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在看完雅典奥运会的开幕式后都惊讶不已。百年来的奥运会开幕式,从表面看千奇百怪,风格各异,但相对于雅典奥运会开幕式,它们都是“人的狂欢”。那些汹涌的人潮、那种流光溢彩的大唱大跳和遮天蔽日的热闹非凡,从来都是历届奥运会开幕式心照不宣的元素与符号。只有雅典奥运会开幕式第一次背离了现代奥运会开幕式的传统,它让我们感到了静,感到了静的力量和心灵的震动,感到了另一种情调、另一种理念、另一种精神。在那里,人的脚步是轻盈、舒缓而从容的,人的姿态是朴素、优雅而自制的,人的喜悦是含蓄、澄明而由衷的。
雅典奥运会开幕式不再是“人的狂欢”,而是“天地人神的游戏”。“天地人神和谐共在”是一种古希腊式的历史,一种被现代人遗忘和丢弃了的历史,雅典奥运会开幕式以神奇的希腊艺术和希腊心愿重现了这一历史。当开幕式将人的生命还原为最初的水和最后的DNA螺旋的时候,当世界的历史被还原为天地人神的游戏的时候,当五彩缤纷被还原为爱琴海纯净的蓝和希腊房屋纯朴的白的时候,古希腊世界那种“高贵的单纯”便远离现代世界的“繁杂”而来到了我们面前;当开幕式以感谢天地自然和敬拜神灵的虔敬姿态迈着舒缓而从容的步伐走来时,它也远离了现代世界的“喧嚣”,回到了古希腊世界“静穆的伟大”。
在百年来的奥运会开幕式上,“人”如此克制、如此静默实在是太罕见了。也许,人有太多的理由闹起来、自由起来、放肆起来,那理由就是所谓的“人本主义”。雅典奥运会的开幕式是反人本主义的,尽管它的主题仍然是“人”,但那是一个置身在天地神之间的人,是一个与天地神平等共在的人,是一个知道仰望天上星空、敬重大地海洋、敬畏头上神灵的人,而不是一个只知有人而不知有其他的人,不是一个从“人”出发又回到“人”的自闭、自大、自傲、自是、自狂的人,一个藐视自然否定神圣的人。
百年来的现代奥运精神的确是人本主义的,更准确地说是人类中心主义的,在这个主义的世界中没有自然和神灵的位置,所谓的自然与神灵也只是人的玩物和陪衬,奥运会成了人类向一切非人类的存在炫耀自己的盛会,一个人类自我欣赏的盛会,尽管这种炫耀和欣赏中有人们引以为自豪的“和平”、“友谊”与“爱”,但那只是“人与人之间”的和平、友谊与爱,是遗忘了“人对自然的战争”、“人对神的战争”还在如火如荼进行的和平、友谊与爱,是人只爱人的人类之爱,这才是现代奥运精神的核心。
有关古希腊奥运会的源起主要有两种说法,其一是它起源于伊利斯人与斯巴达人签订的《神圣休战协定》和对天神宙斯的祭拜;其二是它源起于人对天地自然的感恩。
据说斯巴达人与占据奥林匹亚的伊利斯人长年征战,使两城邦的人民苦不堪言,后来在希腊其他城邦的调解下,斯巴达王和伊利斯王同意尊奉共同信仰的天神宙斯的意志,于公元前八八四年签订了《神圣休战协定》。该协定规定全希腊定期休战,并在奥林匹亚举行敬拜宙斯的和平竞技会。该协定规定在奥林匹亚竞技会期间,凡是携带武器进入奥林匹亚的人都是背叛神的人,各城邦有权惩罚他们,那些有力量而不惩罚这种叛神行为的人也是对神的背叛。协定还规定希腊各城邦之间的任何战争都不得侵入奥林匹亚圣区,如果战争发生在奥林匹亚竞技会期间,交战双方必须无条件停战,准备参加奥林匹亚竞技会。停战期间,凡是参加奥林匹亚竞技会的人,都将受到神的保护,他们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停战时间开始规定为一个月,后延至三个月。
在古奥林匹亚竞技会召开之前,人们在奥林匹亚的宙斯神庙前举行庄严肃穆的点火仪式。在古希腊,“火”是神的礼物,手持火炬的人是神的使者,他们从祭坛点燃火炬后便奔赴希腊各个城邦,一边奔跑,一边呼喊着传达神谕“:停止战争,参加奥林匹亚竞技会!”手持火炬者跑到哪里,哪里的士兵就会放下武器。神圣休战开始了!在神圣休战期间,每个城邦的城门上都高高地悬挂起橄榄树枝以示和平与神圣,在古希腊,橄榄树是神树。[NextPage]
