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年前,1829年8月17日,一个德国老者乘马车艰苦跋涉6个月,途经驿站658个,行程15500公里,到达俄罗斯与中国边界。遥望不得其门而入的辽阔中国之后,他送给中国边防长官一方蓝布。中国人友好地回赠一本汉语历史书,并应他所请在封面上签名“清福”。
他是亚历山大·封·洪堡,那一年他60岁。
这本书他送给了哥哥、语言学家威廉·封·洪堡。
30年后,亚历山大以惊人的九十高龄辞世(当时欧洲平均寿命也就48岁)。他没有留下任何财产,只留下宽大温暖的双手。
他的左手,是对科学和宇宙永不停止的探索
幼年病弱的亚历山大成年后倾尽遗产探险世界。当时航海技术十分原始,跨海旅行几近自杀。他去美洲前立下遗嘱,途中发生瘟疫,死者被直接扔进海里。他踏遍委内瑞拉、古巴、哥伦比亚、厄瓜多尔、秘鲁、墨西哥和美国,上穷火山下踏冰川,风餐露宿,出生入死,凌晨四点遭遇大地震……上流社会多次传说他客死异国。1804年,热带丛林探险5年、行程超过10000公里的亚历山大,带着45大箱标本荣归欧洲,其中欧洲人从未见过的新物种超过3000种,植物标本超过60000株。化学家贝托莱慨叹:“他一个人就是一座科学院!”亚历山大一夜之间名动欧洲。那时欧洲比他更有名的只有跟他同岁的拿破仑,而拿破仑视他为对手。
刚花1500万美元从拿破仑手中买下两百万平方公里土地、把美国扩大整整一倍、让美国边界直达墨西哥的总统杰斐逊,请亚历山大入住官邸,称他为自己见过的最伟大科学家。他的好友歌德在德国是高高在上、几乎对任何事情都不再感兴趣的神,却盛赞亚历山大:“一位伟大人物!我认识他已久,但他却再一次让我惊叹。可以说,论学识渊博和阅历丰富,无人能与他匹敌。我从未见过有谁比他更多才多艺、知识广博!不管你向哪一个方向探索,他都是导师,都能慷慨赠与你精神财宝。他就像一口泉涌深井,无论我们把桶放到哪里,都会有源源不断的清水流入桶中。”
亚历山大温文尔雅,深受女士欢迎,常有女士主动求婚,但都被他拒绝。理由是——他已跟科学结婚!这可能是世界科学史上最成功的婚姻。亚历山大创立植物地理学、首次绘制地形剖面图、首次进行欧亚大陆地磁测量、与高斯共创国际地磁学会、发现9个全新物种、大西洋秘鲁寒流被命名为洪堡海流(虽然他坚决反对)、月球上有洪堡海(MareHumboldt),“等温线”、“等压线”、“等磁力线”、“磁暴”和“侏罗纪”等科学概念都来自亚历山大,从大西洋到太平洋,都有河流、江湖、海湾、山峰、城市、居民区和学校以“亚历山大·洪堡”为名。
查遍世界科学史,没有第二个科学家的婚姻取得如此丰硕的科学成果。
科学史上,亚历山大与培根、达尔文、爱因斯坦和牛顿等并列为现代科学之父。
他的右手更为有力,是对后进新学的无私栽培
他终身未娶,没有留下后代,但是,所有后代科学家都从他身上学到真正的科学精神。当时欧洲顶尖青年科学家绝大部分接受过他的资助,包括德国数学天才高斯、有机化学创始人李必西(JustusLiebig)、英国著名地质学家莱伊尔(CharlesLyel)、发现碘盐治疗甲状腺肿大的农业化学家布森戈(Jean-BaptisteBoussingault)等。著名博物学家、美国博物学创始人阿加西斯(JeanLouisRodolpheAgassiz)5卷本《化石鱼研究》,被亚历山大推荐给出版商遭拒,他个人出资1000法郎(月收入的三分之二)替他出版:“就当借给你,想还时再还。还了我再借给别人。”
