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樟柯发现了中国极速增长中的冷静时刻。他说,我关注个人如何默默地受到这些变化的影响。你必须用慢的节奏捕捉快的变化。
贾樟柯的电影节奏的确很慢。影片中有长时间的沉默和漫无边际的对话。镜头在人脸和公路上停留,并曾一度长时间地静止在一部电话上。影片中有浪漫的场景,但却与好莱坞的方式大相径庭。贾樟柯1997年的影片《小武》(Xiao Wu)的主角是一个小偷。他穿着不合身的运动服,戴着大号的眼镜,疯狂地爱上了一家卡拉OK厅的女服务员。这个女服务员与他的对话如下:
你现在想做我的男人吗?
如果你愿意。
你现在就是我的男人了。
好。
真的?
好。
我和贾樟柯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useum of Modern Art)的一间会议室里会面。这家博物馆正在为他举办在美国的第一个回顾展。他一袭黑色衣服,在屋里戴着墨镜,我想他这身装扮是因为他是位有名的导演。他后来解释说他在电脑前做剪辑工作的时间太长,现在眼睛对光线特别敏感。
回顾展的组织者延森(Jytte·Jensen)称贾樟柯是“我们这个时代最重要的记录者之一。”她说贾樟柯重塑了一部分中国人的过去,即那些“完全被历史一笔勾销的中国人,那些在这个新的现代世界中毫无立足之处的中国人……那些过去从未被中国的艺术作品刻画过的中国人。”
今年39岁的贾樟柯在中国北部的山西省汾阳市长大。他在电影中记录了他成长环境中周遭的人:小偷、下岗工人和无所事事的年轻人。中国政府并不总是赞赏这种现实主义风格。1999年拍过《小武》之后,中国当局禁止贾樟柯拍摄电影。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为贾樟柯从未履行必要的程序以让他的作品通过官员的审查。他相信电影的内容也是被禁的原因之一。《小武》让一个小偷变得富有人性,并“给了他发言权”。
贾樟柯无视于政府的禁令并开始秘密拍摄和剪辑电影《站台》(Platform,2000年)。这是一部史诗般的影片,记录了一个文工团从1979年到1989年的历程。但贾樟柯很快对秘密拍摄电影感到厌烦。2004年的《世界》(The World)是他第一部得到政府批准的电影。之后的电影《二十四城记》(24 City)、《三峡好人》(Still Life)、《上海传奇》(I Wish I Knew)等也都获得了正式许可。
他为什么决定要从地下转入地上呢?贾樟柯解释说:如果我的电影不能在中国上映,它们的影响力就等于零。
但贾樟柯在决定遵循当局规定的同时也考虑了一个更大的论题:你能在没有自由的情况下创造出伟大的艺术作品吗?贾樟柯纠正我说:这应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一个社会没有艺术就无法得到自由。如果我们生活的环境缺乏自由,艺术是促进社会改变并给人们更多自由生活空间的最直接途径。他说,电影导演能突出反映社会问题,并使其成为公众讨论的话题。
当发展的快车疾速驶离过去的时候,他继续为那些被留在站台上的中国人做着这件事。《三峡好人》聚焦于长江三峡大坝。这项工程使一百多万人背井离乡。《二十四城记》是对工厂工人的访谈,这个工厂为了给高档住宅让路而被拆毁。电影中既有真人讲的真事,也有演员的独白。其中一段独白融合了许多不同人的真实故事。贾樟柯解释说,这不是人类学研究,也不是历史。相反,他的电影反映了集体的经历。他更大的目标是保存中国变革背后的一个个故事。他说为了他的最新影片《上海传奇》,他访问了许多人,挖掘他们对上海的记忆。上海是另一个快速变化的城市。
中国政府或许可以容忍贾樟柯的工作,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喜欢他的作品。他2006年的电影《三峡好人》在中国票房惨淡。贾樟柯说,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为电影院只在上午或下午两点放映他的电影。他说有人担心《三峡好人》不安全,因为它反映了中国的“真实情况”。
他还必须与其它影片竞争,例如张艺谋的大制作古装电影《满城尽带黄金甲》(The Curse of the Golden Flower)之类的影片。(张艺谋是北京奥运会开幕式的设计者,与中国政府的关系要友好的多。)贾樟柯说独立电影正在与主流影片(或垄断性影片)争夺市场。中国的独立电影运动在上世纪90年代兴起的,但要迎头赶上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贾樟柯说从90年代初到2000年左右,年轻导演拍摄的最有价值、最有活力的作品无法公开上映。他说,而在那10年间,商业片培养了自己的观众……所以当我们在10年后终于能放映我们的作品时,我们面对的观众已经习惯了好莱坞风格的电影和香港功夫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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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艺术和政治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去年夏天,贾樟柯离开了墨尔本国际电影节,因为他不愿意与热比娅·卡德尔(Rebiya·Kadeer)一同现身。(热比娅是流亡的维吾尔族领袖,被北京视作新疆暴力行动的煽动者,也是那届电影节中一部纪录片的主角)。贾樟柯说他不是热比娅的支持者,但如果他去参加电影节就会被看成是热比娅的支持者。他以后还会面临类似的选择。他说不清楚中国是变得更开放还是控制得更严。他说,情况总是摇摆不定。
贾樟柯在他六分钟的短片《狗的状况》(The Condition of Dogs,2001年)中表达了在这种环境中工作的挑战性。他拍摄了山西省大同市一个狗市,镜头对准了一个装满小狗的布袋。小狗在布袋里翻腾、哀叫。最终一只狗把布袋咬出一个洞并把头钻了出来。
贾樟柯说《狗的状况》反映了他作为一个电影人在中国所面临的挑战。他解释说,即便在一个密闭、黑暗的口袋里,小狗也能咬个洞钻出来。他高兴地笑着补充了一句,这是一只具有反叛精神的狗!
我问道,那其它的狗怎么办?那些还在黑暗中的怎么办?
贾樟柯回答说,总需要有人有先行一步的勇气。
(编辑:王骞)