,即便在注释中也没有再发现,看来“解答了许多疑惑”很可能只是客套话;陈寅恪先生“行六”(大排行老六)原本不是问题,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两位作者如此在意拙著没有涉及这个话题。
言归正传,如果用一句话对《闲话》进行点评,我的答案是:这本书堪称当下追赶时髦、恶意檃栝、以臆测代替考证等等不良学风的代表。前面已经交代了我接触《闲话》的经过,如此点评肯定会引来非议,认为我在打击报复,乱说这本书的“闲话”。但认真读了两遍、反复想了几次,我还是认为《闲话》的作者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仓促上阵、大胆行文,出现了较多的硬伤,主动为读者索赔提供了足够的理由,也为我“说闲话”留下了足够的把柄。
双重“准备不足”,往往只能以臆测代替考证
我所说的“准备不足”,首先指作者的文史素养储备不够,其次指作者在进入陈寅恪研究这一领域之前的相关准备也不充足。储备得够不够、准备得足不足,原本没有固定或统一的标准,但至少要够用,也就是说能够解决研究中碰到的一般性问题。准备既然不足,又忍不住要赶时髦,难免用大胆的臆测来代替考证。
比如,在介绍陈寅恪五世祖陈克绳时,《闲话》这样解释其名(克绳)、其号(韶亭)的含义:“陈克绳之名,其意义即以‘克己复礼’为准绳,取法于《论语》中的孔子之言。因此,‘韶亭先生’中的‘韶亭’二字显然是孔子闻韶之亭的略称。《论语》中有‘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之说。古代齐地曾有所谓‘孔子闻韶处’的碑铭存在。这里的‘韶亭先生’,疑当地亦曾留有‘闻韶亭’之类的古建筑,才有可能以‘韶亭先生’来指代有德行和学养的人。”(18~19页)。《闲话》征引的文献,有意无意未交代出处者,可谓俯拾皆是,此处也不例外。其实,陈寅恪五世祖名克绳,字显梓,号绍亭(又作韶亭)。《闲话》不知道出于何种目的,只字不提“绍亭”,而一意专注于“韶亭”的臆想。古人的名、字、号,意义或相同、或相近、或相反、或补充、或修饰、或延伸。相比于名,字、号因为谐音而出现多种写法,也是比较常见的现象。“绍亭”与“韶亭”通用,正是一例。因此,如果将“克绳”与“显梓”“绍亭”相对应,将其名、字、号的含义解读为“克绍箕裘于父祖,扬名显亲于桑梓”,或许更加合乎常规,也更加符合陈克绳的本意。
陈克绳之子孙的名、字,也没有逃脱被《闲话》臆度的厄运:“陈伟琳字琢如,此名和腾远类似,其义是希望能立于伟丈夫之林。而其琢如之字,则是指品行像玉一样。”(20页)“陈宝箴字右铭,其名与字的关系颇不易解。可能即以‘箴’为宝,以此作为座右铭之义吧。”(29~30页)作者余勇可贾,臆说得以延续:“自陈宝箴开始,陈家名字中的进取之气势明显得到了缓冲。大概是已经功成名就、成了大户望族了吧。所以自陈宝箴开始,陈家人的名字中文人气浓了起来。”(30页)
作者貌似对名字特别感兴趣,专门安排了一节“使用‘恪’字作为排行的一点推测”,雷人之语层出不穷:“清代中后期以来,以‘恪’字作为排行或名字来使用的大多是客家人。如现代文学家邵洵美之弟邵洵恪、陈三立的诸子衡恪、隆恪、登科、方恪、寅恪等人。就此现象来说,本书第一作者刘正有一点推测,即清代中后期以来,由于客家人和内陆各地人的同化— 特别是因为科举制度中专为客家人设置了‘怀远籍’以增加中举名额— 于是,在中了举的客家人家族中出现了摘掉客家人的‘帽子’、保留客家人‘内心’的纪念性命名现象。‘客家人’的‘客’字摘掉了‘帽子’,就成了‘各’字;而保留客家人的‘内心’,就使‘各’字成了‘恪’字。这或许就是清代中后期客家人喜欢使用‘恪’字排行或命名的原因吧……”(9~10页)幸而刘正先生还有自知之明,认识到这番“文化推论”“还需要相关史料与事实查证”(10页),可见并非故作惊人之语。细究其根源,仍是储备不足所致。
