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坚
网络时代,信息的交流确乎便捷,生活也更具色彩了,不过,虚拟的电子信件恐难完全等同或取代传统的纸质邮函,不时也还须提笔写信,更会经常收到别人寄来的若干邮件信函。
不过,时下的不少邮件信封上,却常只有直通通的收信人之名,张××李××,独无任何称谓。不知是发信者特别悭吝,惜墨如金,反正,先生、女士、同志、老师一类人际交往的起码称谓,是概不屑于奉示的。笔者近年就曾屡有领教,由最初的诧异不解到后来的见怪不怪,习以为常。虽说人的姓名只是符号,不就是用来与人交往时供呼唤的么?然对人或被人直呼其名,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从来信内容看,似都还客客气气,不外会议邀请函、通知书或书稿征订单、寄送的书籍一类,绝无半点不恭。来信者亦非幼而失学或粗通文墨辈,且多具教师、编辑、机关或公司职员的身份和高等教育背景,年龄二三十岁上下。但奇怪的是,一动手写信开信封,怎么就都不约而同离了谱,对人“直呼其名”起来?
世人交往,历来看重写信,开具信封,格式行文,都有一番讲究,犹如学问根柢,非经长期训练或熏陶,是断无可能的。以往但凡受过中国传统教育或现代学校教育的,一般没有不会这套基本功的,笔者见过一些长辈的函墨,他们虽无硕士博士头衔,有的还未必入过大学校门,却都文笔晓畅,练得一手好字好句,信封上也必定是依辈份、亲疏关系而明明白白书有对收信人称呼的。对人直呼其名,不论口头还是形诸文字,均属失礼之举。其实不光中国人,受中国文化濡染的东亚汉字文化圈各民族,待人接物、递写信函,均无不中规中矩、礼貌周到之至。在同用汉字而更早引入电脑写作的港台、日本友人的信函上,是绝对找不见这类常识性失误的。即使西方社会,人际称呼不像东亚一般拘礼,熟人间不乏直呼其名者,而一旦采用信函文书,也同样没有那种毫不客气丢却称谓的。语言、文字素有文野之分,孰文孰野,原本是一目了然的。虽说如今人际交往电联(电话、伊妹儿)居多,推崇简便,用不着开信封,但也不能以此作为宽宥的理由。
因为,毕竟这是一种语言的缺失,背后浮现的不外是当下更为深刻的教育缺失的阴影。“子不教,父之过”,不会正确地说话、写信,不谙基本的待人接物之道,不识荣辱文野,自同教育环境分不开。作为人生起步阶段的儿童养成教育,原本是不可或缺的。但如今的中小学思想品德教育往往流于空疏,语文教学又一味被“应试”之风牵着鼻子走,起码的应用文讲授都遭边缘化,孩子从小失去写信、写收条、借条、请假条一类基本常识和技能的训练,及至用时,岂不捉襟见肘、连闹笑话?
再者,问题恐怕还在于一些年来我们社会已然形成的语言习惯,以及潜意识中对语言对象的尊重与否。现今的中年以上者都还记得,以前并不这样。那时称长辈或相当于长辈者,必是叔叔伯伯挂在嘴边,在学校则必是王老师李老师,当面背后皆然,没有也不敢对人直呼其名的。但从那个以糟蹋人的尊严为特征的年头起,风气陡变,造反为上,日常语言也如同当时的社会氛围乃至衣着行止一般,变得“要武”起来。谦逊有礼,师道尊严,顷刻被扫荡以尽,社会上下粗言鄙语肆行,国骂亦进了大雅之堂,仿佛非如此便不能显派“革命”气概。大中小学学生对教师直呼其名成风,直至改革开放初年笔者上大学时,同学背后称呼教师,但能尊称“某老师、某先生”的,也仅屈指可数,多仍习于喊名字。这种风气甚至殃及下一代,现今仍能见到一些中小学生说起老师来,概以其名直呼,这同笔者访台时所接触的台湾学生对老师的态度,诚不可同日而语。
民族礼仪和语言的缺失,若只是限于个别人身上,似乎还无关宏旨,至多还只涉及某个具体人的品德教养,属于个别性质的问题。但这种现象若变得屡见不鲜,带有一定的普遍性,则就是大问题了,显然意味着更大范围内乃至整个的教育机制、社会机制出了毛病,成了一种整体性的纰漏和失范,这是不能以个别和一般、一个指头比几个指头所可论的。人是环境的产物,不能不受环境的影响,他在怎样的生存与教育环境中成长,自然就会形成怎样的思维,形成怎样的语言表达方式和语言习惯,不是个人意志所能刻意左右得了的。
记得在一次有几位日本学者参加的学术讨论会上,主持会议的一位国内前辈学者出于对客人的尊重,用日语讲了一段简短的欢迎词。但日方一位学者私下却对人议论道:“他的话听起来怎么像在教训人?”
日语里素行敬语,毕恭毕敬,不过,那也是针对具体对象的。也难怪,我们这位国内的老先生自幼生活在日伪统治下的东北,他的日语启蒙源于占领者对中国儿童的“奴化教育”,耳濡目染之下,自然就没那么客气了。原本似乎温文尔雅的语言,久之,也就多少串了味,习语者难免不受误导,视变种为正宗了。[NextPage]
不光日语,还有朝鲜语、我们的汉语,整个东亚汉字文化圈民族的语言,历来皆含敬语成份,分别对象有不同的尊称名谓,尊师敬长,彬彬有礼,体现了儒家文化源远流长的精神文化特质。也正因此,我们的民族和国家才有资格自称或被他人尊为“礼仪之邦”,以能跻身世界古代文明之列而自傲。
然自那个人群被划作三六九等的年代起,随着红色铁扫帚的所向披靡,国人语言急剧蜕变,发生劣质化。那时,人皆以“大老粗”相标榜,越低俗越革命,乾坤颠倒,斯文扫地。大字报上胡乱点名,无论师长,莫说直呼其名,就是给人以当头棒喝,在人家名字上打个红叉什么的,予人以推向菜市口问斩的死刑犯待遇,又如之奈何?许多人后来就是在这样的野蛮氛围和语言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以致其举手投足间,遣词用语里,迄今仍不自觉地透着股痞气,习惯成自然,纵令时移世易,却改也难了。我们能说这种特殊年代的流风遗毒,已从现今的生活中全部褪尽了么?回想二十余年前开放伊始,港台影视陆续进入,方才获知中国人还有用如此轻言曼语文绉绉腔调说话的,也才有了最初的反躬自省。
言为心声,好的环境、好的教养、好的心态,必会产生美好的语言,高雅的语言,而语言的缺失和劣变,则往往缘于缺损的心态,缘于不正常的教育背景和人文风气。写信问题流露出来的疏失,乍看似乎是桩不足挂齿的琐细小事,但细节往往映衬着大背景,在语言疏弊、缺失的背后,我们看到的恰恰是教育大环境的缺损,社会人文精神的失落。
教育的目的何在?学文化知识、谋生技能固然要紧,但首先还须让子孙后代学会如何做人,知道如何处世。要懂得尊重传统,尊重自己,也懂得尊重他人,依循基本的人际交往规范行事。常说从娃娃抓起,何不就从这些最基本的方面着眼呢!
(编辑:林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