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廖伟棠
早在20世纪20年代,摄影界就出现了对“风光摄影”之虚伪和甜腻的反叛,德国的大师桑德在从事冷静客观的人类个体纪录的时候,开始考虑同样手段作用于风景的可能性,这些实验的结果是其在二战后完成的一系列德国“国破山河在”的自然景观的客观呈现。相比于那个年代名噪一时的美国风光摄影大师安塞尔亚当斯,后者的客观虽说忠于美国的自然,但是无不浸透着浓厚的美国精神——雄壮、拓荒、冒险以及爱默生式的泛神论。而桑德的作品好像遥承法国大师阿杰特,冷静观看被工业和现代意识污染(那时更多是精神上的污染)过的景观,最忠实地刻画纪录就带来了最深刻犀利的反思,没有半点感动与自我感动的企图。
1950年代末,德国的伯恩贝歇和希拉贝歇夫妇的“工业考古学”建筑摄影无意继承和推动了这种对传统风光的反叛,他们毕生拍摄的数千万计的冷水塔、变电塔等莫名其妙的工业建筑图谱是对桑德的一种延续:德国的面孔由人和自然彻底地蜕变成了工业物质,几千座工业塔截断了人对自然的视野,它们成为“地景”的重新塑造者,把美景放逐回那些自欺欺人的唯美主义风光造影师的小暗房中 去。贝歇夫妇不但开启了日后的所谓系谱学式的欧洲新摄影,也开启了新的关于风景摄影的实验,前些年大行其道的“人造景观”摄影——主要是来自欧美的摄影家对中国以及其他发展国家的工业景观的纪录,精神上和前面几个大师是相承的,即通过纪录而达致批判,虽然批判常常被庞大的景观的视觉震撼力压倒。
更新一代的年轻摄影师采用的策略比前者更狡猾。他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重拾即使在传统风光摄影中也被冷落的“造景法”,有的摄影师甚至使用很极端的材料来造。比如现在有名的苏格兰/毛里求斯籍华人女摄影家Gayle Chong Kwan(中文名有译作“冲关”的,1973年生),她的成熟之作《想象中的乐土》非常令人赞叹,她使用大量的食物搭建出西方传说或文学文本中的乌托邦之地,如“新亚特兰大”、“巴别塔”、“Brigadoon” 等,均由芝士、面粉、意大利面条等搭成,这些世俗的材料对那些在西方经典中重要的“乐土”既是讽刺又是诠释,因为这些“乐土”无一不是最终堕落了的,也就像这些食物最终腐烂和倒塌一样,而且通过摄影师的特殊布光,它们在拍摄时就显示了腐败和邪恶。另一个最近走红的来自东方的摄影师,韩裔的Hyung-Geun Park,则通过细微的人为(如怪异的照明、遗弃物)改变普通的自然景观,达到一种暧昧的超现实意味,营造他特有的悬疑式的诗意。
他们也许认为,既然现在的风景早已虚假,我们就索性让它更假,犹如自暴自弃的对上一代的“理想世界”的报复。就像另一个韩裔摄影家Seung Woo Back所为,他拍摄了韩国一个“世界公园”与其周围单调乏味的新社区建筑,两者都虚伪不堪,摄影家却把它命名为“真实世界”!诚如我在另一文所言:我们时代的真相,就是虚伪。
(编辑:林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