我之所以判断两位作者对陈寅恪研究的准备也很不充足,同样源于他们不负责任的文字。《闲话》第32页,将陈衡恪的自画像判给了他的父亲陈三立。第33页明明引述陈三立原文:“孺人姓罗氏,世居武宁之洋井里”(江西武宁,与义宁接壤),第32页却称其“夫人为四川人罗氏”。第38页所刊全家福,拍摄地点北平被换成“江西老家”。陈三立第三女(陈寅恪幼妹)名安醴,根本不叫“怵余”(52页)—1923年,陈三立连丧继妻、长子,三个女儿担心父亲哀伤过度,于是陪侍父亲到西湖养病—“三女怵余以忧死,挟居杭之明圣湖上”(陈三立《长男衡恪状》,见《散原精舍文集》卷十三)。如果倒退20年,因为史料披露不完整而将“怵余”误判为陈三立幼女的名字,倒也情有可原;时至今日,陈寅恪研究俨然已成显学,稍作浏览,不难找到答案。陈三立自号“神州袖手人”,源自其《高观亭春望》一诗。此诗一直被误认为写于戊戌政变(1898年)之后,实则作于光绪十九年(1893年),考订结果早已刊布(李开军、潘益民辑注《散原精舍诗文集补编》,江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82~83页)。《闲话》倘若因袭旧说,称陈三立戊戌政变后一度意态消沉,自号“神州袖手人”,也还勉强说得过去;出人意料的是,两位作者竟然改称陈三立“辛亥革命后曾以‘乾坤袖手人’为号”(32页)。此外,陈三立与谭嗣同、吴保初、丁惠康被称为“文坛四公子”(35页);“陈衡恪画风奇绝,开创岭南画派”(42页);郭沫若将陈寅恪看作“老对手”(148页);陈寅恪夫人唐筼“有不少歌颂现实的作品”(194页)……如此立论,岂非胆大妄为、信口雌黄?
恶意檃栝形同剽窃,征引、校订粗疏肤浅
檃栝原本无可非议,既是传统之一,也是现实需要,可恨可恼的是恶意檃栝。凡恶意檃栝者,从材料到观点无不痛下其手,只是偶有出注,大多不加说明,宁愿煞费苦心地改写重编,也不肯老老实实交代来源,更不愿埋头苦干努力赶超。因为恶意檃栝者往往就是同行,此类行为更带有隐蔽性和欺诈性;又因为荒唐的科研评价制度将会议论文、网络论文、内刊论文一概视为无物,恶意檃栝者得以为所欲为。于是乎,蔚然成风,花样百出,风气所及,流毒无穷。
恶意檃栝,虽然不是《闲话》首创,也绝非《闲话》独有,但不能据此轻视任何一次恶意檃栝的险诈— 看似剪裁改写,实则抄袭剽窃。为节省篇幅,我直接引录主要被剽窃者之一胡文辉君的一段话作为证据:“至今为止,对于我的寒柳堂诗研究,我发现有两例剽窃:一是刘正、黄鸣的《闲话陈寅恪》,书中《虚经腐史意何如:陈寅恪先生的文字游戏》一篇,完全是抄袭我对《经史》诗的解说(我的文章作于《笺释》撰写以前,曾刊于台湾《古今论衡》,后来又贴到网上,估计《闲话陈寅恪》就是从网上不告而取的);一是……”(胡文辉《陈寅恪诗笺释》[增订本],广东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版,1246页)《闲话》的两位作者如欲自证清白,不妨与另一位剽窃者一起勇敢应战。