在竞技会的第一天,人们先要向宙斯举行隆重的祭祀典礼,然后在宙斯神庙前的草地上举行比赛。竞技项目最初只有二百码(大约一百八十二米)赛跑一项,以后又陆续增加了摔跤、五项竞技、拳击、赛马、赛车、艺术比赛、传令比赛和笛手比赛、投标枪、掷铁饼等。比赛结束后,要在宙斯神庙附近举行隆重的授奖仪式,给冠军们头戴象征和平和神圣的橄榄枝花环。头戴桂冠的优胜者受到人们的崇敬和爱戴,因为他们是半神。在竞技会的闭幕式上,著名的诗人向这些半神奉献赞美诗,一流的艺术家为他们建造纪念像,他们的名字很快传遍整个希腊,优胜者的家乡把他们当作出征凯旋的英雄来欢迎。
在这个流传甚广的起源说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古希腊奥林匹亚竞技会如何按照神的意旨而将人与人之间的战争变成了和平竞技,如何在对神的共同敬拜中平息了人与人之间的征战。现代人也许会说,所谓的神意不过是变相的人意,但如果没有神圣的信仰,人意如何可能变成每个人都愿意遵从的神意?对神圣的信仰使人有可能领悟到一种超越人性本能的更高的尺度,这个尺度否定战争,否定任何人为的战争理由,在此,和平是惟一而至高的价值,是神圣的价值,是超越于任何人性私利的价值。
据另外的考证,奥林匹亚竞技会起源于开春之际人们对天地自然的感恩。在一年开春之际,人们以召开竞技会的方式感谢天地自然在过去一年中给人的馈赠,并为来年祈福。在古希腊人的心中,人一生的所得并不是人的权力的显示,而是领受天地自然的赠礼。领受赠礼者是心存感谢的,这种对自然的态度和情感在现代人那里已经消失得差不多了,现代人被教导人是宇宙的中心,人是万物存在的目的,于是人便以为他对自然的索取与占用是理所应当的,他对自然的颐指气使是他天生的权力,而自然对人的反叛理当受到镇压。
(编辑:苑竹)
在古希腊人对天地自然的感恩之中,我们看到了人对自然的敬拜,这种敬拜与人对神的敬拜是交融在一起的,因为在古希腊,天地自然就是神。事实上,在古希腊的竞技会上,人们对天地自然的敬拜就是以敬拜天神和地神的方式进行的。与古代奥运会相比,百年来的现代奥运会是地地道道的“人的狂欢”,而奥运会的开幕式则是这一狂欢的集中表达。在此,“自然”隐匿了,“神灵”不在了,这里只有“人”,只有自以为是宇宙主宰的人的狂欢。值得注意的是:从“天地人神的游戏”到“人的狂欢”不仅标志着奥运会的性质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也标志着人类历史的根本转变,这一转变通常被描述为“现代性的胜利”和“人的解放”。而当雅典奥运会开幕式背离这一转变、从“人的狂欢”返回“天地人神的游戏”的时候,它所唤起的回忆恰恰让我们质疑“现代性的胜利”和“人的解放”,也让我们质疑现代奥运精神本身。
“人的解放”是人文主义者的核心口号,当它在文艺复兴运动和启蒙运动中提出来的时候是有其合理性的,因为“人”的确长期受“自然”的奴役(恐惧),受“神”的奴役(迷信),受“人”(君主)的奴役(专制),人们凭借科学、理性、民主的力量,也就是凭借人自己的力量摆脱了三大奴役,获得了解放。问题在于,人在摆脱这三大奴役而获得解放的同时,是否丢掉了某种宝贵的东西?“人文精神”由反对和清除古代尤其是中世纪的各种迷信而演变成了“人类独尊自大的精神”,一种遗忘和漠视自然与神圣存在的精神,这真是人类的不幸!更不幸的是人们在人本主义的自恋中不仅看不到这一不幸,还将不幸当幸运来狂欢了,这就是现代奥运精神的盲点与疾病。“奥运精神”不等于“人文精神”;我们身处其中的生态危机(人与自然、天地)、社会危机(人与人)和信仰危机(人与神圣)说:人类需要另外的奥运精神;我们对古代奥运精神的回忆说:人类曾有过别样的奥运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