从美洲回来后,亚历山大在哥哥威廉·封·洪堡创办的柏林洪堡大学连做61次“宇宙讲座”,刚开始每周2次,后每天1次,漫谈月球火山、太阳黑子、陨石和星座,包厢中坐着国王、王子和公侯,大厅坐着市民、教师和学生,还有很多妇女。这是德意志第一次公众科学教育。讲座大红,出版商让人记录讲座内容出版,授权费高达5000塔勒(相当于亚历山大一年养老金),手头十分拮据的他却断然拒绝:随便讲讲的东西不能出版!经他多年整理后讲稿出版,此即欧洲科学史上威名赫赫的5卷本《宇宙》(Kosmos),欧洲科学史上最后一个伟大通才的最后一本伟大科学著作,出版后大卖,1851年还没出齐便卖掉80000套。这是落后德国膜拜科学的第一次全民热潮。当时德国出现矿山发现狂热,而亚历山大说,科学知识是国家最珍贵的宝藏,价值远超矿山。这次讲座影响深远。1822年,“德意志自然科学家与医生大会”在莱比锡一家地窖啤酒馆召开第一次会议,普鲁士那几个出身农民的政治警察从没见过这么多知识分子啸聚地下,惊得屁滚尿流,连厕所都派了几个密探蹲坑儿。偏生国王听了亚历山大的讲座,转天就批准在柏林召开“科学协会”大会,且指定亚历山大为会议主席。
亚历山大素来事必躬亲,但大家从没见过他躬这么深。国王批准,科学会议的主要障碍立刻从政治警察变成臭虫:当时柏林旅馆卫生非常不咋个,以臭虫多且密、咬得稳准狠而威震全德,因此,保护各国年轻天才不被臭虫咬成肉包子,成了亚历山大主席的头等大事。他最后不得不让高斯住到自己家里。1828年夏天,六百多名来自德国、丹麦、瑞典、英国的青年才俊云集柏林,一跃登上国际科学舞台。这不仅是德国的科学第一次压倒国王,也是德意志统一的前奏。开幕式那天,普鲁士王太子亲自出席,亚历山大致开幕辞。当晚亚历山大邀请全体与会者在柏林剧场(Schauspielhaus)茶会,半个柏林盛装出席。这是德意志第一次国际学术会议,也是欧洲第一次国际学术会议,甚至可能是世界第一次国际学术会议,此后,英、意、法、美陆续召开国际学术会议,从此蔚为时尚,至今不衰。在那个时代,在欧洲,亚历山大·洪堡被誉为“科学之父”和“年轻天才守护神”。
亚历山大去世后不久,朋友们建立亚历山大·封·洪堡基金会,致力通过科学交流打破国家和种族界限,促进世界和平。两次世界大战中基金会丧失所有资产,被迫停止运转。1953年,被盟军炸成废墟、百废待兴的德国由政府出面重建洪堡基金会,资助全世界年轻天才赴德科研。因此,德国的再次崛起,并非偶然。洪堡基金会被称为诺贝尔奖摇篮,至今,已有35位洪堡学者荣获诺贝尔奖。
除了强有力的双手,他还拥有一颗伟大的人文主义之心
说到诺贝尔奖,至今已有一百多位学者获诺贝尔物理奖,然而我们这些老百姓却只晓得爱因斯坦。因为,爱因斯坦不仅仅是一位伟大的物理学家,他还是一位伟大的人。
亚历山大·封·洪堡,是一位同样伟大的人。除了强有力的双手,他还拥有一颗伟大的人文主义之心。他是德意志第一个提出改善矿工生活的贵族。1793年11月,24岁的亚历山大在施德本矿山自费成立矿校,年满12岁的矿工都可参加。这是德意志第一所矿工学校。普鲁士采矿部长听说后给他一笔补助,亚历山大却把它分给矿工,而且申请为矿难遗属发放终身抚恤金。
从美洲探险归来的亚历山大留连巴黎出版35卷的《新大陆热带地区旅行记》,因为几乎完全自费,他欠债累累,所以中午只能去普寇咖啡馆(CafeLeProcope)喝咖啡。据说豪富伏尔泰同志每天在这里喝40杯咖啡,但亚历山大的钱只够坐在左边角落靠窗桌边喝2杯。普寇咖啡馆是全世界第一家咖啡馆,面对著名的巴黎老喜剧院。当时既没电影又没电视,戏剧是巴黎的主要文化生活,因此演出前后云集演员、作家和观众,大家为粒芝麻争得面红耳赤,乐此不疲。拉封丹、伏尔泰、博马舍、乔治·桑、缪塞、都德和王尔德等先后在此唇枪舌剑,经常有人在普寇论战中一夜成名。18世纪,狄德罗和达朗贝尔在普寇的一场争辩直接催生影响世界文化史的“百科全书派”。2005年,我去巴黎参加国际日耳曼学者大会,专门去普寇追寻亚历山大足迹,因为忘了给侍者小费,转得头昏脑胀,连亚历山大坐过的那张桌子都没找到。