回到《闲话》。即便是那些看似如实交代了出处的引文,其实也未必可靠。原因很简单:一是征引时过于粗心,多有疏漏;二是功力所限,无法校订原文的错讹。
试举一例:陈寅恪1953年《对科学院的答复》大概是被研究者引用最多的文献之一,《闲话》也不例外。与众不同的是,《闲话》(139~140页)虽然处理为直接引用而非间接引述,但差错之多令人咋舌。
再举一例:《闲话》引用了陈小从《庭闻忆述》组诗的第八、九、十首,出处为《追忆陈寅恪》(张杰、杨燕丽选编,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版)。这一回引用基本没走样,所以原刊的错误也就一如既往:第九首“弟兄相顾阮囊羞,恰值金陵好个秋。清兴驱人间不住,典质金表资出游。”(47页)“间不住”,应为“闲不住”。第十首“劫余重聚萨家湾,雁序依然鬓已斑。收拾十年离乱苦,声声煮粥话团鸮。”(同前)“话团鸮”,应为“话团圞”。陈小从女士的这一组诗,最早刊发于《纪念陈寅恪先生百年诞辰学术论文集》(王永兴主编,江西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话团圞”无误,“闲不住”已经错成“间不住”。我后来协助小从老人编著《图说义宁陈氏》(陈小从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年版)时,亲眼见过老人的手迹,果然是“閒不住”和“话团圞”。“闲不住”错为“间不住”,估计源于“閒”“間”“閑”不分“话团圞”错成“话团鸮”,《追忆陈寅恪》未必是始作俑者,但此书影响颇大,谬误也因此流传越来越广。《图说义宁陈氏》将“话团圞”错植为“话团栾”,似乎缘于字形相近、字音相同— 依稀记得我当年特别作过提示,最终仍难幸免。区区二字,足可见图书质量之差,作者和编辑各打五十大板毫不冤枉。
三条有价值的材料,最终淹没在虚荣心之中
当然,《闲话》绝非一无是处,至少有三条材料颇有价值,处理得当,自有其意义,且不失其体面。可惜,作者的虚荣心最终戕害了将这三条材料。
其一,余英时1996年8月15日复刘正函,披露了他对于陈宝箴被赐死一说的态度,弥足珍贵。
余氏此札,《闲话》仅仅影印了局部,现将相关文字移录于下:
1900年陈宝箴卒一条,你引二说,其二为戴传远《文录》之赐死说,你似乎颇信此说,而以陈三立之“微疾”是“曲笔”。我很怀疑戴传远《文录》的可靠性。是年庚子之乱,慈禧何以在此紧张期间独赐陈宝箴死,甚不易解?此是大事,不可能隐瞒甚久,当时康梁等在海外,如有所闻,更会大作宣传,以彰西后之恶。我不敢完全断定无此可能,但终究你必须先加详考,再作断语。你毫无批判地接受戴氏传说(戴非亲见,乃其父之事),似不能分别何谓“第一手史料”,何谓“传闻”。戴传远其人如何,其言有可信之价值否?此皆不可不究。故我以为此说最多只能当作“异闻”入谱。(29页)
“戴远传”,余札误作“戴传远”,《闲话》予以径改,可从;“甚不易解”,被辨认为“岂不易解”,与余先生的原意迥然不同;“西后”,衍为“西太后”,或为一时手误?兴许是出于对余英时的敬重,《闲话》将陈宝箴猝逝的原因概括为“死因不明”(28页),但字里行间明显看得出对于“赐死”说依然恋恋不舍。窃以为,刘正君如果能够深刻领会余先生的谆谆劝谕,也许可以进一步明了“赐死”说的似是而非。
其二,《闲话》作者在日本所获资料及委托日本友人所作调查,至少有助于陈寅恪研究的延伸和拓展。
