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长平
在做媒体编辑的若干年内,我每年都要为国庆报道的策划费尽心思,但是并没有因此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也许是下意识遗忘的结果。
记忆中最难忘的国庆节,是1984年的大阅兵。那时我还是一个中学生,刚刚开始关心国家大事。在靠不住的记忆中,那天阳光分外明媚,我独自在家守着收音机,收听北京阅兵的现场报道——其实这是不可能的事,应该是事后的新闻报道中播放了现场录音,让我忘乎所以地恍若置身现场。
我清楚地记得,当听到“小平您好”这句著名的口号时,我非常激动,大为振奋。我回头还能看见自己的幸福表情——一个单纯的少年,怀着上进的心愿,感觉正在和国家一起,走在通向美好未来的金光大道上。
当时我并不知道,在这六十年里,这样的少年表情,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出现,也反复地记录在政治宣传画里。我还不知道的是,在别的一些国家,人在少年已经进入对国家和社会的叛逆期。我们的叛逆期,总是要来得更晚一些。
我更不知道,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去了解的是,为了这场激动人心的壮观仪式,普通百姓要付出怎样的代价?直到今天,不断地看到北京交通管制、严防死守的消息,不断地听到朋友们生活受到严重干扰的抱怨,才开始在那个金色的记忆里加上了一个灰色的疑问:当时存在这些问题吗?这些年来,每年的盛大庆典中,都存在这样的问题吗?
我猜想当时的情况并没有这么严重,原因是:第一,规模没有着这么大,规格没有这么严;第二,没有反恐的需要,安全措施要少很多;第三,媒体报道更加统一,引导人们只看好的一面;第四,最重要的是,民众不习惯抱怨,觉得国家大事当前,个人生活受扰理所当然,不值一提。
直到现在,对很多北京人来说,第四点也依然如故。有一个北京人对我说,大家已经把这些事当作生活的一部分予以接受,否则难道每天进行明知道没有希望的抱怨吗?
我曾经读到过一篇正面报道,表扬贵州某山区的村民如何爱国。我不能确定故事的真实性,但是那篇报道的确是这样写的:当年西昌卫星发射中心发射出的一些火箭,残骸经常砸在那些村民的屋顶甚至头顶,被砸中者总是兴高采烈,捂着流血的头欢呼,因为他直接见证了中国航天事业的进步,而且间接地为国家作出了贡献。
大概很多北京人在国庆时也是这样的心态,为自己的直接见证和间接参与感到自豪。
不过情况显然在发生变化。前几天媒体报道一则消息,湖南省桂东县草堂村的村民,看到一个巨大的物体从天而降,落在繁华城区。经有关部门认定,这是中国“长征三号乙”运载火箭在西昌卫星发射中心发射的通信卫星升空后掉落的整流罩。报道中采取了“以人为本”的立场,称“没想到这位‘天外来客’降落在了人口居住区,还好并没有造成人员伤亡”。假如有,我想被砸中者或其家属一定会抱怨。
从没有抱怨到抱怨,这其实是六十年来值得总结的一大成就,可惜官方并没有这样想,主流媒体也不敢这样说。
显然,官方仍然习惯于被赞美,而民众也刚刚开始学习抱怨。
不要抱怨,这是我们经常听到的劝诫。很多年前,我自己也曾把毛泽东这两句诗当作座右铭:“牢骚太甚防断肠,风物长宜放眼量。”
在心理学上,用一种积极的态度去取代过度的抱怨,无疑是非常有效的治疗方式。然而,一旦把它移植到政治领域,就有些偷梁换柱了。遗憾的是,长期以来,中国人不懂得区分公私权界,总是混为一谈。
然而,是问题总会浮现。比如,心理学家可能会对你说:与其抱怨生活,不如去改变生活。这句话换到政治领域,往往就变成了这样:与其抱怨政治,不如去忍受或回避政治。
心理学家认为,人们抱怨是因为有通过抱怨获得好处的期待。这也可以反过来解释政治的沉默,人们不抱怨是因为看不到抱怨的希望。在一个民主政体下,抱怨本身就是一种政治参与,人们通过抱怨可以改变社会。如今中国社会的抱怨多了,至少可以看作是还没有窒息至死。
一个人在民主国家,从少年时代起就习惯于抱怨政府,长大了更是牢骚满腹。而在集权国家,一个人在少年时代,通常是在写赞美政府的作文,长大了只会忍气吞声。
这就可以解释近年来一些令人迷惑的调查数据。这些数据显示,集权国家的民众往往比民主国家的民众更满意自己的政府。例如我数月前参加的一个中印比较论坛上,零点调查公司发布的调查结果就表明,对于本国政体的认可度,中国人远远大过印度人。我就想,假如把这个调查拿到文革中去做,认可度肯定会更大。
(实习编辑:魏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