当时亚历山大虽负债累累,但他笑傲江湖、拔刀相助的高贵血性,并不打折。
巴黎充满阴霾的一天,一个女学生想把满头乌发卖给理发师换60法郎替母亲治病,理发师只愿出20法郎。刚理完发的亚历山大从椅子上站起夺过剪子,轻轻从女孩儿头上剪下一根头发收下,然后掏出两张钞票放进女孩手中,走出门去。
那是200法郎。
亚历山大这个天生的自由派跟拜伦一样激情支持希腊民族解放战争,惟一的区别是年过五旬的亚历山大已无法像35岁的浪漫拜伦那样变卖庄园,带着大炮捐躯希腊。1848年德国反帝制革命,起义群众冲到王宫高呼亚历山大名字,王宫顾问亚历山大最后现身阳台,方保王宫无虞。79岁的亚历山大欢欣鼓舞地说:“我内心深处渴望民主宪法。1789年的希望今天终于成真!”他终生喜爱美国,认为美国是世界上惟一人民真正拥有自由的国家,但对美国农奴制深恶痛绝,致信感谢美国款待时仍严厉抨击:“自由必须以公正为前提,没有公正就不会有持久繁荣。”
身为坚定的共和主义者,亚历山大深信人人平等。当时欧洲风行宣传白人优越的书——《人种不平等》。亚历山大出版《宇宙》,初衷就是驳斥这本书。正是在《宇宙》这本巨著中,亚历山大盛赞中国指南针和活字印刷。他专门比较中国和古希腊罗马的陨石记载,指出从公元前7世纪到公元333年一千多年间,中国16次记载陨石,而古希腊罗马总共只有4次。
1972年10月11日中德建交,在洪堡基金会推动下,一年后普朗克协会主席吕斯特访华。1975年,中科院院长、爱因斯坦学生、洪堡学者周培源重访洪堡基金会,从此,中国人源源不断入选洪堡学者,其中包括中科院院长路甬祥和教育部副部长韦钰等。
在遥望中国150年之后,亚历山大·洪堡,终于走进中国。
2004年,中国学者以五年间664人首次跃居洪堡学者入选榜世界冠军,从此中国雄居榜首,至今。全世界总共有来自一百三十多个国家的二万四千多名洪堡学者,其中有二千四百多名中国人。
科学需要证明,信仰不需要;科学有局限,信仰无限
1859年5月6日下午二点半,亚历山大·洪堡躺在病床上最后环顾世界。与不喜欢他的席勒不同,90岁的亚历山大直到生命最后一刻都保持着科学家的清醒头脑,寿终正寝。他在床头柜上留下三张纸条,其中一张来自《圣经·创世纪》:“于是天地万物创造完备(AlsowardvolendetHimmelundErdemitihremganzenHeer)”。
少年达尔文正是读了亚历山大《个人自述》后背上行囊走出家门,踏遍青山,颠倒欧洲。成名后的达尔文说:“年轻时我钦佩洪堡,现在,我几乎是崇拜他。”
就在亚历山大去世这一年,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出版。
欧洲人的客观世界和主观世界,自此地覆天翻。
严格意义上讲,科学跟信仰并不相容。
科学需要证明。信仰不需要。科学有局限,信仰无限。
“第一个拉丁神学大师”德图良本是个浪荡子,皈依基督教后变成严格禁欲派,他反对所有的哲学和科学,认为信仰基督教即足以满足所有人的所有精神需求。他说基督教福音异于常理,但却不影响信仰,上帝之子耶稣死了,虽然完全荒谬,但却诚实可信。耶稣死后被埋葬,又从坟墓中复活,按常理绝无可能,但却铁定无疑,因为神迹就是神迹,不需用常理来衡量,我们只需信仰。他说:“我相信上帝,正因为我无法证明他。”
此即流传至今的基督教名言:“因为荒谬,所以信仰!”
亚历山大,是可以证明的信仰,也是不需证明的科学。
是的,亚历山大,有了你,我们的宇宙已经创造完备。
在这一点上,你,与上帝并肩。
(陈家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