比如,日本学者白鸟库吉向陈寅恪请教中亚史问题,本是蓝文徵在课堂上或聊谈中追忆的遗闻轶事,经其弟子陈哲三笔述刊布,遂广为传播,大大满足了不同年代的陈寅恪粉丝们的心理需求。为了验证真伪,《闲话》的作者进行了以下考证:首先,查阅了当事人白鸟库吉的日记、文章、书信,发现“并无有关此事的一点记录”(112页);其次,向当年的见证者和田清的次子和田博德、女婿神田信夫提出书面委托,设法查阅了保存在神奈川县茅崎市档案馆的和田清日记、来往书信,发现“也没有对此事的一点说明”(同前);再次,经由池田温帮助,获得了榎一雄提供的一条证据—“当时并无白鸟库吉博士和钱稻孙先生住为邻居的现象”,由此也可证明蓝文徵所述钱稻孙“正住隔房”、代陈寅恪传书释疑解惑“并无其事存在”。(114页)
这一番内调外查,尽管仍有不明之处—查阅白鸟库吉、和田清著述的,到底是《闲话》的作者还是被委托的日本学者,我一直看不大明白— 但在全书中难得一见,故特意标而举之。
其三,1928年日本外务省情报部所编《现代支那人名鉴》称陈冲恪“是江西名门陈三立之子”(57页),此事有待证伪。
现在看来,《闲话》之所以特别看重陈寅恪“行六”说的由来,主要目的还是为了证实陈冲恪才是陈三立长子(陈寅恪长兄)的“合法性”,进而以此惊人发现凸显全书的新异。不容否认,《闲话》刊布的一小幅图片(57页),的确证明了这份日文资料的客观存在;陈冲恪的生年(1873年前后)、籍贯(江西南昌)、学历(日本高等师范学校毕业),的确很容易诱发考证者的遐想。
俗话说:“证有易,证无难。”综观《闲话》对陈冲恪是陈三立“非婚生子”的所有论证,基本上可以断定为无事生非、故弄玄虚,恰恰足以代表两位作者以大胆臆测代替严密考证的学风。限于篇幅,我也试作一番推测:
据《陈衡恪诗文集》整理者刘经富君的研究,陈衡恪在1913年应聘教育部之前“可能短期任过江西教育司长”(刘经富《陈寅恪家族稀见史料探微》,中华书局2013年版,247页)碰巧的是,刘君的主要依据也来源于日文资料:日人田源天南1919年所编《清末民初中国官绅人名录》“陈衡恪”条,有“第一革命后一时江西教育司长”字样。“第一革命”即“辛亥革命”,江西教育司成立于民国二年(1913年),而“诸家《陈师曾年表》均称1909年(宣统元年)衡恪曾任江西教育司司长,均无书证”(同前,189页)。因此,刘君推断:“衡恪任江西教育司司长,应在1913年秋季离开长沙赴北京教育部工作之间。”(同前)
陈衡恪生于1876年;他的祖籍地江西修水,在清代为南昌府宁州,民国元年改名义宁县,民国三年改称修水县;(同前,11页)再看他的留日经历: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七月毕业于东京弘文学院(补习日语),宣统二年(1910年)三月毕业于东京高等师范学校。(同前,188页)此外,“冲”的繁体字“衝”,和“衡”部首相同。
因此,我的老师高福生先生怀疑日文资料的“陳衝恪”有可能是“陳衡恪”之误。如果将上引刘君辛苦考证所得综合考虑,那么福生师的推测不是没有可能的。
“陈学”成为显学已是事实,易中天老师“劝君免谈陈寅恪”,看来只能说说而已,研究陈寅恪也算是一种人人皆有的权利,不必劝阻,也劝阻不了。问题在于,追赶时髦也是要有资本的。我们,准备好了再写,行不?
张求会,学者,现居广州,著有《陈寅恪的家族史》、《陈寅恪丛考》。
(实习编辑:李万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