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法国导演夏维尔·毕沃斯的记忆,是大片的金黄色,那是《不要忘记你终将离世》里燃烧的向日葵田,是《小上尉》结尾处夕阳下的海滩。而这一次的《神与人》是白色的:修士长袍一尘不染的白色,白蜡熔化时荧荧的乳白色,冬天的阳光漏过轩窗惨淡的白色,以及修士们离开时雪地里空茫芒的白色。
1996年3月,7名在北非深山里苦修的修士被阿尔及利亚叛军绑架,两个月后,死去修士的头颅被发现。之后阿尔及利亚国内暴乱升级,持续到1998年。十几年来,7名修士的死亡地点和杀害他们的凶手一直是悬而未决的谜。2009年11月,根据法国政府最新公布的文件,修士们很可能是在阿尔及利亚政府军围剿叛军时被误杀。至今,这一事件在政教两界引发的震荡仍有回音。
重述这样的事件,如果借题发挥,可以有太多尖锐冲突和血雨腥风,然而导演回避了,他没有宏大叙事的野心,他讲述的,只是这个狂暴愤怒的世界里曾有的一种安宁。是的,在很多时候,他的镜头下是安宁,暴风雨里仍艰难维系的一丝安宁——阿尔及利亚荒凉贫瘠的山村,既不是桃源乡也不是乌托邦,只是曾有一群人在这里善良诚实地生活过,直到风暴的世界砸开他们的房门。
电影很静,很慢。画面是古旧的中世纪人物画和肖像画的风格,简洁的线条带着几何学的美感,柔光照亮人物的脸,明昧之间,静美端庄。山墙上的钟声叮当地响,阳光在回廊和院墙上一寸一寸移动,羊群爬上缓坡,晨钟晚祷……或许,这真的是一部很“慢”的电影,它的节奏是一种渐已被遗忘的时间感,这是前工业时代的时间感,也是天地自然间的节拍。那里是工业文明还来不及染指的贫地山区,生活既不浪漫更不轻松,修士们和当地山民一起,劳作,耕种,过着因陋就简的生活。这样的选择既非受难亦非牺牲,而是顺从内心和自然的方向,就像他们每月一次在山地荒林里的远行,这是在宇宙洪荒的韵律里找到安宁归属。这样的一群人,在他者中自处也和他者彼此接受:他们给山民看病、写信、相互照应,他们参加穆斯林的典礼,当地的长老说:“你们是树枝,我们是树枝上的鸟。”
终究,这是一次关于“信仰”的追问。82岁的老修士卢克借着巴尔扎克的一句话说出了太多悲剧的荒诞根源:“人们总是借着信念的名义欢快地实施暴行。”卢克说这话时,动乱已经波及那片远山,山雨欲来,他和他的同伴们恐惧过,也动摇过,然而他们选择和山民们一起,在未知的动荡里静默地生活下去,因为,“当弱者依附别的力量保护自己时,只能激发更弱的群体寻找更强的力量,而争斗不断升级。”
不依附强权、不伤害他者、内心向善地生活着,这是信仰最原始也最天真的模样,却在狂怒的世界里,成了轻易被掐灭的烛火。所以修士们在被绑架前一顿“最后的晚餐”,成了一支哀伤的天鹅之歌。这是电影里最美的画面:特写镜头下他们平静的脸,流泪的、微笑的、释然的眼神凝视着镜头,也是凝视着镜头外的我们。这些沉吟的画面,让人想起德勒兹曾经说过:时间是二维的,空间是三维,而电影可以抵达的第四维度,是灵魂。
那一瞬间,影厅里一片肃然。
(编辑:王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